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人赶忙过来喝道:‘别叫冤,府台大人不爱听,若是给大人知道了,要打板子,快走,快走!’
‘俺家老爹六十多岁的人了,受不起苦啊,头儿行行好,想个办法。’
差人附在她的耳边道:‘俺也知道你家冤枉,只能替丁老爹脚下垫三块厚砖,让他多挨上两天。你家不是托过人情了吗,你瞧那边三班头儿陈爷来了,你再求他试试看。’
少妇含着一汪眼泪上去和陈头儿说了几句,邀他到府前茶楼上去了。
铁云瞧在眼中,只觉衙前阴风惨惨,木笼夹道,衙门大开,犹如鬼门关,把一个个良民百姓吞噬进去,连一根骨头也不吐。那笼中的百姓一步步迈向死亡,活活地站死,好不叫人惨伤!李贵气得喘着粗气,把主人拉到旁边,泪汪汪地说道:‘二老爷,上济南告状去,把这个杀人不见血的府台扳倒,否则曹州府百姓都要给他杀光了。’
铁云见四周无人,悄悄道:‘别性急,等这一路事情完了,到了济南,我自会告他,这会儿你千万别露声色。’
李贵点点头,可是悲痛的泪水却一颗颗没阻拦地掉了下来,那泪珠儿犹然带着他胸中侠义腾腾的暖气。
五天之后,铁云在曹州府的公事已了,辞别府衙同知,又告别了高升店的掌柜,一大早驱车出北门,在马村集打尖,用了午饭,当晚到达黄河边上的董家口,找了一家车店住下,这种旅店接待过往客商和骡马大车,又称骡马店。夜来无事,少不得和掌柜、伙计闲聊,又听到了毓大人的许多‘德政’。次晨,留下贾司事带了两名差人测量河道,其余的人换船东下。
铁云少年时随父亲去京师,曾在开封柳园口渡河北上,此番船行黄河,但见河水浩渺,奔腾激荡,七曲八弯,直向东北而去。那河身却较河南窄了许多,两堤相距不过五六里光景,愈行愈窄,弯道愈多,堤身也不甚高,堤外便是密集的村落民舍,人烟稠密。铁云不觉惊叹道:‘山东的河堤太逼近河道了,洪水来了,毫无退步,怎不年年闹灾!’
掌舵的船老汉听了,笑道:‘客官敢情是初到东河来,这堤是民埝,不是大堤,大堤还远哩。这一段还是好的,倒口子(决口)大概十年一见,过了泰安府平阴县和济南府长清县那才叫险哩,弯多河窄,两道埝子中间不过一二里宽,所以山洪一发,年年闹灾,开起口子,不是一处两处。您老瞧这么稠密的村庄,算它一千人的村子,倒起日子来,白天死三百,夜里准死八百!何况一个村子开了口子,那水势滚滚地直往下游几百个村子灌去,遭灾的人也不知有多少!’
‘咱的天,这水灾比火灾还厉害!’李贵叫道。
铁云道:‘我想起来了,听我家老太爷说过,咸丰五年铜瓦厢决口,河水夺了山东大清河入海。那时正逢洪杨之乱,遍地烽火,朝廷无力修堤,都是当地绅董号召百姓筑埝保家,所以有了这么多的民埝,也正因为百姓原来住在大清河旁,世世代代安居乐业,很少遭灾,因此民埝和村庄这么逼近河岸。船家,是这样吗?’
‘是是,老爷说得一点不错。’船老汉道:‘俺家就住在长清张村埝子里,城里亲戚劝我搬了吧,搬得远些稳当,可是俺舍不得住了几代的家乡。这田,这屋,这祖坟,这园子,这井,这猪羊鸡鸭,这许多儿女亲家,这摇船打鱼的营生,往哪儿搬?往哪儿搬?还不是顶着。家里供奉了观世音菩萨和河神,天天一炷香,但望神灵保佑,在俺这一代不要倒口子,眼一闭,下一代的事俺就管不了许多了。’
船尾摇橹的儿子也叹口气道:‘老爷子,你烧香祷告保佑俺家世世代代吧,还有俺,还有小孙孙们哩。’
船家们苍凉的语声在黄河上空回荡,不知河神听到了没有?可是铁云一行却都为此悒悒不欢了。他们吃的沿河饭,有的在河工上混了好几年了,也没有听到过紧与灾河为邻的老人的心声,那么哀伤,那么无可奈何地在等着灾难的降临,不想挽救,不想挣扎,听天由命,而天老爷真能开眼降福给他们吗?
铁云默默地伤感了一会,悠悠地自言自语道:‘这里的河身究竟太窄了,要么加固民埝,要么朝廷拿出钱来,让老百姓搬家,不能见危难而无动于心啊。’
韦司事道:‘朝廷哪里拿得出这么多钱?’
船老汉道:‘老爷不用为俺百姓操心了,就是朝廷拿出钱来,还不是进了贪官污吏的腰包,睁着眼瞧俺百姓逃不走的淹死,逃走了的饿死,病死,就是大水退了,也不知只有几个人活着回来。’
船到寿张县停靠,张司事开销了船钱,船老汉搭了跳板,指点道:‘老爷们走稳了,上了埝子,便是周村,过了庄稼地和街坊才是大堤,上了堤是古贤桥,再过去不远就到县城了。’
铁云道:‘我们在县城耽搁几天,再往下游去,到了长清张村一定来看你,老人家贵姓?’
‘俺姓张,村上姓张的人多,为俺腿脚不便,叫俺东街张铁拐,老爷若是到了张村,叫一声“铁拐”都知道。穷人家没有别的待客,黄河里活蹦乱跳的鲤鱼是有的。’
铁云告别了老人,和众人越过埝子,进了周村,居然田野纵横,阡陌连绵,都是黄河边上肥沃的滩田,小街上颇有几家店铺,老人们在村口大槐树下吸着旱烟闲谈,孩子们追奔嬉戏,一派安宁景象。铁云叹了口气,万一黄河发了大水,冲破这道不高不牢的民埝,村里不知侥幸能有多少人活了下来?他们一行人上了大堤,经过古贤桥,也是一座市镇,不曾停歇,随即雇车进了寿张县城,借寓在吉祥客栈。
铁云去县衙拜会了知县,谈妥了查阅县志和河务档案的事,当天便把县志关于黄河变迁的记载大致看了一遍,即由书吏抄录下来,已是傍晚时分了。回到旅店,与司事们小饮一番,各自安歇。
李贵在主人屋中搭地铺睡了,半夜尿急,醒来磨磨蹭蹭,正欲起身解手,忽听得门闩喀喀作响,接着咿哑一声,有人轻轻推门进来,李贵知是歹人,竟也不怕,一时没有武器,只得拾起一双老大的布鞋,握在手中,屏息静气伏在地上等着。那歹人,手握尖刀,蹑手蹑足进得门来,朝床边一步步靠拢,李贵一跃而起,一挥鞋,打落歹人手中的匕首,又一勾腿将那歹人跌成个仰面朝天。李贵抢过匕首,大喊一声:‘二老爷,有强盗!’肉呼呼的大脚掌立刻踩上贼人的心窝,刀尖对准贼人闪来晃去,吓得那家伙尖声怪叫:‘老爷饶命!’又听得屋外脚步声噔噔地奔了开去,原来是望风的歹人见同伙被逮住,吓得慌忙逃回屋去了。
铁云闻声惊起,眼前一片黝黑,分辨不出发生了什么事,只听见地上有人求饶,才放下心,问道:‘李贵,强盗抓住了?’一边问,一边点亮了灯。
李贵一手握刀,一手用布鞋在强人脸上左右开弓,连连打了几十下,喊道:‘混帐王八羔子,你要咱老爷的命,咱也饶不了你。’
歹人被打昏了过去,毫无声息,李贵这才站起来,套上鞋,踢了一脚,见他还在动弹,嘻嘻笑道:‘二老爷,这个坏蛋被咱打晕了。’
铁云等那人醒过来发出了呻吟的声音,命李贵揪了他的领子跪在地上,问道:‘你这混蛋,叫什么名字,干什么行当,谁教你来行刺的?’
那人叩头道:‘小人王七,一向在河南山东一带卖狗皮膏药为生,前天咱正在府前大街拉场子耍拳卖药,有一位大爷找咱到茶楼喝茶,给了咱十两银子,说是住在高升店有一位河台衙门刘提调,调戏他家媳妇,不便诉到公堂,命咱跟到曹州府境外,一刀了事,割了带发的头皮为证,回去再领五十两赏银。小人实在穷得三餐不饱,一时昏了头,答应下来,从昨天跟出了曹州北门,今天到了寿张县,乃是兖州府管辖,所以今晚动手,让徒弟给咱望风,本想事成回去领赏,不想被管家拿住了。求您老人家恕咱一时糊涂,千万别拿咱送官,小人家中有老有小,全靠咱卖药养家,若是吃了官司,一家人都饿死了。’说罢又痛哭流涕连连磕头求饶。
别看李贵个儿又高又大,说话粗鲁,心地却挺仁慈,见王七说得可怜,不觉动了怜悯之心,踢了他一脚,说道:‘二老爷,这汉子着实可恶,幸而不曾着了他的道儿,又穷得可怜,放了他吧。就凭他瘦猴儿般师徒两个,也休想敌咱双手。’王七乘机又哀哀叩求道:‘管家好心肠,求老爷大发慈悲,回家之后必定为老爷和管家立长生牌位,终生供奉。’
‘呸!’李贵骂道:‘你自己娘老子都没得吃的,还供得起咱和老爷?’
铁云坐在床治上,思索了一会,说道:‘王七,老爷知道是谁花钱买了你来行刺,什么调戏他家妇女,全是混话。不过因为我为曹州府百姓主张公道,得罪了人,和我过不去。你受人调唆,上了当,我今饶恕了你,明天就给我离开寿张县,谅你也不敢回曹州府了。以后规规矩矩做人,别再贪图钱财,做那犯法掉脑袋的勾当,听清楚了没有?’
‘小人听清楚了,叩谢老爷和管家饶命之恩,一定重新做人。’说罢又碰了几个响头,千恩万谢,起身走了。
李贵解了手,闩上房门,问道:‘二老爷,你说是谁指使王七干的?除了那个阎王爷毓大人,不会有别的人吧?可惜他白操了心了。’
铁云冷笑道:‘姓毓的是个聪明人,他都想周到了,叫王七出了曹州府再下手,是免得他有主使的嫌疑。即使杀不成我,也给我一个警告,不要和他作对。谁知我刘某人是个顶天立地天不怕地不怕的堂堂大丈夫,越是要堵我的嘴,我就越是要大声疾呼。’
李贵嘻嘻笑道:”咱和二老爷一样,也是不怕天不怕地的汉子。’
铁云笑了,说道:‘刚才你没有受伤吧?’
‘没有,我是福将。’
铁云笑道:‘睡吧,天还没亮哩。’
铁云办完了寿张县的公事,乘船来到治河的平阴、长清两县,六月中,抄录完了长清县的河工档案,正欲再查县志,然后前往对岸齐河县。清早,忽听得城中人声鼎沸,奔走惊告,都说:‘黄河又决口了!’
老残遗恨二十二 悲惨的故事,《老残游记》的背景
二十二 悲惨的故事,《老残游记》的背景
‘东河’便是山东境内的黄河,众司事听说黄河决口,赶忙出旅店打听,都说是昨儿半夜本县张村决了口,又听说齐河县也决口了,却不详细。铁云跺足叹惜道:‘张村决口,铁拐老人一家遭难了。’立即赶到县衙问个究竟,门上说是县上大老爷、二太爷全都赶往张村抢险去了。铁云回到旅店,张司事也从外边踅了回来,说是‘糟了,糟了,黄河发了大水,水码头船老大都拢了船,只往上驶,不去下游,水路断了。’
测量河道的贾司事已到长清汇合,说道:‘就是有船也不能走水路,倒口子的地方有漩涡,要翻船的,只能抄陆路到济南去,齐河的事以后再去吧。’
铁云无可奈何,说道:‘本县知县、县丞都到张村去了,县里无人当家,县志也抄不成了,只能从陆路去济南,先把下游的事办齐了,再回过头来补上长清、齐河两县吧。’
于是雇了车轿,出长清东门走了半日,来到平安店附近,忽见北方人头攒动,纷纷沓沓,没完没了,尽是逃难的灾民,挑箩担筐,扶老携幼,狼狈不堪。到了十字路口分成两股,一股向东前往济南,一股向南去兖州逃生,铁云停轿向一个背着包袱拄了木棍的白发老人问道:‘老人家,是张村倒了口子了吗?’
‘是啊。’老人愁苦呆滞地瞥了他一眼,忽然泪水涌了上来。说道:‘惨哪,半夜里都睡熟了,大水轰隆隆排山倒海般灌进了村庄,有人在喊:“不好了,倒了口子了,快逃命啊!”可是已经迟了。大水冲到了屋门口,嘟嘟地直往屋里灌,霎时漫到了屋檐口,俺家八口淹死了五个,来不及逃啊,可怜尸骨无存,她们不知被洪水冲到哪儿去了。’
老人涕泪零零,用巴掌抹了一下,拄起木棍便要再往前走,后面跟了容颜惨白的媳妇,怀抱一个周岁大的孩子,绝望地直视远方,不知走的是生路还是死路。铁云急忙又喊道:
‘老人家,张铁拐家逃出来了吗?’
‘张铁拐?’老人茫然了一会,叹口气道:‘村上死的人太多了,好多人都是全家遭难,一个也不曾逃出,实在是记不清了。慢一慢,让俺再想一想,哦,俺想起来了,张铁拐死了。’
‘啊呀!’铁云浑身汗毛直立,叫道:‘他怎么会死的,他不是在外边摇船吗?’
‘天意啊,那一天是他的生日,爷儿俩回到家中,喝了一顿酒,临睡前还说:“醉了,醉了就死最好!”半夜里埝上开了口子,他没有睡着,听到外面发大水了,急忙叫起全家上屋顶,把家中小孩一个个托上了屋面,儿子说:“老爹,你快上去吧,让俺来托!”张铁拐道:“别跟俺争,快,快上屋去!俺年纪大了,到时候了,还是俺最后一个上,别管俺了。”就在最后一个孙子托上去之后,一阵大浪把他卷走了。他的儿子赶紧跳下水去救,眼看背起了老人,可怜,却被大水一起卷走了。逃到屋顶上的人大哭大叫,好不容易熬到天明,有船来救人了,俺家剩下爷儿三个,侥幸上了船,才要去救他家,不料豁拉一下子,屋顶承不起几十口人的份量,坍了,全坍了,赶紧救,一个也不曾捞起,全压在水下面,都死了。’
铁云心境惨然,掏出一些零碎银子给了那老人,老人谢了又谢,继续往前走了。铁云的心灵受了激烈的震撼,惶然骇然,忽觉一阵愧疚,是谁害得这些灾民家破人亡?仿佛自己有份,又仿佛沾不上边,那么是谁之故,他讲不清。他们进了济南城,街上处处坐着躺着行乞的难民,那悲哀愁苦的眼神教人心碎。他们在趵突泉附近找了一家祥记客店住下,那趵突泉里里外外竟也住满了灾民,正由府县和地方绅商出面,设了好几处施粥棚赈济灾民。铁云来到帐房间,向掌柜打听水灾情况,掌柜请铁云坐了,叹口气道:‘这回决口的地方可多了,长清的张村,齐河的纸坊,章丘的大寨庄、金王庄,全出事了,不知死了多少人,够惨的了,今年河南没事,是河帅的功劳,山东却遭了殃。’
铁云道:‘虽则东河常常出事,可是口子小,容易堵,河南万一出了险情,口子大,堵口困难,不到冬天不能合龙,也是有利有弊哩。刚才说的那些开了口子的地方,秋后必能合龙了。’
‘但望这样,否则灾民都得冻死饿死了。’
次日,铁云备了手本,由李贵跟随前往山东抚台衙门求见宫保大人,门上挡驾道:‘宫保为了河上出事,已到张村、纸坊查察灾情去了。’
‘请问宫保哪一天能回省城?’
‘这个不知道。宫保的脾气,办事就和打仗一样,河上出了事他会成日成夜驻在工地,一年在外三百天也不希罕。’
铁云钦佩地点了点头,这位‘目不识丁’大帅还是往日的豪爽脾气。看来张宫保一时不得回省,不如先去下游办完事了再回省城来吧。他初到济南,久闻大明湖和七十二泉的盛名,很想走马看花,先游赏一番,无奈遍处灾民,游兴全无。于是回到客店,与众司事商议了,决定先去下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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