遍处灾民,游兴全无。于是回到客店,与众司事商议了,决定先去下游各县,直至海口利津河口再往回走。为了方便函件承转,命书吏们出去寻觅住房。在紧邻抚衙东首的县西巷北首路西姓陶的房主家租了一所四合院,由一名书吏留守。铁云又赶写了一份给张宫保的禀帖,命李贵送往抚台衙门,陈述在河南办理河工情形,和此次奉河帅之命前来山东查阅抄录历年河工档案,请予鼎力玉成,准备回省城时再往禀见。
诸事已毕,铁云与众人继续上路,出济南西门,渡过汪洋一片的小清河来到泺口,这是个商旅辐辏的水陆码头,有绵亘六十里的民埝守卫着,埝上员夫密集,如临大敌。这一带河道较直,没有陡弯险工,河面也较宽,过去不曾倒过口子。埝下便是滔滔奔腾的黄河,岸边停靠了许多船舶。铁云等人下了埝子,雇船东去济阳。船老大和伙计将船撑离了岸,换了舵,摇着橹,渐渐地驶上了航道,岸上的房屋树木渐渐模糊了,却见上游陆陆续续漂下来不少门窗橱柜,桌椅板凳,时不时氽下一具具尸体,涨得鼓鼓的,不辨面目,大概已在水中泡了多日了,委实惨不忍睹。铁云叹道:‘这回水灾,恐怕死了不少人了。’
船伙计道:‘刚开口子那两天,河面上的死人一个接一个,数不清有多少。好在老天爷还算公平,穷的富的一概对待,有一家大财主,大水把他的一家一当全冲光了,老财主淹死了,财主婆急死了,满堂儿孙只剩下一双孤儿孤女,惨极了。往年还有财主家遭了灾,倾家荡产了,孤零零的姑娘被卖到窑子里当婊子的。有人说黄河边上的百姓命苦,有人说发大水是天意,怪不了谁。俺说是衙门里人当官不问事,全不管老百姓的死活,怪只怪当官的。’
船老大道:‘老爷们是河道衙门吃公事饭的,听了俺儿子说的话,可别见怪。他不是埋怨你们,只怪山东当官的太荒唐,平日只知吃喝玩乐,不把民间苦难放在心上,从不曾拿些钱出来把民埝培得牢固些,好多地方只有民埝,没有官堤,埝子倒口,附近一带村镇全完了,不死人才怪哩。当官人的心肝大概都和我们是两样的。’
铁云道:‘你们尽管讲,我爱听。黄河多灾,不在天意,还是官府没有把事情办好。若是多用些心,肯花些钱,一心一意扑在河工上,事先防患未然,而不是大水来了,才拼命抢险堵口,那已迟了。然而看人挑担不吃力,我这是局外人的话,纵是山东抚台,也不是三头六臂,想必也有种种难处。’
船老大道:‘都说俺抚台大人是青天大老爷,是好官,一年到头常为河工奔走。可是再吃多少苦,还是瞎折腾,大水来了,依然是老百姓遭殃,家破人亡,谁不骂抚台?这一回倒了几处口子,俺的亲亲眷眷就死了三户十几口人,村上哪一家亲戚没有遭了大水死了人的?’
于是船家父子们一路摇船,一路七扯八扯地和船上司事书吏们搭讪着,说了许多河上倒口子的惨事,铁云闻所未闻,不由得骇然叹息。
船抵济阳,办完了事,然后又去齐东,最后来到利津县。此处是黄河入海处,港汊分歧,分几股水同时入海。铁云与众司事跋涉步行,来到著名的铁门关河口,黄河至此到了尽头,终于有了归宿地,一泻入海。碧蓝的涨潮吞没了浑浊的黄河水,再不容它放肆地兴风作浪,为害百姓了。远眺大海茫茫荡荡,水天一线,无边无涯没遮拦,似乎已经走到了天尽头,越过大海便将是宇宙外的另一个天外天了。近处滩涂泥淖,海水斯斯文文地卷过来荡回去,轻轻地抚慰着仍然挟了泥沙的黄河水,好似在安抚它,为它轻吟:‘远道辛苦了,安息吧,与海同归大自然吧!’
铁云兴奋不已,脱了鞋袜,卷起裤腿,在海滩上走着,踩满了一腿泥污,然后浸入温柔的海水中徜徉漫步,向同事们喊道:‘我们一路辛劳,大海终于匍匐在我们的脚下。治理黄河不到大海非好汉,快到海水里来玩一会吧。’
张司事年将半百,一本正经地摇了摇头,贾司事、韦司事带头和一群年轻人也赤了脚在海水中奔跑呼叫。铁云尽了兴,又和贾司事等用线锤测量了铁门关的河水深度,张司事描绘了河口草图,然后挨次来到韩家垣、丝网口等处河口,因为泥沙沉淀,已有多处淤浅必须疏浚,惟有铁门关通海的河道较深。
这天,忽然接到省城留守处雇人送来张宫保的回信,虽只寥寥数语,却很将铁云夸奖了几句,可见相隔二十年犹有故人之情,铁云着实兴奋了好多时候。
九月初三日,铁云一身风尘,从铁门关回到利津县城,见县城周围水势已开始减退,去县衙打听,果然黄河各处口子都已堵塞。铁云欣然提笔写信,向张宫保祝贺,并且寄去他写的治河论文。刚写完信,又接郑工局易道台的手书,嘱他速回济南查抄档案,以便早日编辑完书。于是铁云将所带人员分作三起,一起由张司事带领,留在利津办理未了事情,一起由贾司事带队倒回去测量河道,都到济南汇合,铁云与韦司事等于初四日启程,一路乘船溯流而上。决口虽已合龙,许多村镇积水犹未退尽,十一日抵达济南,就可以和张宫保相见了。
老残遗恨二十三 张曜与刘鹗重逢在济南
二十三 张曜与刘鹗重逢在济南
年近花甲的山东巡抚张曜亲自坐镇在章丘大寨庄决了口的堤坝上,督率河防局的员工白天黑夜地奋战,终于将最后一个口子合龙了,然后又巡视了黄河沿岸其他险工地方,方才一脸风霜,一身疲累回到了省城。他上任三年,多灾多难的黄河困扰了他,大部份时间都花在河工上,省中官员和家中姬妾都习以为常了。蒯氏夫人不幸在他驻军新疆喀什噶尔时病故,再没有人在闺房中耳提面命指点他完成鼎鼎勋业了。虽然陆续讨了几房小妾,都只能供他使唤侍寝。久已习惯了怕老婆的他,忽然失去了亦师亦友的贤妻,不禁哀伤痛惜,寂寞空虚,每回捧起书本碑帖,便想起是夫人手把手教他学会了读书写字,每次批阅下属的奏稿禀帖,又回忆起是夫人教他如何周旋官场趋吉避凶,想着想着,不觉老泪纵横。有人劝他娶一房知书达礼的继室,主持中馈。他说:‘我过世的那位贤德夫人,不但把我从目不识丁教成文理书法都好,连左爵相(左宗棠)都曾赞扬过我写的书札楚楚可观,夫人还教我为人处世,把我从固始县的一介平民扶助成为一方诸侯,如今哪里还能再有夫人这样的奇女子?虽然能娶到通晓诗书的姑娘,那也不过是个书呆子,闺房中做个摆设罢了,又有何用?曾经沧海难为水,夫人既逝,我是再不想娶填房了。’
当时张曜匆匆进了内宅沐浴更衣,当家的大姨太太过来说道:‘老爷,可等得我急死了,今天九月十三,十七就是老爷五十七岁大寿,司道府县都已在筹备庆典,交给祥符县去办了,县里问过几次,老爷都还没回来,他们急,我也急,幸亏老爷赶回来了。’
‘什么话!我赶回来是为了做寿吗?’张曜气呼呼地横了大姨太一眼,只为夫人故世,内院没人当家,才由大姨太挑起了这份担子,可是一言一语往往惹他生气。他觉得蒯夫人是天上掉下来的神仙,清雅智慧,仰不可攀,而大姨太这些人是凡间俗女子,连俯伏在夫人脚下烧香都嫌俗气,他不能忘情于夫人,便只有时时烦恼发脾气了。
大姨太很不服气,撇撇嘴道:‘通省官员都要为老爷热热闹闹做寿,省内省外的寿礼都已由外帐房陆陆续续送了进来,能扫人家的兴吗?往年不也做寿的吗?这是帐房送上来的礼单折子。’说罢,把厚厚的好几份折子递给了张曜,有省内的,有省外的,有司道班子的,也有府县班子的。
张曜对于下属和有求于他者所送的财物,乃至标标致致的姨太太,未能免俗,向来也是如数笑纳的,此时心情不好,随手把折子撩在一边,皱了眉道:‘下面这班人也太不识时务了,黄河倒了好几处口子,死了那么多人,才合上龙,就大办寿庆,不会被人说闲话吗,给京中见钱眼开的混帐都老爷们知道了,又有文章可做了,何必呢。’
‘哦,这个我倒不曾想过,可是也不要紧,是僚属为宫保做寿,又不是老爷发帖子打抽丰,怕什么?’见张曜不再言语,又道:‘只有三天时间了,准备照老规矩,十六日暖寿,十七日正寿,十八日寿翁谢客,十九日客谢寿翁,得忙好几天哩。’
‘好啦,好啦!’张曜皱眉挥手道:‘随你们怎么办吧,反正到时候有了女眷来,你招呼着就是了。’
大姨太满心欢喜地点头应允了,自从夫人去世,她虽没有被扶为正室,但是里里外外都由她出面,俨然一家之主,胜过了其他几房姨太太,纵不如那些年轻的人得宠,但有了这样的体面,她也就很满足了。
次日上午,张曜正在签押房批阅公事,门上送进来一份手本,乃是候选同知刘鹗求见。张曜欣然道:‘他来了!世家子侄,就在签押房传见吧。’
门上差人将铁云引入签押房,儿时记忆中的魁梧大汉已是鬓发满霜,络腮胡子也斑白了,那豪爽的性格依然如旧,含笑站在那里打量铁云。铁云上前请了安,张曜扶他起来,呵呵笑道:‘一别许多年,都长成这么大了,难怪我的胡子白了。’
让铁云在旁边椅上坐了,说道:‘上次接你来信,才知道尊大人去世,惋惜得很。我们相知很深,可惜后来我去了新疆,竟不曾再见面。他刻的那颗“目不识丁”图章还在用哩。’
铁云笑道:‘还带在荷包里吗’
张曜哈哈大笑道:‘那是往日年轻气盛时干的勾当,那口气早已出了,还带他干吗?你知道吗?那个混帐御史刘毓楠贪污索贿,被别人参了一本,罢官回到河南祥符县老家,穷途潦倒,我还送过他一笔银子,信上就盖了那颗图章,哈哈,他还写信来哭巴巴地道谢哩。’
说了一会闲话,铁云谈起了抄录档案的事,因为河帅限时完成,时间紧迫,打算借了档案自己派人抄写,请宫保和河防局说一说。
这些小事不在张曜的心中,他无可无不可地说道:‘既然你们有人抄录,也好,省得河防局再派人了,他们恐怕也忙不过来。’
铁云听了大喜,连忙离座打躬道:‘谢宫保玉成。’
张曜道:‘这次郑工合龙,你在河上吗?’
‘卑职自始至终参加,蒙河帅吴大人栽培,保了候补知府。’
张曜取手本看了,诧异道:‘怎么你的手本上写的是同知?’
‘卑职让给大哥孟熊了。’
张曜啧啧赞道:‘好,有义气,不愧是手足之情。好好干,既然河帅赏识你,以后再得个保举吧,不过——’他顿了一下又道,‘可惜吴大人今年惹了乱子,若是他那边有个什么长短,你就到山东来,山东年年闹水灾,我这里正需要懂得治河的行家。’
铁云不知河帅出了什么事,不便细问,便道:‘谢宫保栽培。吴大人与卑职有知遇之恩,他在一日,卑职必留在河南效力,若他不在,方能来山东供宫保驱使。’
‘好,不忘本,不背恩,才是好男儿大丈夫的本色,今后河帅若有变动,你就写信来,我会正式咨照河督衙门把你调过来的。’
铁云乘宫保高兴的当儿,说道:‘卑职去过了曹州府,见到了毓知府。’
‘唔,毓贤这个人很能干,曹州府盗匪那么多,都给他制服了,不容易。’
‘卑职在府衙门口看到了十二只站笼,经常犯人满笼,每站必死。’
‘这个我听说过了,乱世用重刑,治理曹州府不能不这么办。’
‘据说站死了上千人。’
‘不会有那么多吧,不要去听信道听途说。况且盗匪多,当然处刑的也多,不处死一些人,怎么能做到路不拾遗,盗匪绝迹?’
‘只是听说冤死的也不少。’
‘哦。’张曜抚摸着络腮胡子,沉吟道:‘毓贤办事大刀阔斧,我很中意。难免不有些差错,不必挑剔。宁可错抓,也不能错放,放手让他去干,才能把曹州府治好,管头管脚还能办大事?山东官员都像毓贤那样精明干练,山东也就大治了,我还嫌山东只有一个毓贤哩,多一些就更好了。’
铁云听了瞠目结舌,知道张宫保重用毓贤已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再饶舌也无用了。张曜也无话可说,端茶送客。
不料铁云以后去河防局借阅档案,却连连碰了钉子,吉提调推黄提调,黄提调推施会办,施会办推张总办,张总办又找不到人。一会儿说档案寻觅困难,还是由本省派人抄录的好;一会儿又说未奉宫保明示,不便照办;一会儿又说:‘抚台虽有吩咐,我辈委实无法办理。局中历年成案如乱头发一把,堆放在好多处,无从理起,况且局中又在修理房屋,哪有你们插足的地方?抚台如催得急,只好抄几条各年的上谕以敷衍塞职。不然,各有专职,哪有时间兼顾。’
正如铁云在给郑工局总办易道台的禀帖中所写:‘窥其意,若谓如此大著作,山东固无人做,亦不能让河南人做。’铁云无奈,只得又两次谒见了张宫保,并写了一封禀帖诉苦,总算由张曜下了手札,河防局无可推托,又磨蹭了些日子,方才可以着手工作,双方的关系已闹得非常僵了,种下了日后铁云在山东不如意的祸根,此是后话,暂且不提。当时铁云在大王庙借了两间空屋,日夜整理河工档案,查阅抄录,抄了几卷就专人送往开封,供易道台编书。比及完事,辞别张宫保回到开封,已是光绪十六年的正月初五日。”
铁云才进河督衙门,便听到同事们纷纷相告:“哎呀,铁云兄,你怎么今天才回来?可急坏了郑工局的易观察,他原想在吴大人离豫之前交卷,现在来不及了。”
“怎么吴大人要走吗,上哪里?”
“大人老母病重,告假回里,明天就要动身了。”
铁云不及梳洗,放下行装,赶忙闯到内衙来见河帅。大澂因为冒冒失失上了奏折为光绪皇帝生父醇亲王请求封号,惹怒了慈禧太后,挨了谕旨严厉训斥,心情消沉,时时准备挂冠。恰巧得了家信,说是老母病重,便乘机拍了电报给军机处,请求给假侍母,朝廷向重孝道,立时回电谕准,河道总督一缺着河南巡抚倪文蔚暂时兼署。大澂交卸了印信,决心不再回任了,内眷也一起回苏州,不留半点依恋。无官一身轻,正在内书房中诵读佛经。古来文人若逢不得意时,往往遁入禅门以求解脱,时来运转则又抛下佛经,扣上乌纱,出山做官了,历朝如此,不足为奇。
听差来报:“刘鹗求见!”大澂命引入书房,笑道:“我正惦记着你在山东,听说诸事不很顺手,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想不到还能见上一面。”
铁云道:“山东张宫保听得晚生转述河帅的意思,鼎力赐助,幸而及时赶回来为大人送行。”
大澂道:“家母有病,理应回家侍养。所遗憾的,未能见到两书一图的竣工,我已写了一篇序文交给了易道,将来先缮写一部送呈朝廷,再行刻印,这都将由后任接办了。”说罢,长叹一声,不胜惆怅。
铁云惊讶道:“大人不回任了吗?”
大澂掩饰道:“家母病重,难有起色,看来一时是回不来了。本想待书成后,为你专案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