眨眨眼,说道:“爸爸,你不看见妈妈正在气头上吗,你去书房思量思量,等一会给妈妈陪个罪吧。”
铁云笑了,说道:“佛宝,你好好劝劝妈妈,我怎会欺侮你妈妈呢?耿莲,你也劝劝。”于是赶紧离开了屋子去找大哥商量。
若英知道铁云走了,搂着拂宝和大缙,向着耿莲啜泣道:
“耿莲,他变心了呀!”
铁云来到孟熊书房,说道:“大哥,若英的事不好办,刚才和我闹僵了,说要上衙门告我。”
孟熊听了兄弟的叙述,不悦道:“妇道人家,怎可轻易出入公堂。为了妻妾名份的事竟然要把丈夫告到官里,笑话笑话,可见不是安分之辈,益发不能扶为正室。若她做了二房的大老婆,一定欺凌妯娌,虐待姨太太,而且动不动上公堂,把你闹得喘不过气来,这还了得!”
“大哥,可是她真要闹到公堂上,家丑外扬,究竟叫人难堪。”
孟熊沉吟道:“我猜她也不过是吓唬,未必真会去告。”
“只怕她骑虎难下,闹假成真。”
“不怕,万一她打官司,总要有人帮她写状子,或者代她出庭作‘报告’,关照幼云哥不要帮她,看她孤单单一个人能弄出什么名堂来。再则你不是要去济南接眷吗,且先稳住她,就说等你回来再商量,拖一天是一天,也许日子久了,她的气平了,狂妄念头打消了也未可知。”
“那也只能这么办了。”
铁云回到惜阴堂,若英已经哭停,正和耿莲说着话儿,铁云进了西屋,示意耿莲退下,耐心地哄劝道:“若英,不要性急,我能不为你着想?不过此事并非一朝一夕就能办通,且等我去济南接了瑞韵回来再从长计议好吗?”
若英冷笑道:“你别猫哭老鼠假慈悲了,定是去和大老爷商量过了,换个法儿哄我,你还当我是一般妇人,三哄两哄就没了主意?我问你,既然从济南回来就能想出个办法来,为什么现在就不能这样做?是怕大老爷阻挡,还是你自己受了别人的摆弄,变卦了,怕我正了名分管得你头疼,不自由自在了,是吗?你说啊,你说啊!你的眼睛不要眨,我看出来了,你心虚了,我一眼就看穿你了,必定两者都是,哼哼,一点不错,两者都是!”
铁云慌忙摇手道:“不,不要胡猜,我哪会变卦,实在是母命犹在,大哥难违!”
“不要掮出老太太来做挡箭牌,人都不在了,还能管得你许多?大哥的事,你现在说不通,从济南回来就说得通了,你说不通,我自己去问他,凭什么二房的事要他乱拿主张!”说罢便要冲出屋去。
铁云急忙拦住,左打躬,右作揖,好说歹说:“千万别闹到大哥那里去,大哥一家之主,得罪不得,破了脸,这事就更难办了。”
若英含着泪水道:“你太教我伤心了,兄弟俩合在一起作弄我,敷衍哄骗,我能信你?告诉你,这场官司打定了,你归你去济南,接瑞韵的事我不阻挡,她也是受人玩弄的可怜女子。我一切都准备好,等你回来,只要你开口说一句推托敷衍的话,我马上就去县衙递状子,你给我好好想想,休怪我到时候泼辣无情!”
铁云心事重重地动身走了,若英立刻命丫头请帐房王幼云来到客堂坐了,说道:“幼云大哥,你帮我写一份状子。”
“哦唷,二太太告谁啊?”幼云已由铁云关照过,心中有了谱,故意笑着问道。
“我告你二兄弟。”
“哎呀,二太太,你告铁云做什么?”幼云忍不住笑了出来,说道:“你不是说笑话吧,好好一对夫妻,和和睦睦十多年,谁都夸你们才华相匹,旗鼓相当,干吗要弄到对簿公堂?”
“幼云大哥,我不是说笑,是真的要告,铁云太欺侮我了。”
“可是二太太,我从不曾打过官司,不知道状子怎么写法,只从京戏法门寺中听到小太监刘瑾读过一段状子。”
“行啊,就照那样子写好了。”
“可是事过多年,全忘了。”
若英怏怏地说道:“你再想想,不能去找一个讼师?不说告的什么事,只要讨教一下诉状格式就行了。”
“可是我不认得淮安的讼师。”
“幼云大哥,你也真是。”若英有些不高兴了,一双明亮亮颇有锋芒的眸子紧盯住幼云,忽然又笑了,说道,“大哥,你是老实人,定是大老爷、二老爷和你打了招呼,教你别管我的事,是吗?”
幼云敦厚地笑了一笑,说道:“二太太知道我的难处就是了。”
“好吧,不难为你了,我们商量一些别的事吧。”
于是谈了收取欠租,整修门楼的事,幼云仍然悃悃诚诚的知无不言,为若英精打细算,出谋划策。
幼云告退之后,三姐素琴过来聊天,是铁云临走时托她劝若英打消告状的意思,素琴却反而劝铁云答应若英扶正,她道:“我们妇人往往受男人的欺侮,我是你姐姐,所以你和孟熊知道我的苦楚,为我出面理论。若英受了委屈,你就漠不关心了,定要逼得她告到公堂上去,她也是不得已啊,不是你逼的吗?现在二房没有正室,何必空悬着,若英哪一样不好,不过门第稍差些罢了,这有什么关系,新娶亲,讲究这一套,十多年的夫妻,还和她计较门第?你在外许多年,二房没有她试试看,干吗心肠这么硬?”铁云不说自己不愿,全推给了大哥,素琴去向孟熊劝说,却又推说是老太太的遗命,做儿子的怎可违反,素琴也无可如何。铁云出门了,她来与若英作伴,劝她切莫上告,再等个一年半载,哥儿俩总能回心转意。若英道:“三姑太太,感谢你的好意,恐怕铁云他们是铁了心肠了,我先做好准备,等他回家再谈,到那时候如果仍然没有诚意,我非告他不可。纵然遇不上青天大老爷,官司输了,也让他,让世上所有男人都知道,妇人不是可以任凭欺侮,到头来会起来反抗的,我告他们,就是要为我,为所有被欺侮的妇人上公堂去大声疾呼,要求尊严,要求公正,三姑太太,你说对不对?”
素琴眼中浮上泪花,激动地握住若英的手说道:“好妹子,你的话,你的呼喊,就像是从我心底里发出来的。这个社会,把我们妇女几乎打入了十八层地狱,男人说怎样就怎样,没有公正,哪有尊严,我真心希望你能打赢这场官司,可惜我是铁云的姐姐,不能上公堂为你作证辩护,只能在家里为你祈祷,求菩萨保佑你。”
若英原籍淮安,本地还有不少老亲,都为她不能扶正抱不平,少不得也怂恿她去县衙上告,并且托人为她写了诉状。于是当铁云去济南把瑞韵、大绅母子和新生的女儿龙宝送往镇江回来之后,若英又和铁云谈起了正名的事,说道:“你出去了两个月,脑子总该清醒些了,可以答应我的要求了吧?”
铁云心慌意乱,愁眉苦脸道:“若英,不要逼我了,我才回来,心还不曾定下来哩。”
“好吧,你是死不回头了,你就等着县衙门传你出庭当被告吧。”
“不不不!若英,千万别上公堂,那会使我家的脸面都丢尽了,我求你了!”
若英却不睬他,带了耿莲和管事男仆们上米仓检查存米去了。查看完毕,时光尚早,回到惜阴堂,铁云到大哥屋里去了,若英道:“耿莲,是时候了,我们走吧。”
耿莲道:“让我去吩咐备轿。”
“不,给二老爷知道了,出来连求带拦,就走不成了。”
于是主仆俩携了诉状和铁云名帖,悄悄出了边门,步行来到县衙门前,耿莲上前投帖,说道:“刘道台家二太太求见蔡二太爷!”
门上差人和刘府熟悉,诧异道:“怎么刘太太不乘轿来?”
“路不远,用不着乘轿。”
差人们久闻刘府衡二太太的威名,举止毕竟不一般,又打量了一下耿莲,笑道:“刘总管呢?傻大个儿李贵呢?怎么劳驾大姐自己来了?”
“没什么儿,遛遛腿儿,也让你们见识见识。”
差人们知道强将手下无弱兵,耿莲也不是好惹的,赶忙请若英主仆在门房间坐了,举着名帖进内禀报县丞蔡二太爷。县丞蔡炳与铁云相熟,乍看名帖,以为是铁云来到,忙起立道:“刘铁云来了,快请进来。”
“不,二太爷,来的是刘道台家的二太太。”
“啊,衡二太太来了!”蔡炳吃了一惊,他久闻刘府二太太的大名,今天不知是什么棘手的事,撇开铁云,由她自己上门来了。他沉吟了一下,不好推却,只得吩咐道:“请刘府二太太花厅相见。”
若英由耿莲跟着进了花厅,上前福了一福,蔡炳忙还礼让坐,说道:“铁云兄在家吧?今天怎么由刘太太自己来了,有什么事见教吗?”
若英郁结了一股怨气,渴欲一吐,也不转弯摸角,开门见山道:“我要告状,请老父台给我作主。”
蔡炳以为是和他人打官司,倒也不以为意,说道:“不知是谁和府上过不去?”
“不,我告的就是我家铁云!”
蔡炳仿佛后脑杓子被人轻轻敲打了一下,微微有些发晕,忽然迷糊起来,呆瞪瞪地瞅着若英,疑惑地说道:“刘太太告谁?不会是告铁云吧?”
“正是告的他!”
“刘太太,夫妇之间有些琐琐碎碎的事,何必告到官里来呢?”
“不,不是琐碎小事,乃是妻妾名分大事,家里谈不通,只得请官府为我作主。”于是从开封相识说起,原原本本讲了与铁云关于妻妾名分的纠葛,说道:“我在刘府二房早就是妻室的身份了,与刘铁云也曾再三约定,王氏夫人故世后,还曾谈定为我明确是妻室的身份,却竟反悔了,逼得我只能告到官里来。”说罢,耿莲从身边取出诉状递给县丞。
蔡炳读了状子,说道:“这事本来简单得很,王氏夫人既然故世了,就该将你扶正,何必把事情弄得这么复杂!”
耿莲忍不住在旁边插话道:“二太爷究竟是青天大老爷,我家小姐在刘府二房里里外外操持家业十几年了,至今下人们都称她二太太,谁不把他当作主母,可是我家老爷没良心,现在只有官府判了,他才能照办,求二太爷为我家小姐作主。”
蔡炳点了点头,沉思此事十分棘手,刘府二太太的能干人所共知,何况有约在先,王氏夫人死了之后,将她扶正本是顺理成章的事,现在反悔,必然另有打算。大哥孟熊反对固然是一大阻力,看来男人心理,多不愿女人爬到自己头上,衡氏太能干了,恐是铁云有了顾忌的主要原因。这份状子是收还是不收?铁云是熟人,不便得罪,衡氏所诉有理,又是刘府的女眷,不好打官腔拒收状子。若是收了,怎么个判法?依了衡氏,铁云不服,偏袒铁云,又未免伤了衡氏的心。官宦之家,我若秉公断案,刘府恐会找知县通关节,那就更被动了。想了一下,说道,“刘太太,这件事到了如此僵持的程度,恐怕一时难以化解,请稍坐一会,让我去和县尊商量一下。”
谁知两榜进士出身的县太爷姚公道也是姨太太所生,在他中举之前,母亲被大太太当作丫头般呼来喝去,百般凌辱,父亲又是出名怕老婆的,不敢为他母亲作主。当他得了举人赶回家中报喜,总以为生母可以抬头做人了,不料母亲已被大太太折磨而死。从此恨透了世间残忍不道的大太太和奴视姨太太的男人们,反对一夫多妻制度,他自己就只有太太,没有姨太太,说是免得姨太太们受欺侮。听了蔡县丞的叙述,拍案叫道:“好一位有勇气有胆略的姨太太!我们应该为她叫好。把她的状子收下来,鼓励她大胆控诉,本县一定为她作主。我要亲自来判这件案子,命刘府立刻承认她是妻室,不是妾,为天下受压制的姨太太们扬眉吐气,正名那天,还要亲自去祝贺,为衡氏把盏敬酒!”
老残遗恨三十 若英告状的结局
三十 若英告状的结局
县丞蔡炳回到花厅,一脸笑容,安慰道:“刘太太放心,我已和堂翁商量过,这份状子我收下了,你的事我们一定尽力而为,秉公办理。不过铁云与我相交多年,贤伉俪今后还要相处下去,骤然公堂对簿,必然伤了和气。所以我想先邀铁云来衙调解,倘若他能允了你的要求,最好,不然再行开庭审理。刘太太请先回府等候消息,将来事情若是办成,还要叨扰一杯喜酒哩。”
蔡炳是老公事,话到嘴边留三分,虽然知县说得那么明白决断,一定要命铁云依了若英所诉的要求,他却留有余地,没有审案之前,不把断案意图先向原告泄露,免得审案时被动。若英是聪明人,见县丞先是迟疑犹豫,去和知县商量了出来,却变得非常热情,立刻爽快地收下了状子。听那口气,分明是知县有了指示,同情支持自己的起诉,不过对铁云再进行一次规劝罢了,有县官出面开导,这事就有七八成把握了,因此满心欢悦,说道:“多谢两位老父台为我作主,我就在家恭候钧谕了。将来事情顺当了结,一定要请老父台光临寒舍面谢的。”
“一定一定。”蔡炳笑容满面地将若英送出花厅。
主仆两人出了县衙,耿莲欢笑道:“这回我们的官司一定打赢了,看老爷还有什么话说。”
若英笑道:“这口气憋了快二十年,总算遇上了明理的清官。回去且慢声响,让老爷冷不防吃一惊。”
回到家中,主仆俩不动声色,无人时往往相视吃吃而笑,只等县衙佳音到来。若是铁云奉召去见县丞,一谈就通,那末三两天内便有分晓,大宴宾客也就快得很了,怎不教人高兴。铁云粗心,并不曾知道若英去过县衙,见她不曾再提告状的事,以为不过是说说罢了,放下心来,时时找题目和若英说笑,缓和空气,若英只是抿嘴冷笑。
次日上午,忽然县里来了一个差人,在门房间哼哼哈哈,说是要见刘铁云。李贵道:“告诉咱什么事,好去回话。”那人道:“县里蔡二太爷要见你家二先生,立等就去。”说罢回身走了。
李贵来到惜阴堂书房,嘀咕道:“二老爷,县里差人好不晓道理,指名带姓地叫喊,说是县里蔡二太爷立等老爷就去。”
“有书信柬帖吗?”
“没有,就这么传了话拍拍屁股走了。”
铁云疑惑起来,蔡县丞向来要好,若是有事相邀,必有书柬,今天匆匆召见,似乎架子甚大,不同寻常,莫非若英告了状,公事公办,传我去问话了。越想越对,急忙穿过庭院,掀帘进了上房西层,虎了脸道:“若英,你告了状了?”
若英正坐在临窗的红木书桌前登录帐目,头也不抬,说道:“告了又怎么样?不给我正名分,还不许我告状吗?”
“哎呀,真是瞎胡闹!”铁云一跺足,软瘫在椅子里,只是叫苦。“家里的事,哪一样不好商量,却去告官!蔡二太爷要我立刻就去,平常朋友说笑惯了,今天成了被告去见他,多丢脸,多丢脸!”顿了一下,又道,“若英,行个好,把状子撤回来吧,你写个条子给我带去,我把状子要回来就没事了,我们还是和和好好,就当没这回事。”
“你没事了,我的事呢,你答应我的要求了吗?”
“别急,慢慢来,从长计议,好商量。”
“哼,别把我当孩子耍了,我才不上你的当!你乖乖地去见蔡二太爷听训吧,若是丢脸,也是你们刘府太欺侮人了,活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