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残遗恨 作者:寒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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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残遗恨 作者:寒波- 第4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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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式枚道:“此人自称是已故河南开封道刘成忠之子,原名孟鹏,据说光绪元年曾随父亲来京,在贤良寺谒见过傅相,不知傅相还记得吗?”

  鸿章合目回忆了一会,说道:“记不起来了,可是刘成忠这个人我知道,‘剿捻’时曾经给大军出过力,既是他的儿子,想必不错,就给他出一张告示吧。至于托顺天府找房子的事,嘿嘿,他还以为现在北京城依然是我们大清的天下,他错了!”老人霍地站起来,在屋里颤巍巍激动地踱着,忽然大声骂道:“都给那批混帐王八蛋把祖宗好好的江山搞坏了。哼!北京城还是我们的吗?除了我住的这座贤良寺,算是洋人尊重我,是中国地界,其余的地方还不都是他们的占领地!贼娘的,八个国家,八个民政司,管理他们占领的地界,还容得你顺天府去管?顺天府衙门已是日本军队的兵营了,府尹陈夔龙自己也跑不进去,还说替别人找房子!叫刘鹗自己想办法吧!”

  “傅相,刘鹗就在客厅里等着,您要见他吗?”

  “不,我没有精神,叫他好好的干,替他先人争气。”

  式枚回到外间幕僚室,提笔一挥便拟了一份告示草稿,从另一扇腰门走到隔壁客厅,向端坐等候的刘鹗说道:“阁下的禀帖,傅相已经知道了,他还记得起令尊大人,嘱咐你好好的干。赈局用房目前无法解决,你自己去想办法吧。告示可以出,这是草稿,要多少份,你拿回抄录了再来这儿用印。”

  铁云道谢告辞,从贤良寺走上大街,街上尸骸狼藉,惨不忍睹,遍地畜粪垃圾,臭气熏人,铁云只得叹息着掩鼻而过。忽见三五名洋兵驱使一群中国人背着死尸运到别处去,就中一个白发老者蓝袍黄腰带,是宗室的打扮,十分惹人注目。铁云细细瞧去,认出了是远支亲王晋祺,他本是大烟鬼,此时更是面色死白,脚步踉跄,走几步就停下来喘气,洋兵却不容他歇息,拿了枪托就打,只得又背着死尸一步挨着一步上前。铁云不敢过去说情,怕是洋兵把他也抓去背尸。返身才走几步,只听见轰然一声,回头看去,却见晋祺已经倒在地上,鼻孔流血,死尸倒在他的身上。洋兵叽哩咕噜骂着,狠狠踢了几脚,已经是咽了气了。

  铁云不忍,掉头便走,心中胡思乱想:“朝廷荒唐,连王爷也遭了殃了。洋人为什么没有把刚毅也抓起来背尸呢,竟让他逃走了,(铁云不知道刚毅这时候已经死于道路了)。看来一定要把掩埋队成立起来,不能再让堂堂京城臭气冲天,背了死人,累死活人!”

  走到东交民巷西首,又见洋兵驱赶着一队中国民依从使馆区挑粪出来,内中一位老人长袍马褂,红顶瓜皮小帽,挑着担子摇摇晃晃大口喘着气,眼看也支持不住了。铁云多瞅了一眼,不觉又吃一惊,竟是前任礼部满尚书怀塔布!

  “可怜的大清帝国竟被洋人糟蹋得如此不堪了!”

  铁云一路感叹着,回到宣武门外椿树下三条胡同宅中,所有沪上带来的放赈人员都暂时挤住在家中,便叫来两名司事着手抄录告示。不一会,罗振玉介绍的日语翻译林枫捧了一大卷碑帖从街上回来,踏进铁云书房,狂笑道:“铁云先生,大喜,大喜,我今天从古董摊上淘得了一样宝贝!”于是将碑帖放到书桌上,又大笑道:“你猜猜,我得了什么帖,这么高兴!”

  铁云捧起上面一卷碑帖看了,惊呼道:“《澄清堂帖》?”

  林枫乐哈哈地笑道:“不错,是《澄清堂帖》,还是全拓本哩。”

  铁云摇头道:“不!《澄清堂帖》为帖中之祖,是阁帖、潭帖、绛帖的祖本,里面有书圣王羲之的许多真迹,世上罕见,哪有这么容易就到手了?花了多少钱?一百两!哈哈,你大概上当买了赝品了。”

  林枫笑道:“先生别先下结论,无论怎么挑剔,你能找出赝品的证据吗?”

  铁云翻来复去看了,确是宋拓真本,不禁狂喜道:“老弟,想不到你也是碑帖行家,这可是一套罕见的珍品,据说海内只有湖州邵氏有一套,这是发现的第二套,可喜可喜,若在平时,非有数千金休想买到。”

  林枫笑得合不拢嘴,说道:“铁云先生,你是喜爱收藏碑帖的,宝剑赠英雄,还是送给你吧。”

  “哪能,哪能!”铁云连连摆手笑道:“你把这套碑帖好好收藏,传之子孙,也算是镇家之宝。”

  林枫笑道:“先生也赶快抽时间去淘古董吧,定叫你如入宝山满载而归。”

  “不!”铁云道:“先得去办正事。李中堂答应出告示,我已经拿回来抄录了再去用印,惟有赈济局的用房要自己想办法。我和你拿了滕田丰八先生的介绍信去日本公使馆吧,我的洋泾浜日语还没有到家,只能勉强应酬,你的日语好,要紧的地方帮我翻译,看看日本使馆能否帮我们找一处市房设局子,不然这些人窝在这里没法工作。”藤田是上海东文学堂聘请的日本教师。

  于是两人换了和服,去东交民巷日本公使馆拜会了日本驻华使馆参赞森井和秘书群岛,这两个人都是藤田的大学同学,久已听说东文学堂创办人刘鹗和罗振玉是中国著名新派人士,思想上很亲近日本,刘鹗又与中国官场关系密切。当时列强侵华,互不相让,日本政府积极培植中国的亲日势力,以与欧美列强抗衡,所以森井和群岛对于刘鹗竭力拉拢,一口答应帮忙。请示公使之后,在东安门外大街上指定一所宽大的空屋,作为救济善会赈济局的局址。铁云忙忙碌碌督促司事工役将带来的粮食、捐款搬了过去,又带了司事去贤良寺将告示用了李中堂的官印,告示末尾加了一行小注:“凡愿出京回上海之被难官商,可至东安门外大街赈局登记。”立刻命工役分头张贴到京城四门和主要街口,局子大门旁也挂上了“中国救济善会北京赈济局”招牌。

  “上海来了大善士救济难民出京”的消息霎时传遍京城大街小巷,几天之中来赈局登记出京的达到两三千人,铁云同时又命随来的医生坐堂施诊给药,并将带来的白米面粉等平价卖出,白米每包四元五角,籼米每包三元五角,每人限买米一斗。可惜粮食带得不多,几天就卖完了,还有不少难民眼泪汪汪地提了米袋来赈局门口恳求买米,有的甚至跪在门口不肯离去,说是一家人都快饿死了。又有一个老妇人跪在地上号啕大哭道:“大人挨饿还能忍着,可怜小孙儿刚刚两个月,她娘自己没得吃的,哪还有奶,小孙儿饿得日里夜里哇哇哭,我恨不能割下自己身上的肉喂他。老爷们行行好吧,救救我的小孙孙吧。”

  铁云在旁见了这等光景,不觉热泪盈眶,立时命将带来的饼干箱抬了出来,涕泪满面的向众人道:“北京父老乡亲们,这次善会带来的粮食不多、委实都卖完了,再从上海运粮食来,还得等好些时候,你们耐心等待吧。这些饼干分文不要,算是送给乡亲们度荒的,请你们收下吧。”一挥手,吩咐每人发放一大包,又命格外给那位老妇人多发一包,众人拿到饼干,同声大哭道:“幸亏遇到大善人来做好事,不然都饿死了,一辈子也忘不了你们的大恩大德。”

  饼干全发放完了,难民也散去了,铁云依然脸上挂满了泪水,喃喃道:“一定要想办法弄粮食,一定,不然北京人都得饿死了。”

  不久陆树藩到北京来,和刘鹗商量护送被难官商出京的事,先去见了美国公使和美军司令,请求美军派兵护送难民到天津大沽港登船,又呈请李中堂发电报给上海招商局派船来接。十月初十日,陆树藩带了第一批二百余名难民离京,再加上天津难民三百多人登轮南下,到十月二十六日止,共送往上海难民五千五百多人,其中来自北京的约有两千多人。

  护送难民和平粜粮食的同时,铁云又成立了掩埋局,雇人掩埋街上的无主尸骸,这个工作刚刚开始的时候,忽然有人在夜间到椿树下三条胡同来敲门。这时北京极少友人往来,尤其是夜里,一般人不敢出门,李贵听到敲门声,怕有洋兵骚扰,在门内粗鲁地喊道:“谁在夜里敲门?老爷睡了,明儿白天来吧!”

  来人又轻轻敲门,低声道:“李贵,是我沈老爷,快开门!”

  李贵记得老爷有个年轻朋友叫沈荩,过去常有往来,便打开门道:“沈老爷,是你啊,我当是洋鬼子来捣乱哩。”

  闩上门,引了才只二十九岁的沈荩来到书房门口,喊道:“老爷,沈老爷来了!”铁云正在摩挲新买来的青铜器,还不曾想起沈老爷是谁,沈荩已经踏进屋来,大叫道:“刘大哥,想不到是我来了吧?”

  铁云猛抬头,见是沈荩,穿一件蓝绸衬绒袍子,依然那么年轻潇洒,那么神清气朗,眉目英爽,不禁高兴地抓住了他叫道:“愚溪老弟,你不是到湖南去了吗?是从哪里钻到北京这座老君八卦炉中来了?”

  沈荩厌弃科举,立意维新,戊戌政变后,逃亡日本留学,今年春天回国,曾和铁云在上海见过一面。他等李贵走开之后,长叹一声道:“一言难尽。我和唐才常在上海成立‘自立会’后,联络康南海(康有为)请他接济军费,购买军火,我们回湖南招集各地有志之士成立了五个军,我是右军统领,约期共同举兵,先取湖南,再定中原。不料事机不密,被小人告发,才常等数百名英雄豪杰被杀。我起兵于湖北新堤,附近几个县纷纷响应,可惜中军失败,人心焕散,终于没有成事。这时两湖搜索自立会员,天天有人被杀,我想与其逃往上海等地,容易被人识破,还不如索性逃到没有皇上没有朝廷的北京来,谁也不会想到我有这么大的胆量到虎穴中来活动。哈哈,铁云兄,你看我这一着可高明?”

  “高明,佩服!”铁云叹服道。

  自立军以忠君爱国保皇为名,实则成员观点复杂,一部分激进分子意图推翻满清,当时世人都被瞒过,铁云也把他们看作维新党,所以竭力帮助,说道:“愚溪,你就住在我家中吧,我正在主持赈济局,新设了一个掩埋局,请你来负责,可是你得换个名字,才不致引人注目。”

  “我已想好了,改名不改姓,就叫沈虞希。”

  “哈哈,以后就叫你虞希了,其实你也乖巧,虞希不就是愚溪的谐音吗?朋友们会辨出你来,那些衙门中的蠢驴是弄不清楚的,你安心在北京住下来好了,就是朝廷回京了,有我这个商人掩护,也不必担心。”

  铁云有了空暇,时时去各处摊市上搜购珍希古董书画碑帖,转眼把自己带去的一万二千银元都花光了,居然也觅到了一套宋拓真本《澄清堂帖》,这一喜非同小可,赶忙请了林枫过来,拍手大笑道:“老弟台,我可不让你的《澄清堂帖》

  专美于前了,你看,我也得了一份全拓本了。”

  谁知林枫黯然道:“铁云先生,惭愧,我那一套准备回到上海后卖给日本朋友,在我手里的日子不长了。”

  “哎呀,这是古今罕见的国宝,怎么转手就让人了,金钱易得,国宝难求,千万别卖。”

  “铁云先生,我不能和你比,能有多少钱来收藏古物,不过买一些来玩玩,鉴赏过了也就算了。日本公使馆的朋友说,我这份《澄清堂帖》若是拿到日本国内可卖到一万块钱,这个数字太吸引我了。我一家十数口,糊口艰难,太需要钱了,哪里去赚一万块钱?既然有人要,卖掉算了,糟糠之妻一定喜欢我这一万块钱,而不希罕她弄不懂的什么宝贝碑帖。你这回已经搜罗了许多古董,自己何必收藏那么多,若是有人愿出高价,不妨留下一些,也卖掉一些,这可是个一本百利的好买卖。”

  铁云听了不觉心动,说道:“这个主意不错,索性让我再多收买一些,不过我自己带的钱都花光了,再买就没有钱了。”

  “那也不要紧,先把善会的捐款用起来,日后归还就是了。”

  铁云点点头道:“也只有这样了,反正我是要归还的。”

  铁云除了觅购古董,便想方设法催运粮食来京接济,虽也有其他善士从南方运米赈济,究竟为数有限。正在焦虑之中,忽有一个彪形东北大汉坐了马车来到赈济局求见铁云,自称姓张,是俄军的翻译,奉了俄军司令之命来商谈要事。铁云让到内院客厅坐了,问了来意,那人笑嘻嘻地说道:“听说贵会为北京官民做了不少善举,只愁粮食不能接济,兄弟此来就是奉了俄军司令之命,特地登门奉送大粮仓一座,尽够贵会办理赈济的需要了。”

  铁云惊喜道:“是哪一家米行的?”

  “不,不,小小米行能存多少米,何况不是卖完也被抢光了。”

  铁云倒抽了一口凉气,说道:“张先生该不会是说朝廷的太平仓吧?”

  “正是太平仓!俄军司令为了要腾出粮仓的房子另作他用,嫌库中的存米碍事,打算把它们全部烧光,我想与其烧了白糟蹋了,何如拿出来赈济难民,所以就来拜访了。”

  太平仓或称太仓,是历代政府设在京城调剂粮食盈缺的大谷仓。铁云连忙摇手道:“使不得,使不得,我有几颗脑袋敢动官家的太平仓,不经皇上特准,就是军机、宰相、顺天府尹都无权开仓放赈,除非不要脑袋了。”

  张翻译笑道:“刘先生说的是陈年老皇历了,如今皇太后和皇上都逃走了,北京城在联军占领下,由联军民政司管理,划地为界,谁占谁有,俄军辖区内的粮仓就归俄军所有了,只要俄军司令作主,你怕什么?”

  清朝中央政府的官员禄米,驻京营兵军粮,以及供应市民的口粮和调剂丰歉年份的太平仓米食,都由南方装船从运河北调,统称漕米,在淮安清江浦设了一名漕运总督,每年耗资千百万两办理南粮北调的事。京郊通州是北运河的终点,南粮起岸就地存储,设立了禄米、储济、丰益、太平等十一座粮仓,又在城内设立中西两座米仓,由户部仓储侍郎掌管。道光、咸丰以后北运河淤塞,逐步改由海道运输,粮仓设置未变。西仓在英军占领区,中仓在俄军占领区,张翻译来说的就是这座设在朝阳门内南小街禄米厂附近的太平仓。

  铁云细细一想,忽觉事情有些可疑,太平仓的米囤设在屋子里面,俄军若是真正打算烧米,不是把仓房也全部烧毁了吗,还有什么屋子可以利用的?而且那么多庞大的米囤如何弄到屋外去烧?是傻瓜才想得出来的蠢事,此话必定有诈。于是试探道:“听足下的口气,俄军司令是打算将仓米无偿送给敝会赈济灾民,是吗?”

  “这也不是。”张翻译笑道:“俄军千里而来,为了什么?

  总得也给些好处吧?不过米价特别便宜就是了。”

  铁云大笑道:“我忘了洋人也是爱财的,原说烧米的话不过是个托辞,果然如此。”

  张翻译凑过头来压低了嗓音说道:“不瞒刘先生说,我也是中国人,心也向着咱们大清,被老毛子拉了来当翻译,实属不得已。老毛子是想从这座太平仓发一票大财,烧米的话确是骗骗人的,不过今后对外还得这么说,不然,说是俄军司令出卖中国政府的大米就不好听了。至于米价当然是便宜的,又省得老远从南方运来,你就看在救济老百姓的面上,把它全部买下来吧。”

  铁云踌躇道:“此事不能马上就定下来,一则我要禀报李中堂,没有他点头,不能放手干,究竟脑袋只有一颗;二则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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