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太太惊叫道,“好猖狂的强盗!那凶手捉到了吗?”
“没有。”
“衡家还有什么人呢?”
“只剩下孤女寡母,无依无靠。”
太太坐直了腰,连连叫道:“惨了,惨了,她们的日子怎么过啊,该赶快回南边去投靠亲戚才是啊。”
“是准备终了七就扶柩回南,不料家中银钱首饰,连同县衙发给她家的抚恤银子,全被一对没天良的男仆和丫头卷逃走了,她们如今流落在开封,回不得家乡,度日如年,惨不可言。”
“坏了,坏了。”太太心软,不觉泪眼汪汪,叹道,“有这样伤天害理的事!真是落井下石,雪上加霜,这家人也太苦了,偌大开封就没有人搭救她们?”
“有人搭救倒好了,偏是衡家母亲病倒了,姑娘捧了一包衣服去当铺,想当些钱给妈妈请医治病,那朝奉说是衣服不值几个钱,又扔了出来。姑娘出了典当,捧了包袱一边走一边哭,到了家门口还在哭泣,不敢进去告诉母亲。”
“啊呀,还在慢吞吞说新闻哩,快快,鹏鹏,快拿些银子去送给姑娘请医生。”
“不用妈妈着急,早有一个过路少年去他家诊了病,还送给她们一二两零碎银子。”
“这位少年竟有侠义之心!可是一二两银子哪能济事?”
“那个少年又说要请道台大人发一份公启,为她家筹一笔款子,好送她们回南边。”
“该!该!”太太止不住眼泪直下,说道,“想必那个少年不过是普通百姓,怎进得了道台衙门?还是妈来和你爸爸说吧,他一定肯做这件好事的。”
“妈,那个少年不是平凡之辈,他和爸爸有十多年的交情了,他认得妈,妈也认得他。”
朱夫人呆住了,掏出手绢,拭着眼泪,一时转不过弯来。
铁云拍手笑道:“妈,那个少年就是我呀!”
朱夫人惊喜地一把握住铁云说道:“鹏鹏,你竟是大人了,快说说,你是怎么认得衡家的?”
铁云说了经过,夫人一直念着“阿弥陀佛”,说道:“鹏鹏,你长到这么大,一直笨头倔脑,不肯用心读八股制艺,做父母的心都冷了,就这一件事做得绝好,不愧是我们刘家子弟,忠厚孝悌,临危救人。等一会我和你爸爸说了,一定帮助衡家母女脱离困境。”
铁云高高兴兴地回到书房去了。正午时分,成忠从签押房踱了进来,夏鹃服侍宽去衣帽,准备用膳。乘这当儿,夫人说了衡家丈夫因公遇害,母女落魄的经过,成忠听了也嗟叹动容,说道:“祥符县主簿遇害的事好像见过一份禀帖,当时责成府县缉捕凶犯,抚恤遗属,不料衡家母女竟落到如此悲惨境地,实非我所料。衡某人在我属下捐躯,我也有责任安抚遗孤,资助她们扶柩回乡,才不致愧对死者。不过这件事还要问过祥符知县才能作数,也不用兴师动众,就在开封府下属各县凑个千把两银子就够了,一部分作回乡盘缠,余下留作母女俩度日之用。不过需要有个可靠的人经手这笔捐款,莫被半途中饱了,还要派个妥当的人护送她们回南,才能叫人放心。”
朱夫人喜道:“还是老爷想得周到,我们先在捐簿写上一百两开个头吧。”
成忠道:“很好,等一会我把祥符县召来,这件事一总交给他办就是了。”
次日早膳过后,朱夫人又将铁云叫到上房,交给他一包银子,说道:“这里二十两碎银,你先送去给衡家母女度过目前难关,把爸爸安排捐款的事告诉她们,好让她们放心。”
铁云应了声“是”,提了手绢包,兴冲冲来到裴坊公巷衡家住处。大门虚掩着,腰门却是闩着的。铁云的敲门声乐得若英一股喜气从心眼儿直冒出来,怔道:“妈,他来了!”也不等母亲回答,急步奔过庭院,拔闩开门,又羞又喜地睃了铁云一眼,格格笑道:“你真的守信来了。”
铁云也笑道:“那当然,我说过来,必是要来的,还带来了莫大的佳音。”
若英更是欢喜,兴奋的笑容把白嫩的脸庞都熏红了,闩上门,瘦伶伶的一双金莲,飞快地向前挪动,边走边回头命铁云:“别慢吞吞踱方步了,快把好消息告诉我妈。”
若英一掀帘进了东屋,喊道:“妈,铁云少爷来了!”
铁云跟着进了屋,向衡母作揖问候,说道:“伯母服药后寝食可有起色?我看您的气色似乎好了些了。”
“是啊,多亏少爷,好多了,能安心睡了,也能进食了,这是好久以来不曾有过的事,今天又劳你过来,快请坐吧。”
“妈,铁云少爷说有好消息告诉我们哩。”
“阿弥陀佛,是少爷禀过道台大人了吗?”
“禀过了。”铁云坐了下来说道,“家严都答应了,昨天午后已经召见了祥符知县,把府上这件事叮嘱他快快妥善办理,一是发个公启,向开封府属各县筹款,二是派个妥当的人经办此事,三是再派老成可靠的人护送府上扶灵回乡安葬。”
“哎呀,道台大人为我们想得这么周到!”
“还有,家慈昨天先听我说了府上的不幸,难过得都掉泪了,在家严面前,不用我开口,都是母亲替我说了。她还说过要在善缘簿上先写上一百两银子开个头,估计合府官绅总能凑上千把两,除了回乡费用,剩下的留作日后开销,所以伯母和姑娘都不用愁了,家严吩咐下去的事,没有办不成的。”
衡母听一句,念一声“阿弥陀佛”,听完了,眼泪也落了一大串了,抹着泪悲悲切切地说道:“想不到我们母女俩还能死里逃生,遇到贵府这样的大善人,叫我们如何报答?”
若英却快活得拍着手笑道:“若是知道我们的道台大人和太太是好人,我早就该上辕门来求他俩老人家,也少吃了多少苦头!”
“傻孩子!”衡母嗔怪道,“你不认得少爷,怎能求到大人跟前?”
铁云取出手绢包,解开来是一堆碎银块,说道:“这包二十两银子是母亲命我带来送给府上暂作日常开销的,务请收下,还说区区不恭,切勿见怪。”
衡母鼻子一酸,泪珠儿更是止不住地滴了下来,用拳头在枕头上叩了两下,哽咽道:“少爷,请代我回复令尊令堂大人,就说薄命妇人在这里磕头拜谢大恩大德,今生若不能报答,死了也当结草相报。”
若英这时见母亲伤心,也有些泪水盈盈,然而也只一刹那,她又一昂首,倔强地说道:“妈,你别再哭了,今天我们受了铁云少爷家的恩惠,日后由我来报答就是了,谁说我们就注定了没法报恩了?”
“唉,孩子,你若是男儿,将来侥幸中举做了官,犹还可说,一个女孩儿,有多大能耐能偿清这番天大的恩德。”
“妈,我就不服气,女孩儿又怎么啦?我才十五哩,等我大了,将来到苏州去学苏绣,去上海学顾绣,一针针一线线,也要把这一大笔人情银子还清!”
衡母摇了摇头叹气道:“英英,你是有志气的孩子,但愿能有这一天,可是难啊。”
铁云劝道:“人生在世,谁没有个难处?危难相助,都是应该的,何况施恩不受报,也是古训,请不必放在心上。目前伯母养病要紧,待到款子凑齐了,护灵南下,那时存殁俱安,更应高兴才是,旁的都不必想了。就是晚生见到府上脱离危难,也是非常欣慰的。”
衡母赞道:“少爷,你是个实心实地的大好人啊。”瞅着铁云看了一会,又向若英望了一眼,目光在他俩身上默默地来回睃动,倒瞧得两人都有些不好意思了。衡母忽然意有所触,似乎不经意地问道:“少爷今年几岁了?”
“十七了。”
“娶过亲了吗?”
“已经定了亲,准备今冬完婚。”
“是老亲吗?”
“是六合外婆家作的媒。”
“这很好,大概总沾上些亲亲故故吧?”
“是啊。”
衡母默然了,靠在床上暗暗想着自己的心思。若英笑道:
“医生,闲着无事,再替妈妈诊下脉吧。”
铁云也笑道:“正该切一下脉,我竟忘了。”
按完脉,铁云喜道:“伯母究竟不是大病,心神安宁之后,药物见效,脉象竟已大有起色,一两天就可以起床了。”
衡母呵呵笑道:“多谢少爷了,我很想马上就下床哩。如今家中没了佣人,买菜做饭煎药都亏了若英,她又是做惯小姐,丫头佣人服侍惯了的,真不忍心叫她这么受苦。”
铁云道:“府上如今生活有了着落,应该再雇两个厨娘丫环服侍,不然也太委屈姑娘了。”
衡母道:“这倒也不须另雇,原来打发回去的下人都是开封本地人,忠厚得很,走时哭哭啼啼不忍分离,只须再去请回来就是了。”
衡母心安神怡,胃口渐开,很快就下了床。那边为衡府遗属捐款的事在分头进行,这边铁云每天到衡家来和若英相聚,初时在堂屋中客客气气拘拘束束的叙谈,以后熟了,便进了若英整洁清雅的闺房,少男少女,不免都有了感情,来时欣欣,去时怅怅,只恨相会时间太短促了。屈指算来,款子很快就会筹齐,运送棺柩的车马人伕也都由祥符知县差人雇妥,眼看就要分手,铁云和若英都觉黯然难舍,却又无可奈何。偶然的巧遇将他们两人的命运撮合在一起,注定了今后将有三十余年的鸳缘,但目前难以自主的命运又迫使他们不能不分离。一个心中眷恋,一个情窦初开,眼波相接,肌肤偶及,便如触电一般,立刻心荡脸红起来,急急闪身避开,然而一会儿又如磁石吸引,不知不觉慢慢地又挪到了一块,耳鬓厮磨,气息相闻,透过薄薄的罗衫,肉体的温馨更使彼此陶醉,但差口唇相接,拥身搂抱了,小小年纪究竟还不敢有过分的举动。但等听到有人走动的声响,便惊然跳了开来,装作一副正经面孔,说些不相干的话,遮人耳目。
终于有一天,铁云忍不住了,说道:“若英,听得母亲说,捐款都收齐了,足有一千挂零,恐怕县衙门就会有人到府上来商量行期,我想是不是和妈妈说一说,迟些日子再走。”
“为什么呢?”若英朝他腼然一笑,一双亮晶晶的眸子嘲弄似地睃着他。
铁云窘了,结结巴巴道:“我想留你。”
“我有什么好?”若英说出了口,忽然觉得失言了,脸红红地低下了头只是吃吃地笑。
“我也不知怎么的,有些舍不得你。”
“那叫我怎么和妈妈说呢?”
“你就说,就说……身子不舒服。”
“扯谎,我身子好好的,不用上当铺,不愁钱,不愁病,我开心得很。”
“好姑娘,你真的舍得就离开我吗?”
“我舍得。”
“你也扯谎,我看得出来。”这回是铁云理直气壮地叫了起来。
若英没话说了,忽然文静地默默垂下了头,偶而抬眼朝铁云一瞥,半晌不曾说话,心中却乱了起来。纯朴无忧的心灵不知什么时候拴上了一个诚笃多情少年的身影,叫她痴迷,叫她动情。然而理智走入了她稍稍敞开的心扉,她又冷静了,道台少爷已经订了亲,她迷恋着他做什么呢,于是叹了口气,身子朝旁边挪了一挪,说道:“不要和妈妈说了,还是到时候就走吧。”
铁云吃了一惊,忙道:“若英,这是你的心里话吗?”若英挥手道:“别讲了,别讲了,你还不明白为什么吗?”
“你是说我已定了亲了?”
“嗯。”
“我还是要娶你。”
“笑话,要我做你的小妾?”
“不要说什么妻和妾,我会待你和嫡室一样。”
“那不行,我不能做人家的小老婆!我的父亲也是朝廷命官,你的恩情将来我会偿还你的,可是我们还得分手!”
铁云发呆了,忽然醒悟道:“若英,你说得对,是太委屈你了,可是我们就这么分手吗?”
若英默默地不再作声,泪水却渐渐浮了上来。铁云在屋中徘徊叹息了好久,不见若英说话,只得怏怏地告别走了。衡母从东屋出来,说道:“英英,怎么不送一送?”
若英心中乱腾腾的,刹那间,只觉天地间空空荡荡,虚虚软软,身子无凭无依,没个着落处,好似从此与铁云分离的命运再难挽回了。她后悔起来,站起来向窗外喊了一声“铁云少爷!”铁云不曾听见,已经开了腰门走了。若英猛地跌坐在椅中,放声哭了,双手捂着脸庞,让泪水尽情地从指缝中流了出来。
衡母过来问道:“怎么闹别扭了,把少爷得罪了吗?”
若英默默地摇了摇头。“那末做什么哭呢?”
“别问我了,你不知道,你不知道,求求你别问我了。”说罢又放声大哭了。
衡母知道女儿任性,只得等她哭停了,吩咐丫头打水给她洗脸。中午,若英也不吃饭,和衣躺到床上,直到黄昏掌灯了才起来,却像换了一个人,走到东屋,平静地告诉母亲:“刚才铁云少爷说,款子已经收齐了,足有一千两出头,县衙大概就会有人来我家送银子,商量行期了。”
“阿弥陀佛,终于有这一天了。”衡母捧着胸口做了一下祷告,沉思着喃喃自语道,“总不能说走就走,应该当面去叩谢道台太太,——然而就这么空着手去吗,这太不近人情了吧?”
她似乎自问自答,又似乎在和女儿商量,伤感的目光停留在女儿脸上,想从女儿会说话的机灵俊俏的眸子中得到回答。可是若英眨动着迷惘的大眼,动了一下鲜红的嘴唇,却不知从何说起。衡母收回了呆滞的目光,叹了口气,对女儿道:“英英,我们处境最最凄惨、几乎完全绝望的时候,你曾经说过,若是有人肯出钱帮助把父亲灵柩运回家乡安葬,就是给人家做丫头,你也情愿,还记得吗?”
若英点了点头,心头猛地一酸,顿时笼上一汪泪水。衡母又道:“我家虽穷,不能白白受人家的大恩大德,纵然他们施恩不受报,我们却于心不安。若英,你老实和我说,你喜欢刘家少爷吗?”
“妈!你怎么啦,干吗问我这个?”
“妈不是和你说笑,妈在和你谈正经,你说啊!”
若英低下头,叹口气道:“喜欢又能怎样呢?”
“妈看少爷欢喜你,你也喜欢他,简直难舍难分了,我们这一走,他心中必定难过,你也会感到不好受,妈说得不错吧?”
若英没有纠正妈妈的话,却又泪光闪闪的了。衡母叹道:“妈料想得一点不错,我们就要动身了,所以少爷的脸上没了笑容,你竟大哭了一场,都为的是分手的事。”
若英被说着了伤心处,过来伏在妈妈膝上又嘤嘤哭了起来,泣道:“妈妈,我为什么要遇见他呢?冤孽啊!”
“孩子别哭!”衡母为女儿拭去泪水,说道,“妈妈有个办法,看你听不听。”
若英抬起企求的眼光望着母亲,静静地听着。衡母道:“你们俩小口子既然互相爱慕,我们又欠了他家的情,应该报答,何不就把你留在刘家,让你们此生此世长远相守,不好吗?”
“要我去做丫头吗?”
“不会的,他家怎会让你去做使女。”
“那么做什么呢?”
“嫁给少爷啊。”
“我不,他已经定过亲了。”
“傻丫头,我家现在遭了难,怎还能和他家门当户对地攀亲,不过做个侧室罢了。”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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