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英又撇撇嘴道:“不用恭维了,我只是你的管家吗?这个且不谈,我要慢慢地和你算帐。现在且先说说怎么把嘉丽姐的病治好,兔死狐悲,嘉丽姐就是我的影子,我不能看着她这么早地死去。”
铁云拍着桌子站起来道:“你放心,我一定想尽办法挽救嘉丽,这就出去吩咐把淮安城中所有名医都请了来会诊,一面再派人赶快去山东把儒珍夫妇接回来,让她们母女见上一面。”
谁知连扬州名医都请来了,竟不能扳转嘉丽的病,当八月十三日儒珍夫妇刚刚从山东赶回见上最后一面,嘉丽就合上了眼睛,与世无争地一去不返了,享年才三十六岁。
老太太当嘉丽病危时,几次来看望她,为她念佛祈祷,眼睁睁看着她被疾病折磨而死,不禁哀伤流泪,悲叹道:“我的娘家又少一个亲人了,谁想她比我走得还早哩。”
地藏寺巷刘宅搭上了丧棚,挂起了孝幔,孩子们换了孝服,下人一律白带束腰,铁云也束了白腰带,若英则去了头饰,以白布裹首,谓之“首经”,都是表示哀悼的意思。里里外外一片素白,一切丧事安排,都由若英主持,按照习俗旧规进行着,家人哭灵,亲友吊唁,报丧函电和讣闻立即发送出去。
三姑太太素琴在嘉丽临终前首先赶到家中来和她诀别,嘉丽平常默默无闻,并没有给她多深的印象,然而素琴触景生情,想到自己的悲惨遭遇,不由得在灵前放声痛哭。原来丈夫庄克家狂嫖滥赌,烟瘾又深,家产一天天的败落下去,这些年已将田产卖尽,无路可走,正准备寻觅买主,将所住的老宅卖掉,换了钱供他抽烟嫖赌。素琴为此劝他戒掉烟赌,保住祖屋,克家大发雷霆,竟然动手将素琴痛打了一顿,并且厉声告诉她:“只要找到买主,卖掉这所老屋,你就给我滚回娘家去,我不会带你搬走的,决不愿再见到你这副愁眉苦的嘴脸了。”素琴在嘉丽灵前焚香祭奠,边哭边想,嘉丽丧事尚有这些隆重的排场,有这许多人为她哀悼,她若故世,庄家决没有人为她发丧开吊,真个会落到神主牌位都无处安放,死无葬身之处的地步了。不禁越哭越悲,哭得几乎晕厥过去,若英慌忙命丫头将三姑太太搀扶到自己屋中,孟熊、铁云先后赶了来安慰,素琴在至亲面前,终于忍不住诉说了克家的凶恶和自己的不幸。铁云道:“克家太可恶了!三姐,你不能再在庄家住下去了,说不定哪一天会被庄克家害死的,回到家里来吧,让我们姐弟们仍然住在一起,你一定会有一个欢乐的晚年。”
孟熊也道:“铁云说得对,三姐回来吧,过几天我们兄弟俩带几个家人到庄家去,先和克家讲明了,不等他卖掉祖屋,就接三姐回家。”
若英喜道:“三姑太太回家来吧,争口气给庄家看看,不要再受那没良心的姑老爷的欺侮了,老太太和我们都盼着你早些回家哩。”
素琴性格软弱,又迟疑道:“克家阴险得很,他虽说要我回家,如果真的要搬了,说不定又会耍什么花招留难了。”
“三姐放心。”铁云安慰道:“我摸透了克家的脾气,没有什么大不了,我会对付他的。三姐且在家里住几天,也好和大嫂帮着若英款待女眷。过了头七,我们一起去庄家。”
这场丧事里里外外全由若英调度,幸亏她能干果断,精力充沛,上承老太太的意思,下抚男女家人,无不办得风光妥贴,上悦下服。那些下人们自从名义上的二房主妇王氏二太太故世后,就都把“衡二太太”略去“衡”字,改口称“二太太”,前来吊唁的女眷也有好多只称若英为二太太了,都认为今后刘府二啔的主母,除了衡二太太还能有谁?不过等待丧事过了,由老太太和二老爷出面大宴宾客,正式宣布一下罢了,连铁云也嫌累赘,把个“衡”字略掉了,只有一个二太太了,何必还加个“衡”字来区别。当然也有人仍然把若英当作刘府小妾,认为妻与妾之间界限分明,不容含混,绝不肯改口的,如老太太,大老爷,还有来府中走动的一些上了年纪的女眷。这一切若英当然最最敏感,对于嘉丽的死,她既悲伤,也给她带来希望,她认为自从来到淮安这许多年,嘉丽常在病中,实际是她起了主妇的作用,她才是真正的二太太,她为管理运用一家财产,使它增值,使它赚取更多的收入,以维持合家庞大的开销,操尽了心血,她对二房是有大功的。嘉丽去了,理所当然应该明白确认她那事实上的妻室身份,现在正值丧事开头期间,她不便提出这个要求,等忙过了一阵,她就要提醒铁云把这件事早早办了。铁云对着下人们改口称她二太太,很使她欣慰,她想满足她做正室夫人的愿望是不会有多大麻烦的。
头七未完,嘉丽六合娘家两个哥哥——嘉元和嘉亨,接到电报立刻动身来奔丧了,哭奠之后,铁云让到惜阴堂坐了,王氏兄弟问起了妹子的病状,说道:“舍妹虽然体弱多病,究竟不致于年轻轻三十多岁就早逝了,家中老人们都有些疑惑,不知生前可曾好好地请过医生没有?”
铁云歉然道:“说来惭愧,我已两年多没有回家了,全亏若英照应,我在上月中回来后,确实想尽了办法,无奈群医束手,已经没有回天之力了。”
这么一说,王氏兄弟益发把怀疑的目光盯紧了若英,问道:“或许是请医太迟,耽误了吧?”
谁知若英不慌不忙,命丫头从西屋中捧出一厚叠装订好的本子,放在客堂桌上,说道:“我是光绪十二年秋天来到淮安的,和嘉丽姐相处如同亲姐妹一般,时时关心她的病体,稍一不适就请城中名医为她诊治,从光绪十三年起,诊病的脉案处方都装订成册,一共是七本,请两位舅老爷过目。”嘉元、嘉亨不由得暗暗惊服,说道:“衡二太太好仔细!”于是一人一本从头看了下来,特别是最近这一两年,一边看,一边细细斟酌,医生用药是否有疏忽不当之处,一直看到临终前淮安和扬州许多名医会诊的处方,实在无可挑剔,这才放下手,含泪道:“衡二太太如此尽心,舍妹在天之灵也会感激你的。”
铁云把两位舅老爷送到客房休息,回到惜阴堂西屋,说道:“若英,多亏你心思细密,想得周到,若是拿不出这些年的处方来,嘉元他们还以为我虐待嘉丽,不得寿终哩。”
若英冷笑道:“他们知道你的脾气,你又不在家,一定怀疑是我出于妒忌,暗地里耍手法,不肯尽心为嘉丽姐治病,以致耽误了哩,现在想想还教我寒心啊。”
“不要多心,他们不过问问罢了,问明白了,还很佩服你哩。”
若英抿抿嘴,瞅着铁云道:“别人的佩服我不希罕,你呢?”
铁云笑道:“我早就佩服了,你刚来淮安,接过这一摊子家来,三下五除二,就把家人治得服服贴贴,幼云兄直夸你比我强哩。”
“那么,”若英微微笑道:“你觉得我能代替嘉丽姐,名正言顺做一家的主妇吗?”
“可以,为什么不可以?”铁云脱口道:“我不是已在下人面前称你是二太太了吗?”他认为和若英的感情虽然不如以往了,但以她的才能风范足可扶为正室,做夫人不过是装个门面,和感情疏密与否是两回事。
若英高兴地嫣然扬起一弯如飞的细眉,笑道:“这不够,还要让亲友们都知道,现在有的人称我二太太,有的人仍然称我衡二太太,你得先和老太太说了,再大宴宾客。”
“行,行!老太太不会不答应的,不过这事不能太急,总得等丧事断了七再提,哪有在丧事期间办喜事宴客的。”
“不错,请客可以等到终七,老太太那边不妨先提,我还要备一份蟒袍补褂应酬贺客哩。”清朝妇女喜庆冠服跟丈夫一样,如果若英扶正了,便能穿戴五品服饰,这是侧室所无法想望的。
铁云笑道:“好吧,过几天就和老太太说吧,早说了,她还以为你太猴急了哩。”
若英不觉腼腆地娇羞一笑,露出了两个甜美的酒涡,铁云不觉神魂飞荡,握住若英的手道:“若英,你刚才这一笑,又仿佛是当年那样妩媚可笑,又叫我入了迷了。”
若英用手指轻轻在铁云额前点了一下,说道:“我不希罕你迷不迷,只要你永远有良心就是了。”
头七完了,丧事稍闲,孟熊兄弟俩将三姐回娘家的事,禀过了老太太,朱太夫人也为女儿难过,嗟叹当初不该答应这门亲事,安慰素琴道:“不要伤心,反正两个女儿都出嫁了。自从老太爷故世,我一个人寂寞得很,你就算是回家来陪伴老母吧。对面西屋空着,给你住正合适,我们母女俩都不冷清了。”
素琴含泪道:“还是老太太疼女儿。”
这天打听庄克家在家,孟熊、铁云带了几名家人,又雇了马车和挑夫,陪了素琴回庄家搬取家具衣物。兄弟俩找着克家,不客气地说道:“听说姐夫嘱咐家姐搬回娘家来住,以便腾出房屋,出手转让,自当从命,今天就是来为家姐迁居的。我们亲戚一场,纵是分手,也当客客气气,告别了。”
满面烟容的庄克家吃了一惊,不想素琴真的搬走了,他那两颗狡猾的眼珠子骨溜溜转了一下,已经有了主意,还要从素琴身上榨取最后一笔钱财,慌忙堆上笑容,拦住二人道:“两位老弟别忙走,既然好聚好散,清茶一杯,以代饯别,说不定以后还会在什么应酬场合见面,破了脸多不好!”
铁云气鼓鼓地不想停留,孟熊耐性较好,说道:“铁云,坐一坐就走吧。”
克家吩咐家人献茶,苦着脸道:“我的处境瞒不过两位老弟,实在是山穷水尽了才想到出让祖屋,愚兄虽然荒唐,究竟天良未泯,若是有丝毫办法,也不致走这条不孝祖先的绝路。哪像你们二位,既有祖产,又在外做官,家道富足,令姐回去当然过着舒心的日子,可莫忘了我们的亲谊尚在,哈哈,不肖我仍然是你们的姐夫哩。”
“哼,那也只是名义上罢了,今后不会有来往了。”铁云恨恨地说道。
“不要那么说。”克家嘻嘻地老着脸皮说道:“究竟还是至亲嘛,愚兄现在手头实在窘迫得很,这所房子还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出手,想向二位先挪借一些济急,卖了房子就归还,如何?”
铁云冷笑道:“我早知道你有这一着,也不用说还不还了,干脆要多少?”
克家涎着脸道:“多呢,一万二万最好,可是我也不敢提,你们未必肯出,少呢,无济于事,这么办吧,借给我五千两,算是郎舅一场,怎么样,看我爽气吗?”
孟熊恼道:“你也真是狮子大开口,你把家姐的陪妆钱都榨光了,外甥女出嫁一毛不拔,现在还想敲一笔,亏你说得出口。”
克家嘻嘻笑道:“好商量,我漫天开口,你们可以还个价,再斟酌嘛。”
“谁同你做生意了?要,就拿一千两去,多一文钱也没有。”铁云霍地站起了身,说道:“大哥,我们走吧。”又向克家道:
“你如想要,明天送一千两过来,不要就拉倒。”
克家慌忙打躬作揖道:“要,要,要,千万明天送来,否则愚兄要登门来讨了。”
素琴终于涕泪交零地离开了庄家,她何尝愿意离开夫家呢,可是她竟嫁了这么一个浪荡子,只能离开了。那个社会,女儿出嫁了再回到娘家是令人痛心的事,然而她只能承受这份悲苦,不论老母兄弟怎么安慰,她都将在抑郁寡欢的生活中度过晚年。
老残遗恨二十八 若英梦寐追求的正室夫人身份,能如愿以偿吗
二十八 若英梦寐追求的正室夫人身份,能如愿以偿吗
朱太夫人当嘉丽在世时,因她常年卧床,见面的时候很少,淡淡漠漠,若有若无,并不怎么放在心上,一旦去世了,却受到了猛烈的冲击。从小看到嘉丽长大,后来成了一个稚嫩的新嫁娘,羞羞答答,惹人怜爱,来到了刘府,一转眼怎么竟离世而去,天哪,才只三十六岁哩,而她已是七十多岁的人了。蓦地里觉得周身衰老,天堂伸手可及,没人时不住喃喃自语:“我也该走了,娘家的人一个个少了,大哥、二哥先后故世,该轮到我了。”忽又暗暗垂泪,“我对不起娘家人,不该让嘉丽年轻轻先我而去,难怪嘉元、嘉亨他们疑惑,六合的老亲们一定怪我亏待了嘉丽。”
老太太变得沉默迟钝了,话少了,也不玩纸牌了,常常枯坐着,口中喃喃说些含糊不清的话,素琴每天陪伴她解闷,为老人的变化而吃惊,总以为是哀伤嘉丽的故世,过一阵就会好的。这天,铁云进内院来问晨安,说道:“老太太,嘉丽故世许多天了。”太夫人听到嘉丽的名字,泪水就涌了上来。铁云不敢再说下去,等了一会,见老太太没有作声,硬硬头皮又说道:“二房这许多年全靠衡氏内外支撑,虽是侧室,其实与正室无异。既然嘉丽不在了,儿子想将若英正式明确是妻室的身份,也好当家办事,亲友来往有个称呼,族谱上也记上一笔,不枉她为家中出了不少力。”
太夫人听着听着,突然狂叫道:“不行!嘉丽是什么人,衡氏又是什么人!她配顶替嘉丽?人家把小老婆扶正,是因为老爷年纪大了,不想再娶了,才将就把小妾扶为继室,你年纪还轻,尽可从从容容选择门当对的官绅大户人家,干吗匆匆忙忙把小老婆扶正?也不想想衡氏配做我家的正室媳妇吗?”
“老太太,儿子觉得若英没有什么不好。”
“她的门第不高就是最要紧的,再能干也没用,丫头老妈子还有比主子能干的哩,你也都娶了来做媳妇?没良心的,嘉丽生前,你欺侮她,把她丢在一边不理不睬,全被衡氏迷住了,还当我不知道。嘉丽才死就把小老婆扶正,正好被六合我的娘家人猜中了,嘉丽定是死得不明不白,怎么教我见娘家人!”
素琴闻声从西屋赶了过来,劝道:“老太太别动气,若英妹子虽然门第寒素,人却是出色的,做媳妇未尝不可,只是现在丧事期间,谈论扶正的事嫌太早些,铁云,过些时再说吧。”
铁云默默地不敢再提,老太太却依然怒气不息,嚷道:“我说不行就不行,莫说过了丧事,就是再过多少年,衡氏也还是个小老婆,休想扶正。这一阵有些吊唁的亲友太太们来和我聊天,问我:‘听说要把衡二太太扶正是吗?’我说没有这回事,她们说:‘对啊,究竟老太太有主张,小老婆扶正,十有九家道不和,不吉不利,不得兴旺,就是亲戚走动,人家知道某某人家的太太是小妾扶正的,当面不说什么,背后却是瞧不起的,我们何必被别人指指点点,就是祭祖时,祖先神灵也会骂我持家不正,怂恿儿子胡闹,我死了还有脸面见刘氏祖宗?’”
素琴劝不住母亲,只得说道:“铁云,你外面事忙,且先下去应付,若英的事再商量吧。”
铁云没法,只得颓然退出屋来,忽听见老太太在屋中放声哭了起来:“嘉丽,你走得太早了啊!”铁云犹豫了一下,拔脚离了内院,来到务本堂书房,想向大哥求援。孟熊正在屋中临写碑帖,见了铁云,说道:“你坐吧,这一页就快临完了。”
临完帖,铁云道:“大哥,我跟你商量一件事。”
“是二太太安葬的事吗?”
“不。”铁云觉得难以启口了,犹豫了一下,还是鼓起勇气道:“大哥,嘉丽去世了,一家人都很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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