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贵,你说老实话,是老爷又在北京讨了姨太太了吗?”
李贵心一慌,不觉说漏了嘴:“二太太、二老爷讨的不是姨太太。”
“什么?不是姨太太又是什么?”
李贵吓得不敢开口,若英拍案怒道:“李贵,你敢不说实话?”
李贵扑通跪到地上,叩头道:“二太太,别生气,是二老爷关照瞒你的。二老爷吩咐下人都称新娶的叫太太。”
若英面色刷白,急问道:“什么时候讨的?”
“前年四月。”
“那时不是在上海吗?”
“二老爷送高太太去南京,认识了姓郑的小姐,就娶回来住在苏州,去年十月跟了高老爷去的北京。”
“那么这张琴定是拿给那个姓郑的女人弹的?”
“大概是的。”
若英不再问了,铁云彻底背叛了她,另娶续弦了。她只觉心中透凉入骨,眩眩晕晕,摇摇晃晃,几乎支持不住。身旁的大丫头金凤急忙扶住了她,又向客堂门外张望呼叫:“耿莲姐姐,耿莲姐姐快来!”女总管耿莲闻声过来,见了这等光景,先是一吓,骂道:“李贵,好小子,你怎么把太太气成这个样子?”
李贵赶忙解释,耿莲鼻子里哼了一声,说道:“我当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原来是二老爷又娶了,哼;不希奇,老爷的良心早就给狗吃了,还跟他计较!这些年我们不是在淮安过得好好的,随他娶张家李家的姑娘,也不过是年纪轻一些。李贵,她多大?三十出头?嘿嘿,论新婚这也是大姑娘了,敢情是哪一家嫁不出去的老小姐,会弹几首曲子,就把二老爷迷住了。太太,别气恼,这位姑娘碰上喜新厌旧的刘二老爷迟早也有好戏看,您等着吧,要钱给钱,要琴给琴,别跟李贵这小子蘑菇了,让他乘早拿了钱背起琴上北京侍候新主子去吧。”
李贵结结巴巴涨得面孔通红,指神发咒地说道:“咱李贵十三岁就在扬州侍候二太太,也认识了耿莲姐姐,打那时候到现在二十多年了,咱忠心耿耿,永远向着二太太,何曾变过?太太和姐姐还看不出来吗?”
若英恢复了镇静,心想耿莲的话不错,铁云早就变了心了,管他讨不讨续弦,还和他计较什么,只要不来淮安打扰他的清静就睁眼闭眼吧。于是叹口气道:“耿莲,别跟李贵噜苏,他也是奉命办事。明天去钱庄打一张一万两的汇票,电汇北京义丰源银号转给二老爷,还有那张古琴也拿出来,包扎好了,让李贵带去,我不会操琴,白搁了许多年也可惜了,让会弹琴的人去摆弄吧。”
李贵临走那天,若英又把他叫去吩咐道:“二老爷那边不写回信了,你回去告诉他,家里的现银和存款剩得不多了,每年田租和房租的出息虽也不少,很够大户人家一年的用度了,可是二老爷手面太大,伸手开口就是一万、二万,我哪里支应得起?你就说是我讲的,以后家中再没有银子给二老爷挥霍了。三少爷(大缙)明年就要完婚了,下面还有四个弟妹,说不定还会再生多少个出来,婚嫁上学,生老病痛,哪一样不要钱,有时得为无时想,不要只顾自己享乐,把家当都花尽了,叫儿孙受苦。”
李贵道:“二太太,我记住了,回去一定和二老爷说。二老爷花钱太没谱,光是买那乌龟壳就花了不少钱,那上面刻的天书,琢磨了多少年,也认不得几个字,要它做什么用?这回又向天津去收龟板,咱劝他不要买了,他老人家就是不听,好像这钱就是白捡来的。洋人每月给三百块洋钱薪俸,每回都是我去福公司拿回来,照说这三百块就够花了,可是他今天有了钱明天上一趟古董铺就全花光了,逛窑子更不必说了,大把大把的冤枉钱一点也不心疼。其实二太太可以写封信劝劝二老爷,他很敬重您,别人都依他,只有您能劝得动他。”
若英道:“二老爷仗着洋人给他钱用,所以出手越来越阔气,其实洋人的钱是用不得的,已经为了这个丢了官了,迟早会吃大亏的。”
李贵走了,若英忧忧郁郁,终日不快。到了三月中,忽接女婿程百年从上海发来急电,王幼云译了电文,送进惜阴堂来,说道,“二太太,上海百年来电,说是佛宝姑娘病重,请您速去上海。”
若英大惊,佛宝婚后听说去年底有喜了,不知怎么竟会病了。赶紧接过电报看了,焦急埋怨道:“百年这孩子,电报上怎不把病情说清楚,叫人悬念。”
幼云道:“上海既有电报来,想必病得不轻,我这就发一份电报给铁云,让他也知道。”
耿莲道:“请二老爷也赶快到上海去,太太去了,才有个商量。”
若英道:“佛宝是我生的,我一个人就能挑起这副担子,不指望铁云来帮我,他的心早不在女儿身上了。”
幼云道,“不管怎么,佛宝既然病重了,做父亲仍还不该去商量怎么医治,他又是懂医的,如果他不去,亲家也会觉得他对女儿太冷淡了。”
“当然要二老爷去。”耿莲也道:“王师爷,你就照这个意思发电报吧,就说太太明天动身,请他也马上到上海去。”
次日,若英带了大缙和耿莲搭船启程,一路上惴惴不安地惟恐佛宝病情变化,不能见面,止不住长吁短叹,泪眼汪汪。到扬州换船时,发了电报给女婿。船到上海,百年雇了马车到十六铺码头迎接,领了男仆上船到官舱间向岳母请安。若英见女婿神情忧郁,知道佛宝病情不好,一颗心顿时揪紧了起来,慌忙问道:“佛宝怎样了?究竟得了什么病?”
“她前些日子闪了腰,不幸小产了,产后不知怎么就病了,高烧一直不退,昏昏沉沉,很是吓人,名医会诊服药之后,仍然不见起色,一家人都为此担忧。”
若英诧异道:“就是小产,也不致于病得这么厉害。”
百年道:“是啊,正不知是什么缘放。听说岳父大人精于医道,家父很盼望他老人家能来上海看看,出出主意。”若英惊问道:“我已发电报给你丈人了,他还没有来吗?”
“没有。”
“有没有电报来?”
“也没有。”
若英叹口气,和耿莲相互望了一眼,耿莲道:“也许电报发到安庆里家中了,我们等一会去问了就知道了。”
她们下了船,分乘了三辆马车,百年主仆先回家去,若英母子与耿莲迳往安庆里,与瑞韵见了面,瑞韵又介绍了王氏,若英和她还是初次相见。瑞韵取出铁云发来留交若英的电报,那上面的电文是:
电悉。闻女病,甚念。目前事忙不得脱身,希代探视,鹗。
若英读了,顿觉心中冰凉,不由得暗暗恼怒:“铁云果然大变,连女儿病重也不放在心上了。”可是在瑞韵面前不便发作,放下电报,淡淡地说道:“让我去看了佛宝再说吧。”
她盥洗了一番,草草用罢饭,换了衣裙,与大缙、耿莲再雇马车前往派克格程宅,恩培夫妇和百年下楼迎接亲家,恩培道:“媳妇病势不轻,我正忧虑不安,亲家太太先上楼去看看,等一会儿我们再商量。”
程太太和百年陪若英、大缙等上楼来到东厢房佛宝卧房,粉红色罗帐低垂,看不到女儿的神态,一阵不祥的预感,浓浓郁郁地笼上脑际,若英的慧心猛烈地跳动起来,竭力忍住了泪水,快步走到床前。陪嫁丫头上前给太太请了安,撩起纱帐挂上帐钩,轻轻喊道:“小姐醒醒,家里太太来了,小姐醒醒!”可是佛宝依然迷迷糊糊地熟睡着。
若英道:“让我来喊!”她俯身下去细细端详女儿的容颜,不看犹可,看了只觉心酸神骇。女儿今年还只二十岁,原来水灵灵柔丽的脸庞,犹如清晨初放的鲜花,白中透红,藏着一对亮闪闪露珠般的明眸,散发出醉人的芳香,和自己年轻时一般的美貌,现在病得恹恹损损,憔悴萎黄,唇枯而发乱,犹如一朵开败了的残花,谢落只在早晚之间了。若英吃惊地抚摸女儿的额角,火烫火烫,她哽咽着在女儿耳边轻声喊道:“佛宝,孩子,妈来看你来了。”鼻中一酸,泪水止不住一颗颗滴落下来。佛宝自从小产后得病,每日里神思恍惚,高烧不退,饮食不进,群医束手。此时梦中又回到了淮安惜阴堂,正逢父母争吵,她帮母亲捶打父亲,父亲走了,母亲搂着她啼啼哭哭,喊道:“孩子,妈妈苦命!”那泪水滴落到她的脸上,她喊道:“妈妈不哭,有我在哩!”她挣扎着忽然醒了,嘴里犹在喊着:“妈妈别哭!”若英哭道:“孩子,妈在这里哩,妈来看你来了!”
佛宝真的醒了,醒的时候虽然仍是虚弱疲惫,那神志却是清楚的,当下认出了朝思暮念的母亲和在她身后的兄弟大缙,心中凄楚,晶莹的泪水如珍珠般没遮拦地滚落下来,鼓足浑身力气,叫了一声:“妈!”勉强支撑着坐了起来,若不是婆婆在旁,定会抱住母亲放声大哭,一诉别来相思之苦和对于疾病缠绵的焦虑。若英忍住悲痛坐到床沿上,慈爱地撩起佛宝披乱的发丝,取出手绢为她拭去泪水,说道:“孩子,妈来看你来了,你年轻,得了病不要紧,就会好起来的。”
程太太也道:“是啊,上海的名医都请来了,他们诊病非常尽心,再服几帖药一定会渐渐好起来的。”又向若英笑道,“刘太太,你陪女儿谈谈吧,好久不见了,母女俩温存一番,会比吃药还灵哩。”
百年也向岳母道:“妈妈,我去请医生来会诊,过一会就回来。”又向舅爷大缙拱手告辞,跟了程太太离开了。大缙上前向姐姐问候,耿莲也过来给小姐请安。佛宝强颜欢笑道:“我太想家了,今天总算又见到亲人,亚辛(大缙的乳名)长高多了。”
于是母女俩絮絮谈了别后的情况,佛宝告诉妈妈:“前年爸爸从北京避难回到上海,常常来看望公公,来时总和我谈上几句,还带我和百年到安庆里家中吃了一顿晚饭。我请他回淮安看看妈妈,他说没有时间了,后来就又去了北京了,大概始终没有回来过吧?”
“孩子,你爸爸变了心,哪里会再回到淮安来。他在前年四月又娶了一个姓郑的女人,带到北京去了,不但不要淮安的家,连安庆里家中的两位姨娘也丢下不管了,这次我在淮安发了电报给他……。”
耿莲在旁听了着急,怕主母说出老爷不肯来上海探望女儿的病,惹得小姐伤心,连忙接话道:“老爷已经有了电报来,说是就要动身来了。”
若英醒悟过来,也点点头道:“是啊,你爸爸就会来的。”
佛宝说是口渴,丫头捧着小茶壶凑在她的嘴边喝了几口,叹了口气说道:“妈妈,我的病恐怕是没有救了,哪有吃了这许多帖药一点也不见好的。想不到年轻轻就病得这般光景,想到家中亲人,犹如万箭穿心,令我割舍不下。妈妈没有我在,若是爸爸欺侮了,没有人帮您。”说罢,涕泪俱下,泣不成声。
若英搂住佛宝也伤心地哭了,耿莲劝说了好一会,两人才止住了哭。佛宝兴奋过后,又觉神思恍惚,朦胧欲睡,合上眼,本拟稍稍养一会神,不料昏昏沉沉又睡过去了。
耿莲替她掖好被子,放下罗帐,请若英来到门外,轻轻说道:“太太,小姐的情况不好,我在这里守着,你和少爷快和亲家老爷商量还有什么办法可想。”
恩培夫妇就住在西厢房,见若英出来,忙邀她母子进屋内商义,恩培道:“沪上中医名家都请遍了,目前惟有请洋人医生,租界内德国医生、日本医生都有,可是我不熟悉,听说罗叔蕴先生正在上海,何妨烦他转请日本医生来看看,也许会有什么洋药能治媳妇的病。”
若英喜道:“亲家老爷这个主意很好,就赶快请日本医生吧,亚辛,你知道罗叔的住处吗?”
“罗叔就住在安庆里附近,我跟爸爸去过,现在我就去找罗叔,今儿天色晚了,明天再陪了医生来吧。”
大缙匆匆走了,恩培又道:“铁云颇通医道,女儿又病得这么重,也应该请他赶来商量。恰巧太谷同仁打算在上海聚会,因为黄三先生已经卸了泗水知县回到泰州,毛实君又正巧升任江南制造总局总办,愿作东道主,准备广发函电,请教派中人都到上海来聚首,铁云知道了是必然会来的。刘太太,我们各自发一个电报给铁云,催他速来,电稿统由我来拟发好了,您的意思怎样?”
若英谢道:“这样太好了,就偏劳亲家老爷操心了。”
两份电报立时发出去了,罗振玉陪了日本医生也来看过了,诊断是产蓐热,开了些药,佛宝服后并不见效,病势仍然一天天地沉重,到了四月十八日这天傍晚,佛宝怀着对老母的忧虑,凄然长逝了。若英抱着女儿千呼万唤醒不来,抢天呼地弥补不了这一场无穷的悲痛,她终于哭昏过去了,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安庆里楼下东厢,时间已是当天的深夜了。
若英悲悼心爱的女儿,哭干了泪水,三天不曾进食。铁云于廿一日抵达上海,他雇车先到昌寿里探望了大哥,奇怪的是这位大老爷刘孟熊竟对胞侄女佛宝之死一无所知。铁云然后驱车来到安庆里,敲开了门,劈面见客堂里坐着大缙在看报,从容问道:“妈在家吗?”
大缙放下报纸站起来,含了泪水答道:“姐姐去了!”
“啊!?”铁云的脑子里轰了一下,“来迟了!”急忙问道:
“哪一天过去的?”
“十八日傍晚。”
“三天!只差三天!妈呢?”
“在东厢躺着,她也病了!”
铁云急忙跨进东厢房,若英和耿莲主仆都听清楚是他来了,罗帐半掩,若英反身朝里卧着,耿莲勉强站了起来,冷笑道:“二老爷是大贵人了,三个电报才把你请了来!”
“该死,来迟了一步!”铁云走到床前犹豫了一会,温和地说道:“若英,接到头一个电报,实在是替河南豫丰公司和福公同草拟矿务章程,一时抽身不开,总以为佛宝的病一时不致有大变化,不想走得这么快。现在还有什么话说,女儿都不在了,我这个老子能不受到谴责?我内疚,我该死,一百个错,一万个错,我会负疚一辈子的,请你原谅,实在不是存心荒唐。”
说了好一会,若英依然朝里卧着,一声不吭。耿莲道:“二老爷,人都不在了,不用赌神发咒假撇清了。你刚下船,上楼去歇息吧,也让太太安睡一会儿,她已经三天三夜不进粒米了,若再气她,恐怕要跟着佛宝小姐一块儿上西天了。”
铁云惊慌道:“都是我不好,给太太请了医生吗?”
“太太不愿意,她说‘佛宝才二十岁就上路了,我四十四岁,已经活得太久了,还想再活什么?’”
铁云坐下来敲敲脑袋,长吁短叹,无可奈何。只得雇车去派克路程宅,在佛宝灵前哭奠了一番,算是尽了心了,当时略有些难过,等到晚上写日记时,这一点点愧疚的心情也全然消失了,日记中只记下寥寥十几个字:“先至大哥处,略谈。往衡氏处,知佛宝死,往哭焉。”
铁云在上海的中外朋友很多,这以后在沪的日子,或谈银钱生意,或至天仙戏园看京戏,在张园看髦儿戏,或看洋人马戏,或去妓院应酬作乐,或为安香选购首饰,少有闲暇。每天早晚也去若英房中转一圈,问候起居饮食,无奈若英总是面壁而卧,不理不睬。
四月二十五日铁云与太谷教同仁毛庆蕃、程恩培、卞德铭等十七人恭奉教中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