们,则都笑嘻嘻地拱手相迎。旁边那群三五七八岁的外甥们,睁着乌亮的眼睛瞅着这位小舅舅。铁云的心情立时兴奋起来,快活地奔上去叫道:“姐姐,大姐,二姐,三姐,你们都来了!这两天我正梦见你们来了哩,可是梦中我还只有一点点大!”
三姐素琴穿了一件蓝绿缎海棠争艳对襟出锋细毛皮袄,缀上一排紫红丝绒盘香钮,齐腰系了一条玫瑰红细花百褶裙,裙下稍稍露出一双出水红莲似的尖尖绣花鞋,珠凤插髻,耳上坠了一对华光闪烁的钻石镶嵌红玛瑙,白皙的脸庞比出嫁时丰满了些,更显得雍容华贵,高雅大方。她挽住铁云仔细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会,抿嘴笑道:“鹏鹏长得这么大了,若在别处我还认不出来了哩。来,我给你介绍三位姐夫,你见到大姐夫、二姐夫时还小得很,三姐夫还没有见过,现在认一下吧。”
铁云一一相见了,三个姐姐各自把自己的孩子推过来,说道:“快叫小舅舅!”孩子们怯生生地盯住舅舅叫了,原来素琴的两个女孩也有三五岁大了。铁云脸红了,拿不出见面礼来。素琴笑向孩子们道:“今天小舅舅不曾带见面礼,过一天问舅妈要,好吗?”
孩子们齐声道:“好!向舅妈要见面礼。”
铁云更窘了。接着又是各家陪嫁丫环阿珍等上来向二少爷见礼,素琴又轻轻问道:“中了吗?”铁云摇了摇头,素琴哄孩子似安慰道:“不要紧,你还小哩。”众人簇拥铁云进厅拜见外祖母和母亲。素琴先上前和母亲耳语了两句,朱夫人听说儿子不曾中举,颇为失望,因为本来是希望铁云先中举后成亲,格外风光,听了素琴的话,无可奈何,只得暂且不提乡试的事,免得扫兴。乘大姐、二姐和外婆说笑的时候,素琴带了阿珍悄悄把铁云拉出房厅,来到自己下榻的东内院,推门进屋,笑道:“小弟,你老远赶回家来,大概饿了吧,我带来了你欢喜吃的点心。”阿珍迅速开了瓷缸,取出一包糕来,“椒桃片!”铁云惊喜道。急忙打了开来,贪馋地把一片片塞入口中,大嚼起来,说道:“自从姐姐出阁后,我就不曾再吃过它了,做梦也在想哩,好像还是小时伏在姐姐膝上吃点心的光景。”
素琴一分欢喜,三分感触,不禁泪花闪闪,说道:“小弟,我们姐弟俩又仿佛回到十年前彼此天真烂漫的时候了,可惜这日子不会再回来了。”
铁云究竟长大了,狼吞虎咽吃完了一包椒桃片,忽见姐姐眼中浮上泪光,不觉吃惊道:“姐姐,你不快活吗?”
“不,没有什么,我很快活。”素琴急忙拭去泪水道。
“才不哩。”阿珍撅着嘴道:“我家姑爷看上去相貌堂堂,其实吃喝嫖赌样样欢喜,年轻轻已经娶了两房小老婆,把我家三小姐冷搁在旁边,还狡辩说:‘和少奶奶相处,是该相敬如宾,不可亵渎。’”
“阿珍,别胡说!”素琴急忙止住道,“男人家在外边逢场作戏应酬,总是难免的,何况有老太爷在上面压着,姑爷这样的人还算是正派的了。如今官绅之家谁不有个三房四妾,是老太爷作主答应了的,我还能禁得了?我又不曾生个男孩,让他纳个小,传宗接代也好啊。”
“小少爷,我家三小姐脾气忒好,姑爷表面敬她,一半是因为小姐庄重,一半是看在我家老爷是现任道台,可以借光做一个道台的女婿,实则欺她忠厚。譬如这一回老太爷命他来南京考举人,他阳奉阴违,明里答应得好好的,其实不肯过江,还叫小姐替他隐瞒,胡弄老太爷。若是老太爷有朝不在了,更不知胡作非为到什么地步!到那时,小少爷可要替三小姐出头啊!”
“那当然,如果三姐夫太欺侮人了,我一定会帮三姐出头的,就是告到官里我也决不让三姐吃亏。”
素琴又悲又喜,含泪道:“小弟,你有这番好心,姐姐就很高兴了,这也是我们做女人的苦楚,我想还不致于闹到那个地步。这回他不肯去南京应乡试,也有他的苦衷。一来已经考了三次,回回落第,已经没了信心;二来和你同考,万一你中了,他却落榜,面子上更不好看。所以无论我怎么劝,都不肯去,还左作揖,右打躬,求我为他圆谎,这么大的人了,姐姐还能逼着他去,委实也情有可原,姐姐只得依了他了。”素琴拭去泪水,又道:“姐姐有一件事要叮嘱你。你就要成亲了,夫妻之间不但要相敬,还要相爱,你看到爸爸和妈妈吗?年过半百了,还都相处得那么融洽体贴,将来你少不了也会纳小,可不能喜新厌旧,有了侧室,仍然应该敬重嫡妻。闺门之内,和睦共济,才是一家兴旺的气象,你明白吗?”
“姐姐,你放心,我都记住了。”铁云顿了一下,腼腆地说道,“我也要告诉姐姐一件巧事,我已经定下了一门侧室,准备五年之后进门。”
“怎么会有这样的事?”素琴愕然变色了,“你怎么这样荒唐,还未娶亲就先定下了侧室!”
“这可是妈妈给我答应下来的。”
于是铁云说了衡家若英姑娘的事,素琴听了,脸色才渐渐缓和下来,同情地叹口气道:“衡家姑娘也是个苦命女子,真实不该答应衡妈妈报恩的要求,让她做小,太委屈她了。若英姑娘提了这些条件、看来也是不甘久居人下的,将来家中恐怕有些麻烦哩。”
姐弟俩正在谈些体己话,丫头传话开饭了。饭后,大舅老爷家两位少爷陪了铁云和三位姑爷在书房中品画论诗,素琴乘两个姐姐午睡时,独自来到母亲卧房。她们是昨天来到六合的,夫家不如意的事纹丝不透,不愿让爸妈为她操心,她是个有远见的女子,她要说服父母今后去淮安城安家,使自己有个依靠。
“素琴,怎么不歇会儿?”朱夫人正忙忙碌碌督促丫环们准备一份份红色赏封。
“妈,我来看看你这里有什么事让女儿分担一些。”
朱夫人笑道:“大喜的事都料理得差不多了,你尽管歇着去吧。”
“妈,您不曾去过淮安吧?”
“不曾。”
“淮安又称山阴,古时称为楚州,可是个大地方,有不少淮盐都是在淮安板浦集散的,漕运总督和淮扬海道道台衙门都设在淮安,可热闹啦。那景致虽不及镇江、扬州,也有个勺湖,十分秀丽,可以荡舟,可以赏荷,不亚于扬州的瘦西湖哩。”
“淮安这个地方我知道。南宋初年,我家的二十二世始祖太师、鄜王(刘光世)当年驻军镇江,屏障江南,是我们这一支后裔落籍镇江的所由来。韩蕲王(世忠)则驻军楚州,筚路蓝缕,是韩王和梁夫人(红玉)披荆斩棘才把楚州修建成抗金的堡垒。”
“妈,淮安城中地藏寺巷有一所大宅院,就在大姐家的对面,前后好几进,足有上百间房子。屋主姓廖,做过四品京官,子孙没落了,打算把房子卖了,好分家。要价不贵,不过一万五千两银子,女儿去看过了,房子高爽精致,宅后还有个园子,房子才造了十多年,稍稍修饰,便和新的一般,爸爸将来告老后,若是愿意来淮安定居,这个机会不可错过。”朱夫人听了笑道:“价钱倒是不贵,究竟淮安买屋的人少,人也忠厚,若在镇江、扬州,可是漫天要价了。只是住到淮安,太偏僻了些,亲友少,恐怕太寂寞了。”
“淮安还有女儿哩。”素琴甜甜地握着母亲的手笑道,“女儿一个人远嫁淮安,举目无亲,多么孤单,若是合家迁到淮安来,女儿就有了依靠,也好早晚陪伴母亲解闷。”素琴摇撼着母亲的手,撒娇道:“女儿究竟比儿子亲啊,妈,你说是吗?”
朱夫人笑了,拍拍女儿的手,说道:“这可是件大事,须得由你父亲作主,他如今还在任上,按理并不急着要买房子,既然有这桩巧事,待我回去和你爸爸商议了给你回音。”
素琴捧了母亲的手捂在自己脸庞上,开心地笑道:“妈,要快啊,若是迟了,这么一座好房子就给人家买走了,若在镇江,据说五万两也买不到,到了扬州就更贵了。”
后来朱夫人回去和成忠商量买屋的事,成忠正为自己年岁大了,常常闹病,时时在为退步着想,听了夫人的话,很感兴趣。他体谅女儿素琴的孤独,又考虑到镇江、扬州过于繁华,风俗奢靡,世家子弟容易沾染不良习气,而淮安风土纯朴,又是江南入京的水陆交通孔道,由运河通扬州,不过二三百里水路,不算太偏僻,房价也不高,便差长子孟熊专程去淮安,由素琴陪了相看房屋,谈妥了以一万四千五百两白银成交,立即兑了银票,交割清楚。又由庄家代为雇了工匠将新宅里里外个修缮一新,成忠命孟熊带了妻子儿女先住到淮安来,以待合家完聚,此是后话。
十月初头,铁云完婚了。这一天,鼓乐齐奏,贺客盈门,花团锦簇般的新婚大礼,似是一出闹剧,铁云听人摆布了一整天,然后是洞房花烛之夜,一双少男少女陌生相对,羞羞答答,拘拘束束。十六岁的王家姑娘名唤嘉丽,温柔娴静,风仪可人,只是生得纤弱单薄,成年药不离罐,罐不离炉,妆奁中就有一对雕镂了虫鸟花卉的宜兴陶瓷药罐。
新婚的兴奋过后,三姐素琴等陆续辞别,铁云又思念起若英来了。初恋的感情是一辈子也忘不了的,而若英活泼迷人的魅力,又与处处循规蹈矩的新少奶奶不同。在新人面前,他不得不克制了一向放达不羁、不守绳墨的任性脾气,装出了一副严谨端方相敬如宾的举止,以免被新妇看低。日子久了,很觉是件苦事,就更加怀念起和若英相处时无拘无碍心心相通的光景了。
老残遗恨八 刘氏父子和李鸿章的会见
八 刘氏父子和李鸿章的会见
铁云去扬州与若英相会,逗留了多日,方才依依不舍地分手。随即重返六合,偕同新妇侍奉老母回到开封,转眼又是两年。此时淮安廖宅已经买下,大哥孟熊一家也已去淮安定居,老人身边骤然少了孙儿孙女,颇感寂寞。偏是二房新少奶奶身子单薄,求神许愿,两年了竟还不曾有半点消息。朱夫人耐不住了,恰巧孟熊又添了第三个儿子,按大字辈排行,取名大章。于是和成忠商量,将大章过继与铁云为子。这是旧时风俗,说是有了嗣子,可以压住风水,嫡子便会相继降生,名为“压子”。大户人家孩子生下后,都雇乳母喂养。等到重阳过后,大章已有半岁了,孟熊带了乳妈、仆妇、将大章送到开封来,见过了祖父母,内堂点燃香烛、行了过继大典,从此大章便是铁云的长公子了。
这几年的河南巡抚是曾经做过李鸿章幕僚的钱鼎铭,他知道成忠与李中堂的关系非浅,又有才干,所以格外器重。同治十三年,适逢京外官员大计考察之年,钱抚台为成忠加了“卓异”的密保考语,送到京中军机处已是光绪元年(公元一八七五年)春间了。那时国家新遭大丧,同治皇帝载淳病死,他那五岁的堂弟载浰继位,仍由慈安、慈禧皇太后垂帘听政。朝中上下凄凄惶惶,心情忧郁,哀叹国运衰微,前程黯淡,有些政事不免耽搁了些,七月中间,成忠方才奉旨进京引见。但凡考察优异的官员都能享受到觐见皇上的殊荣,有的觐见后升了官,有的加了衔,赏了顶戴,有的不过军机处记名,一见之后,杳无下文,这就看各人的机遇和神通了。
朱夫人不放心老爷年迈体弱,恐怕经不起长途跋涉,主张铁云同去,好有个照应。成忠则想自己五十八岁高龄,来日无多,不如带铁云去京师阅历一番,并为他引见几位熟悉的当道大老和世交知己,将来也好有个照应。于是和铁云说了,命他收拾行装同去。铁云听了,当然非常高兴。成忠做过京官,升道台前,曾经晋京引见过,知道皇上好见,饿鬼难差。从宫中太监、吏部司官、军机章京、阁老大臣,乃至首席军机大臣恭亲王,无不需要敷衍孝敬,否则引见之后,天还是天,地还是地,空了手来,空了手去,一无好处。当时的官场行情,比了道光咸同年间已经看高,官员进京述职,腰干子硬的如直隶总督李鸿章、陕甘总督左宗棠、河道总督曾国荃之流,不过送些冰敬炭敬,二三千两银子也就够了。一般的督抚大臣想保住顶戴,或是臬台藩司想升官的,那至少得五千之数,万儿也不嫌多。道台升臬台,最难最难!因为全国实缺道台百把人,臬台一缺不过十余名,一年也空不了几个缺,若是升了臬台,再升藩台,那是一比一,就容易多了。因此成忠带了一万两银票,想来是够用了。
七月二十日是个诸事大吉的黄道日子,成忠父子俩雇了两辆马车从开封启行,另有两名男仆刘泽、刘吉和四名亲兵骑马随行,在柳园口渡过黄河,取道大名府北上。铁云生平第一回跨上黄河渡船,处处新鲜,煞是兴奋。但见河水滚滚,正逢大汛,波涛汹涌,如野马挣脱了羁绊,奔腾呼啸直向南岸冲撞,那千里大堤吃力地抵挡着咆哮的黄河水,似在呻吟低诉:“我老了,受不了这野孩子的撒野,帮我一把吧,我的肋骨要折了,我的腰要断了,天哪,我还能支撑多久?”浪峰每一次扑向大堤,就像尖刀刺向铁云的胸窝,感到震撼,觉得揪心的疼痛。
回顾堤内的开封城,竟如处在锅底,大堤堤面高出开封城地面三丈多,与四丈高的开封城墙相差无几,黄河滩面也高出开封地面近二丈、自堤内仰望河面上的舟帆,犹如悬在半空之中,因此黄河是闻名中外的“悬河”。万一柳园口深夜决口,黄河水以雷霆万钧之势奔腾倒灌开封城,转眼之间,正在熟睡中的全城数十万官民都将淹死在锅底之中而来不及逃生,附近数十县田亩城镇也将一片泽国,数百万民众流离死亡,惨不可言。想到这里,铁云不由得心惊神骇,如火燎身,如针刺体,兀兀惶惶,周身战栗。昔年黄河大决口,在荥泽,在兰封铜瓦厢,在郑州,水漫开封城下,好像还是昨天的事,河南倾全省的力量,仅仅保住省城正北柳园口大堤不致溃决,但是能保证今后不会出事吗?铁云由惊骇而变成忧虑了。
“爸爸!”他那沉郁的目光转向父亲,“今年黄河该不会出事吧?”
成忠瞅着大堤皱了皱眉,叹口气道:“看今年的水势还算平稳,柳园口这一段又特别加固了,大概不致于有险情。或是洪峰到来,别处就难说了,黄河不根治好,不能高枕无忧啊!”
“爸爸,能有一劳永逸的根治办法吗?”
“黄河下游河道狭窄,疏泄不畅,上游的河水从陕晋之间挟沙带泥奔腾直下,到了河南、山东这一带,地势逐渐平坦,泥沙沉淀下来、河床愈垫愈高,可容的水量也就相应减少,到了汛期就冲堤溃决,造成大患。这个现状不改变,黄河哪能根治?”
“爸爸何不把这个道理上个条陈给朝廷,也说与河道总督听听,让他们想办法来标本兼治。”
“傻话,这个道理谁不懂得?可是上游的泥沙怎么减少?谁有这个回天之力?下游的淤沙怎么冲刷入海?谁有这个神计妙策?下游宣泄不畅的地方,譬如山东的大清河,要花多少钱来开宽?要占用多少民地?使多少万平民百姓流离失所?
谁能做这个大决断?还不是做一天官敷衍一天就是了。”
“我明白了,”铁云叫道。“若是黄河根治了,河道总督衙门和下面那些河道厅的官员差役岂不都无事可干了,衙门撤了,差使丢了,还少了每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