罢又接连豪饮了两杯,大笑不止。
庆蕃瞅着铁云悲愤失常的神态,心中难过,说道:“铁云,圈子里也有头脑清醒的人,可不要把世人一概都骂煞了。”
铁云愕然望着庆蕃,醒悟道:“该死,该死!我只图发泄心头的苦恼,不想把好人也带进去了。来,表示歉意,饮此一杯!”
庆蕃饮了酒,劝慰道:“铁云,你的心情我理解,受此大祸,远戍边疆,谁能承受得了,可是也不要太消沉了,忧愤伤身,而强壮的身体现在对你是非常可贵的。所幸再过三年就是皇上四十大寿,愿你逢凶化吉,否极泰来,将来遇赦回乡,还可以安度晚年。”
铁云凄然道:“以我的身体,支持三年毫无问题,可是谕旨处分定的是永远监禁,恐怕我将老死玉门关外,一辈子不得再闻江南丝竹之声了。”
庆蕃安慰道:“这也不见得,老弟究竟不像瑞郡王那样犯了滔天大罪,引来了八国联军,几乎断送了大清江山。以你之罪,判了永远监禁是太重了些,将来只要再走庆亲王的路,在北京活动一番,还是有可能赦免的。”
铁云郁郁地又饮了一杯,说道:“我已作了在新疆长住的打算,在平凉写信给卞表弟,说是新疆米为天下之冠,鸡猪果蔬无一不佳,路远人不肯去,其实大有用武之地,劝他也去新疆试试身手,也许可以功成名就。”
庆蕃大笑道:“铁云,你还是冒冒失失的老脾气,心血来潮便异想天开,到了这个地步,你还在和卞子沐开玩笑。新疆是当今充军的地方,边荒苦寒,路途遥远,人皆视为畏途,你却劝说子沐也来新疆经营功名,岂不荒唐!别人听了,一定当你是发疯了。”
铁云支使大黼走开一会,笑道:“我是有点私心,想多一个亲友解除寂寞,其实知道他是不会来的。这一路上我已为寂寞所苦,到了新疆更会受不了,不忍让家中太太、姨太太来受苦,所以在信中告诉子沐,打算明年复间派李贵去上海把桂芳阁的花凤仙接到新疆来。那时有人陪我,就会安心下来了。”
“啧啧啧!”庆蕃连连遥头道:“怪不得人家说你离不开女人,到了新疆还想千里迢迢到上海去接老相好来同住,大花虽是妓女,她肯去新疆吗?”
“会的,她和我很要好。”
“哼,在上海时,你是阔佬,有钱,哪个妓女不奉承你,灌你米汤,服侍得你舒舒服服,可是现在不见得吧。”
“刚才我已差李贵发了电报到苏州去,叫家里给我汇钱去新疆,我虽充军了,只要有钱包她的身子,老鸨肯放,她也肯来的。”
庆蕃叹气道:“铁云,你真是太天真了,上海洋场有钱的人多,堂子里的姑娘朝三暮四,相好无其数。怎肯跟了你去新疆受苦?何况我读了京报,关于你遣戍新疆的谕旨中,还有‘抄没所有产业充公,办理地方要政’的话,说不定苏州家中也已经遭了殃了,你还指望靠家中的钱来养婊子!”
铁云愣了一会,喃喃道:“抄家!一定是抄家了!哈哈,我还在做梦,太可笑了,太可笑了!”说罢举杯一仰而尽,忽然伏案啜泣道:“荒唐了一辈子,这回完了,全完了!家中的财产,浦口的地,一定都充公了,祖上的家业断送在我手里,我害了一家人!安香无儿无女,怎么还能生活下去?我真不该娶她,其实害了她。不知若英手里还能留下些什么,但望淮安的房产田亩能够保住,现在只能指望若英了。”
哭了一会,忽然抬起头来咬了咬牙,抹去眼泪,举杯向庆蕃道:“昨天的刘铁云已经死了,该把这个荒唐人埋葬了,让他到新疆去自食其力过新的生活吧。我懂医,到新疆去为人诊病,既行了善,也维持了生活,什么赦不赦,还乡不还乡,我是再不去想它了。来!实公,为我的新生活干杯!”说罢猛饮而尽。
庆蕃同情地饮了一口,叹道:“官务在身,不能如往日那样陪你畅叙友情。新疆巡抚联魁与我颇有交情,我会另外写信托他照应,谅来不致受苦,望你早日遇赦东返,我当摆酒为你接风。”
过了一天,苏州安香来电:“家被抄,财物荡然无存,浦口地一千余亩亦充公。无款可汇,妾病,此间无法生活,明日回南京依母而居,望保重。安。”
铁云读毕电报,凄然长叹道:“安香走了,她不能不走了。抄了家,浦口地皮充了公,再没有指望了。”他心痛如割,频频叹息。
李贵在旁边见老爷如此痛苦,咬牙搓手,使不出力气来帮忙,忽然念头一转,急忙带了两块银元上街,请测字先生代拟了一通电报发给淮安二太太。
当天晚上八点,这份电报飞递到了淮安地藏寺巷刘宅,大缙接到电报,一看发报地点是甘肃兰州,便大踏步来到上房喊道:“妈,大概是爸爸来的电报,已经到了兰州了。快把电码本给我来翻。”这时帐房王幼云因年老体弱回到扬州,在卞德铭家管帐,电码本存在二太太若英房中。
若英正和耿莲逗着四岁的孙儿铁孙(厚源)玩耍,瞅一眼电报,冷冷地说道:“自作孽自受,管他到了哪里!”
六月二十日,若英第一次接到马贡三代发的电报,得悉铁云被捕,虽然吃了一惊,却不慌张,也不悲伤,夫妻之间没有了感情,也就没有了怜悯,没有了眼泪,反而恨恨地说道:“该死,自作自受,可惜败坏了祖上的名声,连累了孩子们的前程。”
那时大缙要求赶快到南京去探望父亲,若英阻止道:“大章、大黼离得近,让他们去看望一下就行了,这种钦案很快就会起解,去了也见不上面。”
第二天起,若英没有再到经堂去参佛诵经,晨课晚课都免了,耿莲提醒她,她说:“信佛求神,无非祈求保佑合门平安,现在菩萨不灵了,求神而神降祸,不如不信!”停了一下,又十分刚强地断然道:“二老爷不在了,合家无主,我要挑起这副重担,还能一天到晚闲闲地和菩萨打交道。”
不几天,老县丞蔡炳奉命带了书吏和差人来刘宅抄家。幸亏蔡二太爷存心庇护,房产田地一概未动,说是刘老太爷遗下的产业,并非刘鹗所置,不应抄没。又说衡二太太已和刘铁云分居多年,官司曾经打到县里,有目共睹,所以衡二太太财产分毫未动,只抄了刘鹗名下存款五千元,还有一些衣物和不甚值钱的字画古董,——这是若英和耿莲特意留下,以应付官家查抄的。
今晚又来了电报,不知说些什么,耿莲把电码本找出来交给大缙,说道:“三少爷,你快翻出来看看吧,说不定有什么要紧的事。”
大缙一边翻,一边念,一边写下来:
二太太,老爷发配新疆。
耿莲叫道:“不好,这是李贵的口气,难道二老爷不在了?”屋中空气顿时紧张起来,说也奇怪,若英平日把铁云恨得牙痒痒的,此时忽然涌上了一汪泪水,聚精会神地听大缙念下去:
现在兰州,无钱办寒衣,望速汇款兰州金城旅店接济。李贵。
念完了,若英忽然放声大哭道:“可怜的铁云!”
耿莲道:“太太怎么哭了,二老爷不是还在吗?”
大缙也道:“爸爸平安无事,应该高兴才是。”
若英立刻止住哭,拭去泪水,说道:“你们不知道,老爷这个人这些年从不曾缺钱用,如今英雄末路,连添衣服的钱都没有了,自己不好意思,叫李贵打电报回家要。想象他那副狼狈窘迫可怜相,不禁为他心酸,真是前世欠了他的孽债。”
耿莲嘲笑道:“二太太究竟软心肠,李贵这傻小子一份电报就勾起你一大堆眼泪。依我说,过去劝他千百遍都不听,现在别睬他。”
“耿姨。”大缙求情道:“爸爸在大六月天上路,衣衫单薄,不在兰州制寒衣,到了新疆要冻死的,妈妈,就汇些钱去吧。”
若英叹口气,和耿莲商议道:“我家今非昔比,拿不出许多钱供他挥霍,就汇两百块钱去吧,以后需钱时再汇,你看怎样?”
耿莲眨眨眼笑道:“好吧,明天我就去汇钱,不过来电是李贵具名的,由我来答复李贵吗?”
若英叹道:“老爷遇上这样一场大祸,死活都不知在什么时候,过去的恩恩怨怨一笔勾销了吧,不必再计较了。这份电报还是由我出面。亚辛,你听着,妈讲一句你记一句……。”
两天之后,铁云忽然收到若英来电:
李贵电悉。从钱庄汇上二百元,请查收。家中粗安,日前曾有一场风波,幸已平静,屋舍田亩无恙。沪
苏两地今后当由吾维持,勿念。亚辛在此,不及叩别,甚憾。衡。
铁云诧异道:“李贵,你背了我发电报给二太太了,怎不先和我商量?”
李贵傻笑道:“你得罪了二太太,不好意思发电报要钱,你不发,我来发,你看二太太不记前嫌多好,今后家中就靠她老人家了。”
铁云喃喃道:“是啊,今后就靠她了,她坚强得很。安香夫人弱不禁风,二太太这根顶梁柱则是不会倒的,可惜我不能当面求她原谅了。”
“那就回个电报谢谢吧,你不发,还是我来发。”
铁云笑道:“傻瓜,感激的电报得由老爷自己发,待我收到款子再发吧,好让她放心。”
又过了两天,铁云从兰州钱庄取到了二百元现洋,当即给若英发了复电,感激她的关怀,表示了内疚之意。他们在兰州一共停留了十天,主仆两人添备了寒衣和横过荒凉的黄河以西戈壁滩所需干粮、炊具和水,于九月初七日由督标亲兵继续押送,骑了骆驼动身。出兰州,乘羊皮筏子渡过黄河,一步步登上了海拔四千公尺的乌鞘岭,乃是祁连山东端的支脉,岭上严寒逼人,飞砂走石,黄日昏昏,下了岭便进入了狭长的河西走廊,北有尘沙滚滚的浩瀚沙漠,南有绵绵不断的祁连山和它的支脉,山顶雪线以上一片皑白,覆盖在浓林密翠的山峦上,龙蟠虎踞,雄伟壮丽,由东南斜向西北,一路上没完没了,好似压根儿就没有挪动过一步,又好像一个好客不倦的旅伴,始终伴着驼铃叮噹护送铁云西上,骆驼把厚的脚掌软软地踩在乱石丛生的戈壁滩上,一二百里间只见黄羊奔突,蓝天一碧,不见人烟树木,正乃是“浩浩乎,平沙无垠,炯不见人”的古战场,惟有县城附近,才有片片绿州蓊蓊林木,给行旅带来盎然生意。十天之后,驼队来到了素有“金武威、银张掖”之称的凉州府,水田丰美,冠于一方,古称武威郡,地势冲要,是历来兵家必争之地,又是北方游牧民族南下与汉族贸易的商业中心,所以城池宽广,街市整齐,一式二层楼房,这是塞下很少见的,显见得昔日的繁荣气象,押解委员家住武威,在城中耽搁了五天,铁云乘此机会发了几封家信,也给卞德铭寄了一信,写道:“前一函所寄老弟之云云,俱成梦话矣。”
驼队继续启程,来到甘州府城张掖县的时候,想起了母亲朱太夫人平日喜欢吟咏宋词柳永《八声甘州》:“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藐,归思难收。”这才领悟到母亲昔日乡思之深。叹河西,汉唐以来有过多少次兵戈争战,跃马横枪,张弓射虏,而每当中原大乱,或是朝廷衰弱的时候,这里又会出现几人为王几人为帝的封建割据局面,昔日丝绸古道,商胡成群,水网纵横,城开不夜。而今流沙南移,水利败坏,村廓湮没,河西凋弊,再不见昔日的繁荣了。甘新大道上,前不见旅人,后不见来者,荒凉孤寂,惟有押解刘鹗的驼队缓缓西行,叮噹叮噹的驼铃声在旷漠上空凄凉回盈,教铁云听了心碎。向前一步,即是离家远了一步,过了酒泉,来到嘉峪关,长城到了西尽头了,他在城中关帝庙中瞻仰徘徊,此生恐怕再无入关的时候了。
终于到了新疆省会乌鲁木齐,押解委员带他去抚台辕门上挂了号,销了差,回兰州去了。铁云取出庆蕃致抚台的信札,托文巡捕递了上去,过了一会出来道:“毛公的信,大帅看过了,虽说是遣送军台戍边,其实也自在得很,有了毛公的信,大帅更不会让你受委屈,你就在这里安心住下去吧。到新疆来戍边的人,我见得多了,来时十有九个苦眉愁脸,住了几天就笑呵呵的了,过上一年二载也就遇赦过关去了。我也是从兰州过来的,认得毛大人,以后有什么尽管找我好了。”
于是铁云安下了心,向六道巷姓王的居停主人租了一所宅院,十分清静,收拾了一下,门外居然还挂上了“刘寓”的牌子。过了几天,高子谷、高子衡、钟笙叔也陆续被流放来了,故人相见,唏嘘叹息。子谷与铁云住在一处,子衡与笙叔另在附近阻了一处屋子,时时相聚叙谈,或读书写字消磨苦闷的时光。子谷则把上海青年会英语教科书都带来了,每天念念有词地读着,不忘有朝一日还能回到朝去办洋务。
转眼到了十月下旬,忽从抚台衙门传来消息,皇上和慈禧皇太后于十月廿一、廿二日两天之中先后驾崩,接着,嗣皇帝溥仪于十一月初九即位,改明年为宣统元年,以皇上生父嗣醇亲王载沣为监国摄政王。十二月初九日,致仕大学士王文韶病故,追赠太保。十二月十一日,军机大臣袁世凯被摄政王勒令回籍养疴,世凯奉旨,立即出京回河南项城去了,朝政大权都在载沣手中。
铁云等人好似绝处逢生,寓所中喜气洋洋,饮酒高歌,都在等候大赦诏书。铁云向众人道:“这几天消息纷至沓来,亦悲亦喜。悲者至尊晏驾,王中堂归天,待罪新疆,无法一申哀悼之意。喜则新君登基,必颁大赦,兄等罪名轻微,必赦无疑,我这个‘永远监禁’的人,走了袁本初,也有回乡的希望了。”
众人都道:“那是一定的了,虽然摄政王当国,可是尊礼老臣,庆亲王不是加恩以亲王世袭罔替了吗,只要他老人家出面说句话,没有本初的阻挠,铁云兄的赦书还不是早晚就可以下来了。”
老残遗恨五十 时代的牺牲者
五十 时代的牺牲者
朝廷新遭大丧,登基的又是三岁小皇帝,宫中以大行在殡,停止了宣统元年正旦的朝贺大典,隆裕皇太后的圣寿节也停了筵宴,悲风凄凄,哀思浓浓,委实无喜可言,大赦一事也就无人提起了,铁云等人伸长了脖子,不见普赦天下的诏书到来,料想将是个案办理了,只得耐心等待,又各自琢磨消遣光阴的办法。高子衡仍然去啃他带来的大部头书《二十二子》,子谷勤读英文,笙叔专心临摹碑帖,铁云做事无常性,抓抓放放,总是闲的时候居多。
子谷读过铁云在《天津日日新闻》上发表的《老残游记》头二十回和续稿九回,见铁云闲得无聊,便道:“此间无洋人交往,亦无花间应酬,要么诵佛参道,修心养性,要么拾起你那残缺不全的《老残游记》续编,再写下去吧,至少也能如李伯元的《官场现形记》,写上六十回,索性标明是‘丹徒刘鹗新疆狱中作’,那必定使世人格外轰动。”
铁云笑道:“我写《老残游记》,初时不过是为了连梦青换些钱养家活口,本无宏篇巨制的规划,兴到即写,写了随手涂改过了便不再看,有时不免在小说中发些牢骚,骂了‘北拳南革’,或是卖弄太谷教中学问,弄得连篇累牍,尽是玄虚荒诞之言,叫人难摸头脑,未免美中不足。二十回后续写的九回,更是游戏文章,写了阴间地狱,阎王小鬼,和犯了口过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