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下人即将隐仁铺盖取来,铺在里间。
是晚,各人坐守。至四更,运使公又说要解手,只得扶他起来,刚扶其上半截,赵姨娘觉得褥子上似乎有尿撒出,知非佳兆,便亦滴眼泪。这边隐仁亦挣了起来。运使公又喘了半晌,又没有解手,复仍睡下。大家听听似乎又有鼾声,大家放心,仍复睡下。
至五更,觉阴风凛凛,隐仁便梦见他父亲照常走到床前叫:“隐仁,我无多嘱,我孙子月如是个有福气的,其余子孙皆误了三件送命的东西。”隐仁便问:“哪三件?”父亲便说:“头一件是鸦片,第二件是时文,第三件是小脚。”
刚说完,只见他父亲满面愁容要出房去。隐仁拖住不放,被他父亲将身子一挣,隐仁一跤跌醒,方知是梦。再走到父亲床前细细一看,谁知已去了多时了,登时大哭。众人闻知皆赶进来,扶了床栏无不痛哭。
渐渐哭至天明,隐仁方将家人叫进说:“快办后事。”家人来回说:“是大少爷办的。”镜如道:“尚未办好。”赵姨娘说:“你洋钱早拿去了,为何此时尚未办好?”隐仁说:“快些办。”月娥对丈夫说:“我早劝你办,你不听。”镜如不等老婆说完,飞跑去了。
这边隐仁早已哭得晕去。月娥等赶忙将公公铺好被褥,华如等便把父亲扶住躺下,有一个时辰方醒过来。这边又要办运使公的后事,又要照顾病人,诸事不能照顾,只得请了先生来。又请一个本家是种田的,不大识字,办事却周到,又请一个隐仁好友姓沈名斌,字爽齐,三人与他在厅料理。
隐仁是醒来后便不知人事,看见父亲如此,即哀哀的哭。因此运使公入殓开吊,隐仁一概不知。至运使公头七,这一日隐仁复腹泻,一日数十次,镜如弟兄慌了,亦遂将后事办好。正是,家运一倒,如泰山压顶一般,丧事即重重叠叠。
挨至次日,隐仁尚能说话,遂把运使公托梦一节,梦中所说这三件害人的事告诉了四人,令四人切记。刚说完便又要泻,泻完才扶上床,口就开了,不能合上,停一回就无气了,只闻得满房鸦片臭。四子一女一媳便齐齐跪在地上哭了半日。
赵姨娘、雪花等来劝,劝了半天,镜如说:“父亲后事,我怕像公公一般来不及,因此我早早办了。只因大厅上停了公公灵柩,父亲灵柩只好停在中堂。”因检了时辰入殓,一家哭泣自不必说。
先生及本家名叫隐真的与爽齐仍来帮忙,父子二人挨日做七。当时门面是阔的不必说,有二、三百家来往,却均是泛泛,大半是官场中的人。未到五七便粜谷,一面预向店家支屋租。及至本年过年已支持不住了,将房产开了一单,卖了数千英洋敷衍过年。到次年出殡要买地又不得够,又卖去田数十亩。因为地是要紧的,请了数十个先生,去了一年工夫,化了一千多英洋才买了一块地合葬他父子两人。
却有许多人说此地龙脉沙水不必说件件皆好,可惜荫大房不荫小房,若有四房更不利,但地已买成,欺老四年幼无知,便将此话欺瞒了,便择日安葬。兄弟四人各处叩头谢孝,又亲到先生、爽齐两处叩头。
四人因家中自去年为丧事直闹到今年,吃烟的老大烟瘾更大了,老二亦无空工夫与雪花鬼混,老三仍与春云不时来往,老四与阿莲仍照常读书。赵姨娘自运使公等两人去世,一无怕惧,终日只顾扮脚,闲时便与曹小鬼斗口。阿莲渐有知识,月娥恐阿莲被其带坏,遂将阿莲带在身边。
阿莲今年已十四岁,老大已廿五岁,月娥方廿三岁,即于此年生了一子名杏生,是二月生的。老二却颇用功。老三是看见脚小的无有不爱,不时仍到船上与爱琳续旧,去年所分三千英洋已用却了一半了。堂中家私亦渐渐去了一小半,次年,便说请不起先生,将先辞去。先生全靠魏家吃饭,无奈何只得将书箱至年终着人挑回去了。
欲知端的,且待下回分解。
第十回 赤脚妇耕田度日 长毛贼到境移家
却说先生被镜如弟兄辞了,他无奈何只得至乡间寺庙中开一蒙童馆。听了老婆话,说书是越读越穷,只要识字晓得做人的道理便好,何必专心在时文上做工夫。因此亦不叫儿子读书。先生儿子名叫阿牛,以其生得蠢,故取名为牛。阿牛因此跟了他的娘劳氏种菜。劳氏因丈夫经馆,便无大出息,终日忧愁。
她母亲知她家境不好,因白与女儿几亩地令女儿雇人耕种。女儿爱惜钱,又系大脚,虽小时未曾种过田,心想:“种田并非一件稀奇事,我可学学看,如种不来再雇人未迟。”又心想:“阿牛今年已是十六岁,正是学种田的时候。”于是将钗环、首饰尽皆变卖,置了诸般田器,买了一头大水牛。她丈夫初起以为老婆胡闹,晓得老婆或有本事亦未可知,谁知老婆率性将脚带脱去,赤了脚说:“我明日要耕田了。”先生以为老婆赤脚耕田是件倒霉事,老婆说:“我赤脚比做婊子好的,我若是小脚,你便要饿死了。”先生只得听她。
次日,只见老婆带了阿牛,手中拿了田器出了门,大家见了叹服。只见劳氏到了田,不慌不忙将犁轭架在牛脖上,自己将犁柄扶好,居然一行一行耕得端端正正,先生见了亦诧异。耕了几次,阿牛便能看样,母子两人竟将几亩田耕得一色坦平,又浸了谷种,到了秧出,劳氏仍带了儿子,雇了一个会种田的,先看其如何种法,看了明白,自己便依样将秧一行一行挨次插好,第二日便不雇人,带阿牛到田,教他照插。母子二人插了两日便将几亩田插遍了。先生看了欢喜。
过了一月,便去戽田。大家只看见劳氏赤脚来赤脚去,初时,村中男女未尝见惯,无不掩口,及后亦不为奇,又见她种得好田,个个回家对妻女说道:“妳们这班小脚真是无用。你看劳氏奶奶,大脚能种田,不要长工薪俸,今年八月内定有五、六十担稻子回家,可知妇女大脚的好。”这班妇女听了亦欢喜,说:“可惜我们脚已缠足,不能再放,若能再放到如男人一般,不但种田,件件皆好。”
不说满村妇女羡慕,且说劳氏将田种好准备割稻。是时,那阿牛已被母亲带会了,闲时便去砍柴,初时只挑得十几斤,挑得三、四个月,也挑得六、七十斤。家中上半年却无米粮,便告诉丈夫通了半年束脩,又到屋后锄了许多空地插了几种菜,一时家中件伴皆有,劳氏倒比前时快活了,不时只到田中放放水。阿牛已能挑重担,荫灰泼粪一概令阿牛排日做来。因种得田少,自己并不用做,心想;“若种得好,明年再多种几亩。”因此母予倒也安心乐业。
先生回家时,看自己田稻葱葱郁郁,比男人种的更好,因此又服了老婆。仔细想:“老婆大脚,却是有用的。”
看看七月过了,满田稻子如黄云一般,劳氏便到娘家分了十数斤猪肉,七、八十个盐蛋,又令丈夫到各处东家通了三、四元英洋做起一个大仓来。这日,便令丈夫在家照料,次日,便雇了四、五个人割稻,一连割了三日,自己煮饭、煮肉,又收拾十数样菜来,均是一个人料理。阿牛却叫他到田中监督。一日满屋稻子已堆塞不下,用觔量量却有五十余石。原来几亩田稻子本不应有如此之多,因劳氏母子勤力,稻子遂加了一倍。先生喜欢得了不得,次年愈种得多了,到收成时却有六、七十石稻子,先生因此全亏了老婆不致饿死。
不料先生无福,种了两年田,粤匪大王李世贤扰乱浙东,人人逃难。此粤匪即是长毛,因其无男无女皆不剃头,故人呼为长毛贼。这长毛起暮时最重是天主教,起于道光二十七年,不上三年,聚众至数十万,其势彪悍,锐不可当。连路拿人强使入伙,拿着年轻有力气的,最喜欢,拿着老的及吃鸦片便说无用,一刀两段。
起初尚不准奸淫妇女,至乱到江浙,破了苏杭,妇女遭难不计其数,然而大半皆是小脚,若大脚听了风声不好早已逃走,浙东妇女均系小脚,且四处皆山路,小脚妇女不能走路的被长毛淫毒不堪,并欲求死而不得。是时浙东遍地长毛.到处失守,左文襄公适以四品京堂由江西饶州乐平督师援浙,到处救出难妇无数,却均是大脚的,可知小脚妇女尽皆遭劫。
此时先生闻得这个消息便说:“这是我没福,才种得田两年又要逃难。”劳氏道:“不妨,我能跑,我是不怕,所怕魏家赵姨娘这样小脚,便无生路了。”先生道:“我亦不怕,只是天下大乱,赚不来饭吃。”劳氏听了冷笑道:“你原来是书呆子,现在各处军营要请办文案的幕友,我想能写能做的均去得,为何无饭吃?”先生听了大喜,便打算投营办文案。
于是风声一日紧一日,镜如弟兄在家亦晓得了,听得山中长毛不到,即有意逃山。华如道:“山中长毛岂有不到之理,依我说不如不逃。现在徽州、江西均有长毛,我想逃亦无益。”老三怂恿赵姨娘一定要逃,一家上上下下皆说逃走好。华如不得已依了,又说:“家中什物太多,不能齐带,只好检几件要紧东西带去。”
大家商议先逃至杨村,此处是进山的路看势头不好便进山藏躲。家中收拾了好几天,一面又叫家人先至杨村观看房屋,又由仓房运了许多担白米,又着长工担了许多食物,其中火腿最多。赵姨娘是浑身带了六、七斤金器,只算金镯子却有四双,每只都七、八两重的。
赵姨娘金器本不只这些,因屡被曹小鬼骗了许多去,故只剩得这些。曹小鬼这两年骗了赵姨娘东西,怕姨娘问他取,有一年不敢见姨娘,姨娘只能罢了。不料家人中又有名章福者,又看上了她脚小,时常勾引她。妇人本是水性杨花,又是娼家出身,遂与章福相好。惟于钱财,则又恐如曹小鬼一般被他骗去,因虽与章福相好,钱财是分文不与。今要逃反故将金器带了一身。
不知如何逃反,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三件事普天遭难 一片火小脚亡身
却说镜如一家逃难物件已收拾好,先将赵姨娘、月娥、阿莲三人用三顶大轿先抬去,然后丫头、仆妇轿子随后,又有月娥的奶妈领杏生的亦夹在中间。抬完,弟兄四人带了家人方骑马齐到杨家村。人口太多,房屋又挤紧,赵姨娘反不能与章福自由自在了。至于雪花、春云系丫头,要服侍二少爷、少爷,仍如常调笑,月如见了每每避她。只阿莲跟住了大嫂,玉英是与月娥说得来的,因少爷们不喜欢,自觉无趣,不能入伙,便安心跟住月娥。尚有个小的去年出痘死了,因此家中只三个大丫头。
雪花与华如相好多年不大避人。这丫头心地却好,向华如道:“逃反是要脚走的,我们小姐如何走得动?相貌又好,可怜今年十五岁,无娘看管,却是难的。”华如就说:“如有急难,妳可照管她,我定不负妳。”雪花一口答应。华如又道:“妳看我满了孝即先收了妳,然后娶正妻现在我怕何人说话!”雪花道:“是,是,是,只怕正妻讨来容我不得,若那时容我不得,我只问你,你不可偏护她。”华如道:“且逃了反再说。”
次日,水如从外间回来,便听得人说:“长毛厉害得很,拿了小脚妇人便无性命,非彼此轮奸,即将小脚砍下,如张献忠一般聚起数千只叠宝塔。至于吃鸦片亦是见了就杀,说吃烟人无用处,只好祭刀。只读书人拿着不杀,却不是读时文的,是写得字拿去开路票,临走时又恨写得字,说是要写信通知宫兵,故亦杀得一个不留。”又说:“长毛最喜欢的男子胆大能杀人,女子脚大能跑路。”话未说完,将家中二样人吓得要死。
弟兄四人齐说道:“我们只说不认得字罢了。”水如道:“不中用,长毛要看相,大凡男子左手掌上第四揩中间有纹者,长毛说必定是读书能中的。”众人伸手看时,果然只有华如手有指纹。雪花便低低笑道:“恭喜,恭喜,是要中的。”
大家虽然在中间谈笑,内中如赵姨娘、月娥、阿莲、春云等皆是小脚,听了方才的话,实实心慌。镜如不怕长毛拿去,说:“拿去是不能的,只怕断瘾。”
赵姨娘又记得前数年师母说贼发火起之言,老成人说话果真不错,当下便心惊肉跳。春云便来少爷房中说:“这两日信息果然不好,若果真到来。我是不会跑路的,我与你好了一般,你须想个法子救救我才是。”水如原是无心肝的一般,说:“这又什么怕,脚小的岂止妳一个,长毛偏偏要杀妳不成?”
春云想想不错,惟觉得这两日见了三少爷难解难分,便一头钻在老三床上,拉着老三手说:“你摸摸我的心,突突的乱跳。”水如不去摸她,春云拉住不肯放,口内说:“我一心在你身上,你今日如何不理我?好无良心。”老三无奈只得坐在她身边。春云紧紧将身子贴住水如,要水如与她同睡一息,水如只得依了。
这边,雪花闻得长毛将到,便将华如的东西检了许多,缚作一担,到黄昏后,静悄悄与他挑到山上藏过了。又回来说:“我将小姑娘背了山上藏了好么?”华如感谢不尽。
原来,山上有个深石洞尽可躲人,雪花便告诉了阿莲,阿莲跟了她,到华如面前吩咐了两句,雪花便将她背上大踏步去了。不多时回来说:“藏好了洞内还有别人家眷呢,只不要大家晓得才好。”华如道:“妳吃力了。”又问:“若长毛到了妳便如何?”雪花道:“我是不怕的。”
正说间,外间听得人声鼎沸,华如急急走出,急叫家人们,谁知,家人听得信不好早逃走了。黑暗中,只见内边如潮涌一般。镜如已与老三、老四飞跑走出门去,只不见赵姨娘与月娥。
正在惊慌,忽见雪花走到说:“快走,长毛已到村外了。”雪花拉了华如一同跑到山顶上,只见玉英背了月娥随后来到,因黑夜中玉英在山下看不见山上,雪花、华如二人便即走过,只不见赵姨娘一人。
原来,姨娘听得长毛到就想逃,无奈小脚寸步难移。就有几个家人晓得她身上金镯最多,便想趁火打劫。刚走进后门,只见长毛早从前面进来了。
这家人名叫胡雄,一手好拳棒,胆大不怕长毛,便躲在黑暗中偷看。只见赵姨娘才走出房门,长毛一见如得至宝一般,见她小脚便说有趣,一群人便在那里拉扯。赵姨娘哭哭啼啼坐在地上,长毛便将她拖到凳上,刚要轮奸,正露出两臂金镯叮当乱响,长毛便不奸她,即一齐争捋她两臂镯子。一时间只见她两臂流出血来,赵姨娘哭得乱骂。内有一个长毛便一刀将肩头砍了半寸深,便说:“有金镯便有花边盖。”长毛叫“光洋即有花边”。又说:“若不拿出一刀便结果了妳性命。”这一群长毛两边一看,各各跑到各房,搜的搜、掳的掳。
赵姨娘在地下不能走起,有一个年轻的长毛便将赵姨娘两只花鞋脱落,并将脚带尽行捋光。赵姨娘弄得全不像人,只是叫骂。小长毛又奸了她一回,只见楼上火起,小长毛走了。又有个长毛将赵姨娘拖到天井中又要动手,不知早已死了。
楼上火星已落了满地,四面火起,小长毛便丢了赵姨娘。这边,胡雄均看得明明白白,见火起恐无路,遂从长毛队伍中混了出来。回头一看,满村皆烈焰腾腾,并远远山中树木皆照得明白,因往山中逃命。
正走着,看见春云从山上滚将下来,欲将手拉住,不料滚下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