远山中树木皆照得明白,因往山中逃命。
正走着,看见春云从山上滚将下来,欲将手拉住,不料滚下来的势子猛,扯不住,登时滚到山脚无影无形。原来春云脚小不能爬山,爬了多时不能到顶,两手皆破,血流不住。大凡妇人脚小,不但两脚无力,通身便皆无力。爬到半路鞋已脱落,只得光着脚再爬,岂知,妇人小脚,全靠扎紧,有鞋方走得,若无鞋一步不能开。脚心又被草根刺破,痛不可耐,便一筋斗翻倒送了性命。
这胡雄半夜看见两个小脚皆如此结果,遂点头叹道:“离乱世道,妇人何必裹小脚,平时原是要它好看,焉知今日有这般惨祸。”
胡雄方爬到山顶,只见有个绝色的女子,火光中照见她长眉俏眼,胆鼻脂腮,头颈下蚕背一般棱棱雪白,走路如飞的一般。胡雄认得是雪花,雪花亦认得是胡雄,叫道:“可曾看见了二少爷么?胡雄说:“不曾见得,只看见赵姨娘、春云二人,一个烧死,一个跌死。”雪花心中伤感不必细说。
那边,长毛已上山来了,雪花恐长毛看见遭他毒手,便爬上大树,捡了一枝树叶最密的横卧在上,两眼往下看,见山下火犹未歇,长毛四下里寻人,雪花心想:“阿莲藏的石洞不要被他寻着了。”心中着慌。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祸临门家室倾覆 天降罚骨肉分离
却说,雪花一心记挂阿莲,又记挂月娥、玉英诸人,低头看看,火光犹未低去,并见火光不只一处,心想:“不要家中亦被火烧了。”再看看一队长毛远远来,要从这树底下走过,“不要被他看见了”。正想时,长毛却到树底下,雪花一惊,不小心几乎跌下树来。将心放定再看,只见,长毛捆缚了许多小脚的妇人,后面又有许多穿大衫的读书先生,总系用绳穿了辫发,一步步行将来。一时走完,并无一长毛往树上看,这才放心。
其时,天尚未明,见远处火光更亮了,山下火光渐渐已熄,又见山上长毛皆下山去,才从黑暗中溜将下来。一步步挨到石洞口,相度了一番,似乎长毛并末寻到,方才放心,因爬进洞中。见阿莲与数十个女人说话,众女人见雪花来,彼此伤感了一回,便把赵姨娘烧死告诉了阿莲。阿莲想到:“自己小时候姨娘抚她。”不觉心痛,又不敢哭出声,雪花说:“小姐,不要哭,妳耐心在此躲躲。我还要寻他们去。”一径出洞,在四处寻觅。
再说,华如一人是几乎撞着长毛,被长毛逼赶着走了四、五十里,不能复寻原路。过了高山几重,已是江西地界。心想:“一路走来,听得人说:‘我家赵姨娘、大嫂皆不曾逃出。’多半被长毛杀了。”
原是,赵姨娘果真烧死,月娥却被玉英背了逃生,夜里却遇得见了镜如、月如、水如三人,山顶上又遇见领杏生的乳妈,只不见那华如、阿蓬、雪花、赵姨娘、春云五人。
这一夜,又看见火光将山上照得通红无处安身,只得大家钻入箬丛中。可怜月娥是小脚,又是垫高底不能钻,镜如、玉英二人将月娥平抬进箬丛处方能得免于难。及至天亮犹不敢走出,大家躲至次日中饭时,听得山下四无人声,方敢出来。
原来,雪花早将小姐于天未明时背出洞,刚欲回到山下,远远望见旗枪,说声:“不好!”背着阿莲转身就走。望着西南方走了二、三里,息了息时,又走,走了又息,至走了这日晚上,已是江西玉山地界。一路恐人看见她是个女人,早与小姐改了个男人的样子,所以无人疑心。又见她两只男子脚,路上人总说她:“是男子。”因此并无阻档。是晚,寻到一个破庙安身表过不题。
再说,镜如等由箬丛走出,至路上便遇着胡雄,说:“赵姨娘烧死,春云跌死,二人皆我亲眼见的。”别人听了犹可,水如听见,眼中便流下泪来,心想:“这一双好脚,不知她如此结果。”众人皆伤感了。
共走到山下原处,只见一路上死尸满地,带了物件并房屋已变成瓦砾,尚是热腾腾的几十大堆。众人又哭了一回,亦不知赵姨娘尸首夹在何处。
水如又追问春云,胡雄道:“只在山下深涧中。那个涧深极,当时我看了,人不能下去,春云总是死定了。”水如听了,只得罢了。惟尚不见华如等三人到来,放心不下。
其时,只有家人胡雄来到,其余连影皆无。镜如看了半晌说:“此房屋皆无,寻个安身地方才好。”胡雄道:“不妨,离我们只一点路,有个掘空的煤洞可以暂歇一夜,明早再商量。”镜如等想到:“先前数年在家中何等安乐。即如逃反出来亦是高楼大屋,不料霎时阆变成立身在煤洞内。”无奈何,挨刭煤洞内,玉英仍背月娥进了洞,月娥着实感激说:“玉英,我的娘!若非妳大脚,我性命早已与赵姨娘一样了。”又想:“雪花亦是大脚,必是不死的。”于是大家忍饿团在一处挨过了一夜。
次日,便商量,着人回西溪村看看房屋还在不在,即着胡雄去。胡雄去了两日回来说:“了不得!了不得!被长毛烧了,只剩了些小屋零星散乱,与大屋不相连的尚不曾烧,合村皆是一样。”镜如弟兄并大家听了放声大哭。当下想法子要将月娥女人等弄了回去,胡雄道:“少爷且慢,我是在路上得了长毛吃剩的干粮,吃了些方觉饱肚。少爷们是三,四日未曾吃点东西,可怜我却带点来不多,只好大家分分。”大家听了,顾不得干净不干净,到手便吃。八人只分得六人,尚有月娥母子尚未分着,只得罢了。
于是大家商议定:水如走得路,先回家,寻看村中相识的,来抬走不得路的,仍旧带了胡雄去。月如又要去,镜如看见他们去亦要想去,无奈这三、四日只吞烟泡不能过瘾,无力走路,只得让三人先去。就叫他三人在路上打听阿莲等三人下落。
三人一日半方走到西溪村,即寻人抬轿。岂知人倒寻着几个,轿是无处寻的,没奈何拆了两扇门板,着四个人先到杨家村,镜如接着,只得自己坐了一扇门板,令月蛾带了杏生坐了一扇门板,其余均皆走路。所喜玉英等大脚皆能赶着轿夫。一路上好不伤心,镜如不禁又想华如、阿莲、雪花三人不知生死存亡,一路眼泪水未曾住。点烟瘾又熬了几日,心想:“幸带得泡多,不然早已死了。”才想得公公托梦说:“那三件事是最害人的。”如今句句果然不错。赵姨娘、春云两人不是为着脚小不能逃命死的么?幸亏月娥有个大脚的丫头背背,心中感激玉英,便想收了玉英报她恩,此是后话。
一路想,一路抬,至三更方才到家。见了大屋皆烧去,大家放声大哭,也不觉饥饿,并轿钱也弄不出一个。幸亏抬轿的皆是佃户,不敢硬要的。
坐了,定一回心,方要去村中借米。不料,小屋内长毛未曾寻到,被玉英搜出一粜米来,又寻着一只旧锅,便将破砖石搭了个地灶,安好锅子,拾些烧不尽的旧木料,大家烧起饭来。镜如口口声声说:“我没烟吃是要死的。”来不得坐在地上。
是时,各人铺盖丢尽,月娥看见丈夫为熬瘾,眼泪、鼻涕满面坐在地上,不禁落泪,只得寻了一把旧草与丈夫垫垫。可怜,镜如因烟泡吞完,断了一日瘾,便觉得求生不能,求死不得,身上一阵阵热起来,一时又恶心,一时又腹痛。到了恶心并苦胆水尽行吐出,到了腹痛并满地打滚。饭熟了也不能吃。一时腹痛稍好些又叫心痛,心痛未曾叫完又叫:“我头痛,如刀砍斧劈一般”,如此苦楚,求他老婆将绳子勒死他,不然当不住。月娥听了大哭起来。
欲知镜如死与不死,且待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庆生机弟兄得窖 寻死路学究投营
却说,镜如要他老婆勒死他,月娥听了大哭。大家看了说,哪有没有烟就要死,我们去村坊寻寻看,或者有人尚有鸦片烟未被长毛收去,讨点来救救你的性命。镜如在地下磕头说:“若能如此,便是我重生父母。”玉英不待他磕头早已去了。走了几处,皆说:“我们村上前头,家家种鸦片烟,却被长毛掳得干干净净,我们自己尚没得吃,哪有再分与别人。”
走了几家,皆是一样说法,无奈何只得回来。路上忽然想着说:“当年老太爷烟膏最多,叠年熬起来,一罐罐放在地窖内。当年镜如曾偷过二次,后被老太爷知道骂了好几次。如今屋子虽被烧去,地窖内东西必不能烧,何不如到上房地基上寻着原处,扒去瓦砾掘开地窖,寻寻看有没有,碰碰他运气。”
一面想,一面走,到了小屋内,说:“各处皆没有鸦片烟,有一个地方至今不知有没有?”月娥是来了未满三年,不知从前之事。水如忽然想到说:“必有,当年老太爷在时并没有吃,如今在地窖内想是烧不去的。”当夜并央了一个人,亦是吃鸦片烟的,许掘了分些与他。这人听了喜欢之至,便说:“你们指点何处是地窖,只怕连洋钱、银子皆有亦未可知。”大家听了更喜欢起来。
此时,饭皆吃饱了,便拿了旧篾器做的火把,寻着有地窖的地基开掘下去,果然尚有两缸未动。玉英得了赶紧取起,分了与掘的人,这人得了烟恐黑夜失手,便将一块破瓷片盛了就走。
这边,水如、月如弟兄两人寻寻,原来,尚有金叶子一包,约有七、八两,又有五只银元宝,每只五十两。水如、月如得了就有命了,何不再寻寻看。弟兄复至窖中,四处再检了一回,原来,只有这两包,余尽自碎纸。二人回身出窖,回到小屋,见月娥在地下喂丈夫鸦片烟。
原来,镜如不能吃,须一口口喷进,半晌方能言语。月如二人方将得金银告诉他,镜如夫妻亦喜之不尽。月如又想:“前数年时候,给我们弟兄每个人分了三千元’我分毫未用,若放在地窖内,长毛必不能拿。将来我有钱,亦须好好的收藏。”看官知之,嗣后,月如便有存了一个积钱的想头。
是夜,各人皆睡草稻中。虽有饭吃,却无盐菜。次日,打听得长毛被蒋大人兵勇,一路开仗逼到浙西,左大人驻兵衢州,衢州城坚不破,城内照旧买卖。镜如此时得了鸦片,人已复元,于是,令胡雄拿了二十两银子先买被铺,次买油盐,又寻着一个从前帮过的长工,令他去挑。复又将小屋隔了几间以分内外。又将不连处搭起草屋以遮风雨。是时,痛定思痛,水如复想起春云来,念念不忘,又想到二哥、阿莲、雪花三人必是死在山下乱尸堆中亦未可知。
不数日,胡雄回来,将各件买回,说:“衢州城内米价好贵,每升一百念文,菜油每斤三百念文,盐每斤八十文。菜油与盐每人只准买四两,若店内认得此人,一日买过两次便不许买,各店皆有告示。城内大发瘟疫,吃鸦片人身体虚弱易于沾染,每日死人上千,衢州城内一处如此,他处可知。”又说:“妤奇怪,我方走至个营盘门口,见一个人似乎是我家请过的那个孔先生,迎上去一看却是他。他说:‘到营盘将有三个月,弄不来要想到别处去。’”众人听说道:“还是他有本事,将来军营中得了保举尚有官做呢。”这边镜如弟兄,暂且苟且度日表过不提。
岂知胡雄才说这个先生,原是读时文被时文气熏入骨髓,原不晓得世务哪能办得军务。当时因听了师母说话投入营盘当文案。原来,这营官平常晓得先生,舍村远近皆敬重他品学兼优,因此将先生看重,聘他入营,请他在第三号管金衢严一带军情,所有军机警报皆先生主稿。先生若是吃得起的,无如开口就夹些文理在内。营官只说:“先生工时文,是一件顶难做的事,尚能做得来,岂有文报做不来的道理。”
这日,便请至中营,告诉他:“长毛现在要攻我某处营垒,闻得长毛分三路来,官兵人少不能抵御,须请衢州镇饶大人派兵前来。文书内要说得紧急些,饶大人看了方着慌,便好添兵飞速前来。此文须当夜发去,不必太长,请师爷快办一办,师爷急去勿辞。”这先生客气了一番,又推逊了一番,说道:“恐做不好。”
营官不耐烦,说:“师爷做去包好。但须以快为主,抄好就发,军机以速为妙。”先生听了回来起稿,做了一夜,次日着人送去,营官说:“此文书系请添兵,是一件要紧的文书,为何此时才办好?不必看,看了亦改不及,快些发去。”
不料,此书到了饶大人衙门,内中幕友均系老办军务。将文书拆开,大家读不懂。文章只有十余行,内中“之乎者也”虚字行行排列,无人懂得。又把它细细揣摩一番,亦是不懂。幕友说:“此是月报例文,无什要紧。”因此未曾派兵接应。
不料,这边营中等了数日无救兵到,长毛便用荷包阵围起,营官着慌,只得用五百名洋枪保着文案、粮局、军火冲出重围。不料头一阵只将文案保出,其余全军皆没。当时并不知这文书用了“之乎者也”,及至败定,营宫疑心:“如何饶大人不发救兵,以致我如此全军覆没?必定文书内未曾说得紧急,请先生检原稿,取出来看看。”先生道:“我放在文具中,当时走得慌,未曾带得。”
不料过数日,统领左大人接着各路兵败的文书,将营官革去了顶戴。营官申辩说:“卑职有请救兵的文书,饶某坐视不派兵救应,请饬吊原文覆验。”往返数日,先生正在愁心,要验他文稿。因遇见胡雄,说弄不来,要想到别处去的话。
先生待了数日,有人通知他:“师爷还不快走,饶大人已将原文呈与左大人看,左大人见了发怒,说某营用了一个时文鬼做文案,岂不误了军情大事,断送我个八营盘的性命事体尚小,若长毛即由此狂窜,东踞严州,西踞金华,浙东糜烂,这办文案的便是罪恶滔天。快将这文案捆送大营,枭首示众。”这人将这些话告诉了,先生听了便急的无地可钻,尚要回营收拾行装,这人说:“来不及了,停一时大营令箭到来,即要捆人。”先生方慢慢八字脚走出营盘。这人叫:“快走,来捆的人已到营了。”先生方放开脚步,一路上恐怕追来,不得已紧紧行了数十里。
这边,营官只得以在逃申复,左大人便通饬各营,不准再用工时文的办文案,须先令营官出结,结上有不做时文字样方准在营办公。原来,左大人将孔先生原文吊来一看,其原文是:
营官某某,敬禀饶大人麾下:窃卑职叩违宪辕者岂一日哉。甚矣,发贼之最难敌也。且夫发贼之难敌也,共故有二:一曰多,多者少之对,而卑职适得其对焉。一曰强,强者弱之反也,而卑职适得其反也。不宁惟是,规矩方圆之至也,而其多且强者将适中乎规,启发圣人之教也,而其多且强者犹能反乎隅,此卑职所以为秦庭之哭而不能自已者也。且卑职尝读传矣,宣叔如晋,非乞师乎,晋侯许之七百乘,故古制一乘七十二人,昔之乘今之兵也。惟我宪台其将审夫中归反隅之说,为之深观焉,为之对勘焉。衰多而增益焉,增美而择回焉,然后杀敌致果而贼之所恃,夫二者于是难恃矣。卑职之言不其然乎。
左大人当日见了此原文,因此要捆先生,未知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油沪渎时文不售 羡妓院大脚生财
却说孔先生怕左大人来捉,送了性命,拼命的往别处逃避。听得人说:“现在可以赚钱莫如上海,不如往上海寻寻生路。”于是一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