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云走后,若英告诉耿莲明天开审,嘱她陪了去。耿莲道:“这些日子二老爷好像没事人一般,听到开审并不着急,不像刚起诉时那样急着求你撤回诉状,会不会他走了蔡二太爷的门路,事情有了变卦了?”
若英凝思道:“不会吧,这回是知县大老爷给我们作主,蔡二太爷改变不了。”
次日早晨,若英和耿莲坐了小轿来到县衙,铁云随即步行到衙,由书吏先后引入后堂坐了,铁云轻松地若无其事,若英虽则泼辣,到了此时也觉心头扑通扑通跳得厉害,暗暗哀怨铁云不良,害得她抛头露面上公堂来。少顷,蔡二太爷官服严整,缓步踱到案后坐了,三分客气透着七分严肃,书吏捧了笔砚稿纸,也坐到案旁。
蔡县丞清了一下嗓子,说道:“刘衡氏控告刘铁云,请求明正妻室身份一案,现在开庭,请原告先行陈述。”
若英竭力遏住悲愤的情绪,滔滔不绝地说了她在刘府二房目前已是妻室的身份,丈夫是如何曾经许诺过的,要求堂上明确公断她的正室身份,着令刘铁云为她办理上族谱宴宾客等等手续。若英谈完了,蔡县丞命被告申诉,铁云不愿太伤若英的心,讲了若英许多有功刘氏的好话,表白夫妇感情至今仍然十分恩爱,对于明确妻室身份,他很愿意,可是力不从心,阻力甚多,拟请堂上准许以后可能时再办。若英愤怒地驳斥了铁云推托的话,辩论了几个来回,没有结果。蔡县丞打断了双方话头,说道:“我看原被告两造感情甚好,不要为了确定身份的事伤了和气。本县同情原告的诉讼要求,但也谅解被告目前处境的困难,故宣判如下:‘刘衡氏主持刘府二房中馈多年,虽无正室之名,实有正室之实,本可即予扶正为继室,惟被告申诉尚有苦衷。为维护原告权益,着令被告不得在淮安刘宅另行安置正室夫人,至原告所请明正妻室身份一事,碍难实行,应予驳回。’原被告如无意见,请在判词后具结。”
铁云立即离坐打躬道:“二太爷明断,被告愿具结。”
若英被出乎意料的判决惊怒得一跃而起,喊道:“蔡二太爷,我不服,我不具结,我要求公堂重判,明确我的妻室身份,维护我做女人的尊严和权利,我决不具结!”
蔡县丞被若英发狂般的激昂态度所惊骇,从没有看到如此勇敢大胆的女子,他觉得心中有愧,对不起这个刚强的妇人,缓和了口气说道:“刘太太,你的诉讼,我与县尊再三商议,只能这样判决,你还是具结了吧。今后淮安家中不会有别人来当继室夫人,你就是二房实际的主妇,所差不过是仅仅名义罢了,何必太认真了,今后日子还长,切莫伤了一家的和睦。”
若英含泪叫道:“我要的不仅仅是名义,我要的是一个女人的尊严地位,女人就不是人,可以任凭男人欺凌蹂躏的吗?大清法律只维护男人的尊严,蔑视妇人的尊严,这公平吗?”
铁云道:“若英,别太激动了,合家上下谁不敬重你,谁敢轻视你?谁若这样做,我也不答应啊!”
若英怒道:“别假惺惺,哄了我二十年,我都看穿你了!”
蔡县丞道:“铁云且扶了太太回府吧,具结的事改日再办也可以。”
县丞与书吏都走了,铁云来扶若英,若英掉头不理,怒道:“这场官司还没打完哩,别高兴得太早了。”
铁云无可奈何地回去告诉了大哥,又在给朋友的信中写道:
弟被控之事,业已对质一堂,已经堂断是妾非妻。惟原告尚未肯具结,恐非一二日所能了也。弟被控之事,深蒙蔡二太爷关心,见时祈代道谢感谢已极之意。
弟刘鹗顿首 六月初四日
老残遗恨三十一 刘鹗初会罗振玉
三十一 刘鹗初会罗振玉
惜阴堂一场风波过去,铁云想尽办法弥合与若英的感情,虽然依旧生活在一起,面子上还能过得过去,终不免有了伤痕,再不能如往日的亲密无间了。
铁云守丧期间,少有应酬,也不便公然出入妓院,家中订了一份上海申报,经扬州运抵淮安,惟以读书阅报品赏碑帖古玩消遣。闲来无事,忽然想到要为书房取了斋名,因为喜爱收藏古代陶瓦、泥封、碑帖、青铜器,往往残头缺脑,因此将书房取名“抱残守缺斋”。
是年四月的申报上曾登载甲午恩科会试的消息,这一科的状元是南通张謇,江苏省又多了一名状元,很使淮安哄动了一阵子。六月以后,报上经常刊登日本军队侵略朝鲜与驻朝清军交战的新闻。
六月二十三日,日本海军于仁川港外袭击我运兵增援的分遣舰队,清军战败,损失兵舰两艘,淹死士兵一千多人。二十四日,日军又袭击牙山清军,清军败退平壤。中国朝野愤怒,想不到这个自古以来向中国进贡讨封的蕞尔岛国竟亦敢效法欧美列强,爬到大清帝国的头上来了,这还了得!民间气愤不平,恨官军不争气,朝廷自皇上载怡及帝师翁同和、李鸿藻以下的主战派,则磨拳擦掌,逼着李鸿章对日开战,以为北洋海陆军主力一旦参战,小日本必败无疑。李鸿章洞察北洋海军和淮军没有必胜把握,力劝朝廷避免战争,与日本谈判解决朝鲜问题,慈禧太后初时也赞同李鸿章的主张,帝后两党相持不下,中日之间是否会正式开战,成了淮安街头巷尾的议论话题。
七月初一日,铁云忽然接到毛庆蕃从北京拍来电报,说是朝廷今天下诏对日宣战,大军已经增援平壤。立秋之后,又传来消息,湖南巡抚吴大澂慷慨请缨,愿率湘军出省赴朝鲜督战。皇上立时优诏批可,着实把大澂夸奖了一番。大澂爱国心切,热血沸腾,这一回以书生从戎,又想干一场惊天动地的大事业来,接到朝廷谕旨,立即于七月二十六日交卸巡抚印信,率军出发。神州大陆充满了雪耻克敌的乐观气氛,总以为自从鸦片战争以来五十余年间所受外国侵略的耻辱,可以一扫而清了。铁云兄弟也兴奋非凡,铁云道:“吴中丞此番请缨杀贼,令人耳目一新,上回在河督任内所受的挫折可以洗刷干净,重新扬眉吐气了。”
孟熊笑道:“这位吴中丞该已是花甲之年了吧,仍然锋芒毕露,可说是古今罕见,但望他此番一帆风顺,旗开得胜,不致于再弄出大笑话来。”
铁云道:“几年不见中丞,这次请旨出征,确是旷世壮举,该有所表示才对,可惜路远不能面贺,就写封信去吧,托实君代为转达。”
“很好,君子不忘本,信尾代我附笔问候。”
铁云回到惜阴堂抱残守缺斋,专心致意地写起信来,他引用古来出塞征战的名将来歌颂慷慨赴敌的大中丞,这些民族英雄,一个个在他脑中闪来晃去,仿佛吴大澂金盔金甲,跃马挺枪,大呼着一骑当先奔驰在辽阔的战场上,成了汉朝的卫青、霍去病,唐朝的薛仁贵。然而另一个悲剧英雄李广也在他的脑中冒了出来,这位毕生与匈奴作战为匈奴所畏惧的“飞将军”,据说是“数奇”(命不好),屡战无功,至老不曾封侯,被大将军卫青嫌弃排挤,自杀而死。吴中丞该不会是李广之流吧?他皱了皱眉,想赶走这个古怪的念头,可是不成,白发将军李广自刎在浩浩沙漠中的悲壮形象,始终盘旋在脑中,心惊肉跳,挥之不去。他叹了口气,搁下笔,踱到庭院中浓荫蔽日凉风习习的葡萄棚下徘徊了一会,头脑稍稍清醒了些,方才回进书房将信一气写成,从头看了一遍,还算满意,封固了托民信局捎往北京。从此又多了一重心思,日日等待前方的捷报,为了国家雪耻,也为了祈求吴中丞不致于落到汉将李广的下场。
整个七月和八月上旬,中日前线密云不雨,海陆两军平静无事,人们紧张期望的心情渐渐松弛下来,也许日本政府不愿冒险与中国作战而偃旗息鼓了。这天午后,铁云小睡起来,天气转凉,换上灰呢夹袍,与若英谈了一会家务,闲闲地步出宅门,李贵跟上来傻笑着道:“二老爷,多时不曾活动了,带咱出去遛遛腿吧。”
铁云朝他笑着点了点头,于是主人背了手在前走着,李贵穿一身白布短褂裤在后跟着,煦煦阳光下,两条人影映在青石板大街上,一条是主人的,不高不矮,胖鼓鼓的,一条是仆人的,高高壮壮,像座塔似地腰挺背直,颇有虎背熊腰的气概,一双大布鞋,走起路来发出哧哺哧哺的响声,令人想象他那双肉掌一定也和山大王肉呼呼的虎掌一般。他一边走着一边嘴里不住嘀咕着:“说打又不打了,说打又不打了!”
铁云回头朝他瞪眼道:“谁说不打了?要你瞎起劲!”
“嘻嘻,出出气嘛!”
转了几个弯,来到鲜鱼市口,这是铁云最爱来选购书画碑帖古董闲逛消遣的地方。他先到古董店浏览了一会,欣赏了几件新上架的青铜器,看中了一座商鼎,铭文一百多字,字字清晰,造型亦精美,可惜索价二千两,李贵在旁伸了伸舌头,铁云笑了一笑,只能望而却步,心中却暗暗慨叹:“哪一天我刘铁云才能毫不踌躇地一掷万金,尽买所喜爱的古董碑帖?”
于是踅到隔壁碑帖店,他也是这里常客,没事常来坐坐,与掌柜熟极了。店堂分成内外两间,外间长桌上放了平常碑帖,另外两口玻璃柜台内放着一些精品,由一个中年伙计照应着,至于稀世珍品则藏在内堂,非有资力购买的老主顾是不会拿出来的。铁云踏进店堂,掌柜便从里间出来招呼道:“二先生好久不曾来了,里面坐吧,正有一件绝妙的佳品,二先生一定是欢喜的。”
铁云笑道:“好极了,我猜想掌柜近来必有收获。”
掌柜捧出一只锦匣,打了开来说道:“这份碑帖是湖南巡抚吴大澂中丞用篆体书写的说文部首,可是难得的珍品吧?”
铁云喜道:“我在中丞手下做过事,朝晚亲蒙教诲,知道他对青铜器和古代文字很有研究,书法也是上品,他曾有一封亲笔书信给我,至今珍藏在家。今天这件篆书碑帖,浑厚苍劲,力透纸背,更叫我大开眼界,如果刻在青铜器上,几乎可以乱真了。掌柜的,多谢你,这件碑帖我要了,需要多少银子,回头差伙计到舍间去取。”
掌柜笑道:“时人的拓本,卖不了高价,老主顾图个高兴,就算八十块银元吧。”
铁云听了大喜道:“值得,值得。”
光绪十五年广东开始铸造银元,各省纷纷仿效,市面上银元渐渐多了起来,与白银同时通用,大笔交易还是以银两为主。
于是铁云细细地逐页揣摩起来,不觉时光之易逝。忽听得外间伙计的声音:“罗先生,站累了吧?坐着看吧!”铁云抬眼见一人穿着浅蓝色布袍,正站在那里全神贯注地俯首读帖,听了伙计的话,说声:“多谢!”头也不抬,一手向后摸凳,一边便要坐了下去,却离凳还远,眼看将要倾跌下去。伙计慌忙扶住道:“罗先生,凳子在这里哩!”于是将方凳塞到那人腿后,那人也不客气,依然头也不抬地坐了下去,继续翻阅那份碑帖。因是背影,看不清那人的面目。铁云轻轻笑问道:“掌柜,这位客人不愧是个碑帖迷,简直雷打不动,入了神了。”
掌柜感慨道:“这位顾客大概是在做学问,常来这里研究碑帖,一站半天,却从不买,大概家境清寒,手头拮据。我看他精神可嘉,所以关照伙计,但凡他站得太久了,就搬一张凳子给他歇脚。”
“呵呵,掌柜可算是天下穷读书人的知己了。我也欢喜碑帖,不知这位顾客姓甚名谁,很愿和他结交。”
掌柜道:“说起此人,府上大先生一定熟悉,他姓罗名振玉,字叔蕴,原籍浙江上虞,生于淮安……。”
铁云不等掌柜说完,便大笑着快步出内堂,走到振玉面前,这才看清是个瘦瘦的面容苍白颇为近视的书生,年纪好像三十出头(实际不过二十九岁),捧着碑帖,那鼻尖几乎钻进帖中去了。于是又大笑着抓住他的肩膀,摇晃了两下,嚷道:“叔蕴,原来是你在这里,认得我吗?”
振玉从沉思中惊醒过来,惘然抬起了头,不知是怎么回事,慌忙站起来道:“对不起,是要凳子吗,你拿去吧。”
铁云又大笑道:“叔蕴,谁要你的凳子了?我是刘鹗,我们神交已久了。”
振玉这才回过神来,苦笑道:“我刚才读帖走神了,竟不知站在面前的就是久已仰慕的刘府二先生。”说罢放下碑帖,恭恭敬敬地作了一揖。
铁云连忙还了乱,说道:“别客气,还是称我铁云好。”于是挽住振玉走进内堂,说道:“掌柜,你不知道这位罗兄虽未见过面,却早已通过信了,今天有幸在这里见面,打扰了,我们在这里谈一会。”
“尽管请坐,小店内堂本就是文人雅士聚会之所,欢迎还来不及哩。”
说罢捧起水烟袋敬烟,振玉谢却了,铁云接过水烟袋,问道:“叔蕴,你在研究碑帖吧?”
振玉局促道:“班门弄斧,想搜罗些材料作一篇小小考证,所以到这里来打扰了,很过意不去。”
掌柜道:“不要紧,罗先生尽管来,刘府二先生是敝店的老主顾了,二先生的朋友也就是我们的朋友,不必见外。”
振玉道:“多谢掌柜。”
铁云道:“叔蕴,舍间稍稍藏些碑帖,可惜安不下心来研究,你若需要,可以常来一块儿鉴赏探讨。”
振玉道:“惭愧得很,我常到尊府大先生处借阅书籍,已有多年了,今天见过面,我也会到府上拜会你的。”
铁云吸着水烟快活地笑道:“那最好了,守孝在家,正愁没人谈心哩。”
正说得高兴,报贩送来刚由上海运到的申报,伙计递进内堂,铁云接过来一眼瞥见了大字标题,不觉惊呼道:“不好,官军在平壤吃了大败仗了。”于是一条条电文读了下去,才知日本军队暗暗切断了平壤清军的退路,形成四面包围之势,清军统帅叶志超却日日置酒商会,浑然不觉。日军于八月十六日发动猛攻,清军总兵左宝贵阵亡,提督叶志超率诸将仓皇突围北逃,死伤惨重,平壤陷于日军,所有储存的军械粮饷都拱手留给了敌人。读完了电文,铁云拍案叹息道:“官军精锐都在平壤,这一仗损失惨重,中日之战恐怕凶多吉少。”
振玉道:“现在只能指望北洋海军了,如果海军胜利了,战事尚有可为,如果也败了,恐怕战火就要烧到鸭绿江西边我们自己的国土上了。”
众人嗟叹了一会方才散去。铁云回到家中。孟熊也正在读报,两人又为平壤之败叹息议论了一番,铁云方才说道:
“大哥,今天在碑帖店遇见了罗叔蕴。”
孟熊放了报纸说道:“你也真是,同住一城,直到今天才相识,大概你认为罗叔蕴不值一交吧。”
“不,不是我傲慢,确是生性疏懒。”
孟熊摇摇头道:“你的脾气瞒得过我?要是你钦佩一个人,会懒于和人结交吗?”
铁云讪讪地笑道:“也许是这样吧,不过今天见了叔蕴那样刻苦做学问的精神,我完全改变了看法,他买不起昂贵的碑帖,常常在店堂里一站半天地孜孜揣摩,连掌柜和伙计都受了感动,我是自愧不如。叔蕴假如手头宽裕一些,生活安定一些,他的学问一定能够蒸蒸日上,大放异采,令世人刮目相看。”
“是这样。不是大哥自夸,十年前我就看出罗叔蕴是个可造之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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