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柜抱歉道:‘不瞒刘老爷说,自从新任府台大人上任以来,捕捉强盗,严格得极,凡是抓到的强盗也不审问,一概关到衙门口木笼里,站到断气为止,窝藏盗匪的一体同罪。南门根招商店掌柜,就因为一个强盗招供,不知什么时候在他店里住宿过一晚,上个月被逮走关到站笼里站死了,府前六个站笼没有一天空着的。又规定俺店里来客都须详细填写循环簿,若有大帮客商投店,还须交验凭证,以防盗匪混入城中作案,所以不得不请刘老爷原谅,委实是府台大人的钧谕不敢不从。’
铁云又好气又好笑,好在身边带了河台大人任命他为郑工局提调的委札,便拿了出来,扔到桌上说道:‘掌柜的看清楚了,可别把我们这伙江洋大盗容留在店中,你这颗脑袋就要搬家了。’
天色暗了,掌柜点上了灯,将委札在灯下反反复复看得仔仔细细,最后断定这是一道货真价实的委任札子,方才笑容满面地双手奉还,连连打躬作揖道:‘提调老爷恕罪,吃这碗饭,不得不如此。’于是吆喝伙计:‘快引了河台衙门的客官们进店,好生款待,不得怠慢。’
掌柜亲自掌灯将铁云引入上房住下,伙计忙乱了一阵,一行人都安住下来,店中开了饭,铁云另外点了几个菜,与几位司事同饮。饭毕,铁云脑中犹然盘绕着曹州知府捕盗站木笼的事,邀了掌柜来屋中闲谈,说道:‘关于贵处府台大人,我在开封时就曾听说过,他是内务府正黄旗汉军,姓毓名贤,字佐臣。原不过是个监生,做了一任同知,又花钱捐了知府,到山东来候补,正巧曹州府出缺,这个地方民风强悍,盗匪多,颇有些人不愿来干这个吃力不讨好的差使,他走了抚台的门路,挂牌暂时署理,原说是个短局,有了人就要交卸,不想政声不错,补了实缺。去过济南的人回到开封,都说这位毓太尊口碑着实不错,是一位有吏才的能员,居然做到境内盗匪绝迹,路不拾遗,所以此次来曹,河南省城中人要我好好领略一番君子之邦的仁政。想不到这位太尊竟是胡乱用站木笼的酷刑来治盗的,能治得了吗,就不会冤屈好人吗?’
掌柜只管抽着旱烟,不吭声。铁云道:‘掌柜,我是过路客,此间没有熟人,办完了公事,三五天便离开了,我听到的话不会和别人去说,你放心就是了。譬如说,招商客店那位掌柜无意中让一位强人住过一晚,事前并不知道,也站死了,岂不冤枉!’
掌柜忽然泪眼汪汪,叹口气道:‘谁说不冤枉,可是不敢说啊。凭良心说,俺府台大人是一位清官,从不要百姓的钱,可是老百姓见了这位清官却比见了贪官还骇怕,因为贪官要钱不要命,而毓大人这位清官虽不要钱,却要你的命,还能有比要人性命更叫人骇怕的吗?那位招商店掌柜还是俺的内弟哩,他站木笼那几天,内人都快发疯了,每天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在木笼旁陪着他,俺到处花钱托人求情。那位府台大人可真是铁面无私,只要沾上些嫌疑,管你冤枉不冤枉,一概站死。俺夫妻俩只能瞅着内弟死了,然后收尸安葬,还不能埋怨。’掌柜说罢,涕泪纵横,好一会才收住。
‘这样冤枉死了的人多吗?’铁云又问道。
‘多啊,太多了,一百个里有九十个,还有十个也很少是真正主犯,多数不过是为强盗望风窝藏的从犯,真正的强盗还是逍遥法外。’
‘这一年多来站死了不少人吧。’
‘谁知道呢?反正那六只木笼满的时候多,空的时候少,少说也死了上千人吧,若是人犯多了,木笼不够用,就把只剩一口气的人拖了出来,再打板子,直到活活打死为止,绝没有一个能活着回去的。’
铁云听得毛骨悚然,一腔义愤难以遏制,说道:‘掌柜,你们这样一天到晚提心吊胆,不觉得苦吗?’
‘有什么办法呢?只巴望毓大人早日高升,调到别处去做官,俺就超生了。’
‘谁知道毓大人什么时候升官,况且他调到别处去,别的地方百姓也同样遭殃了。我倒有个釜底抽薪的办法,不妨把他残害良民的罪状悄悄告到抚台大人面前,让抚台知道他不是好官,罢了他的官,这才是真正除去祸根了。’
掌柜瞅着铁云叹道:‘刘老爷,官官相护,你能让抚台大人相信你,把大红大紫的毓大人扳倒吗?’
‘能!’铁云双目炯炯,断然道:‘我和山东抚台张宫保是世交,到了济南就去看他,我会和他谈到毓大人的木笼子的。’
‘那就好了,原来刘老爷也是大有来头的,老汉失敬了。不过老爷和抚台说的时候,千万别提到贱名,俺是生怕扳不倒毓大人,反而遭他毒手哩。’
‘掌柜放心,我不会提到你的姓名的。可是我有一点不明白,人家都说曹州境内路不拾遗,真有这回事吗?’
掌柜苦笑了一下,说道:‘那是演戏。有一回省里来了一位大官,回去那天,见到路上丢了一个包袱,行人路过,竟没有一个人拾了回家。那位大人觉得奇怪,停轿问那些行人,这个包袱失落在路上,其中必定有钱物,怎么竟没有人动它。行人都道:“毓太尊为官清正,仁心厚德感化了小民,所以曹州境内是没有人贪小便宜的。”那位大人赞不绝口:“曹州府果然做到了路不拾遗。”其实那些行人都是府衙捕快们假扮的,另外还有人藏在路旁,若是真有不识机关的人拾到手,他们就会一哄而出,逮回府衙,禀报毓大人,定然关在笼子里站死了结。过去就有过这样的事,那怕是拾了几件旧衣服,也会抓到木笼里站死,所以曹州府百姓连走路都是悬着一颗心,生怕中了毓大人的天罗地网。’
铁云听了频频点头,说道:‘掌柜,你说得很好,我若去见抚台,最好能多知道一些曹州府百姓被残酷迫害的故事,你能再告诉我一些这类惨事吗?你讲,我记下来,日后一总讲给抚台听,才能打动他的心。’
掌柜道:‘俺听到的惨事太多了,你要听,俺都讲出来,只是千万不要说是俺告诉你的。’
‘那当然。’于是铁云记下了一则则曹州府百姓被酷吏害死的惨案,决心要为曹州府百姓申讨毓贤,让抚台大人知道酷吏之害更甚于赃官。
次日,铁云带了李贵去府衙拜会毓贤,商谈借阅治河档案的事,果见衙前两边各有三只木笼,里面关满了囚犯,或老或壮,似乎都是良民,一个年轻庄稼人双眼紧闭,只剩游丝般一口气了,一个老妇人在笼外号啕大哭,哀求管木笼的差人行个好,放她儿子出来。差人得了钱财,却没法为他开脱,摇摇头道:‘你就看开一些准备收尸吧,进了站笼决没有活着出去的。’老妇人更加放声大哭了,差人忙道:‘别哭,别哭,若是毓大人下乡回来瞧见了,连俺也有不是。’
铁云听了,知道毓贤不在衙中,他本想会一会这位名声颇大的毓太尊,既然不在,只得拜访府中同知了,正打算命李贵投帖,忽听得远处马啼声急,府前差人一声呐喊:‘大人回来了!’便驱赶围观的闲人。铁云和李贵闪过一旁,只见府台大人疾风般拍马驰来,后面跟了十几骑背了洋枪的捕快。铁云细瞧这位毓太尊,四十来岁年纪,箭衣行袍,红缨凉帽,帽下好一张盈盈大白脸,淡眉细眼,看似儒雅潇洒,混充斯文,实则横眼一瞥,暗藏无限杀机。唇上两撇细细的八字须,一张嘴,便翘翘抖抖,不见官府的威严,恰像是小杂货铺的掌柜,暗地里不知在拨拉着什么小算盘。他翻身下马,朝两旁站笼里的‘囚犯’睃了一眼,骂道:‘怎么都还活着?’
管木笼的差人慌忙上前打插道:‘禀大人,这个汉子快断气了!’
‘拖下去打二千板子!’毓贤眼露凶光,猛一挥手道,‘快,后面抓了好几个人犯来,都要站笼子,新做的六个笼子呢?’
‘昨儿连夜做好了,等大人吩咐了就搬出来。’
‘混蛋!还等什么?快搬出来!’
毓贤匆匆进内去了,转眼间,几个差人推了新的站笼出来,一边三个排好,净等新犯人进笼。旁观人群中有人轻轻叹息,却不敢言语。稍一俄延,忽见堂上两名差人从里面叉了一具死尸出来喊道:‘姓胡的收尸!’
刚才那个老妇人发疯似地扑上去伏在儿子身上放声痛哭起来。
铁云触目惊心,不忍再看。李贵嘟哝道:‘什么府台!比阎罗王还狠!让咱进去把他揪出来狠狠揍一顿,为百姓出气!’
铁云喝道:‘小心,别胡说,快去投帖。’
李贵撅起了嘴,大摇大摆进了衙门,用一双大手向门上差人递上名贴,说道:‘相烦通报,说河台衙门刘老爷有公事求见府台大人。’
差人打量了铁云,说道:‘不巧,你不瞧见大人刚回衙,等一会丁家庄还有一件大案要审,今天没空了,请明天过来吧。’
铁云不愿白耽搁一天,说道:‘那么就会一会府内分管河务的同知大人吧。’
差人通报之后,引铁云进了西花厅,少顷,同知出见,听了铁云来意,沉吟了一会说道:‘查抄档案,事关重大,必须府尊点头方可照办,不过毓大人刚回衙,阁下请明天再来吧。’
铁云恳求道:‘在下奉河台之命,时限迫促,不可耽搁,可否即请太尊一见,三言五语便可了事,不致于耽误多少时间。’
同知无奈,只得去见府台,毓贤听了怒道:‘山东的事干吗要河南来管,把他们赶回去就是了。’
同知为难道:‘河台衙门来的人,轻易打发不得,否则河帅出来说话,我们抚台大人也不得不敷衍的。’
‘那末让我去打发他走。’
毓贤与同知步入西花厅,双方见礼坐下,铁云说了来意,毓贤大白脸上显出一缕阴森森傲慢蔑视的神色,横眼斜睨着铁云,突然哈哈笑道:‘阁下弄错了吧,山东河道上的事,咱们山东河防局自会料理,何用河南越境过问?咱这里很忙,阁下还是回河南去复命吧。’
毓贤说这番话不是没有道理,因为从明朝弘治八年(公元一四九五年)至清朝咸丰五年(公元一八五五年)的三百六十年间,黄河都是从河南兰考县向东南夺了淮河的河道入海,称为明清故道。那时候山东境内黄河断流,河道总督不过问山东的河工,后来黄河北迁,下游流经山东入海,还是照老例,河帅管河南,山东巡抚管本省,所以毓贤才会振振有词地说出这番话来。
铁云听了,从容笑道:‘大人有所不知,这次测绘河道编写河工史书,献给皇上,是经河南、山东、直隶三省共同发起的,有河南的份,也有山东的份,将来巷首进书表上,会列出三省官员的职名,是不分彼此的。’
‘那个名录上也有咱曹州府的份吗?’
‘那当然,府台大人的职名是一定要列上去,垂诸久远,流芳后世的。’
毓贤高兴了,脸上有了一丝笑意,转脸对同知道:‘好吧,既然这样,刘提调需要办什么,都给他提供方便吧。’
同知一一答应。毓贤兴头上,又得意地说道:‘刘提调,不瞒你说,三代以下谁不好名?咱平生不好财,就好名,你听到曹州府关于咱的口碑吗?’
铁云敷衍道:‘大人的德政是没得说的了,大人的清廉可以说是通省少有的。’
‘呵呵,不是咱自夸,你说的一点不错,现在连省里张宫保也知道曹州府毓某人如何如何了。你若到省城,不妨再把你见到听到的跟人说说。’
铁云有意要和毓贤开个玩笑,一本正经地说道:‘那是一定的,张宫保和先严是知交好友,到了省城拜见他时,一定会如实为大人扬名。’
毓贤听了,两颗细眼珠子顿时发亮起来,想不到眼前这个小小提调竟和抚台是世交,这可是宣扬自己治绩的千载难逢机会,连忙拱手道:‘失敬,失敬。咱这个曹州府,原来盗匪遍地,最难治理,历任府县官,好多都是为此丢官的。兄弟上任以来,快刀斩乱麻,绝不姑息,境内盗匪绝迹,路不拾遗,平民百姓没有不歌功颂德的。蒙宫保赏识,将兄弟从署理转为实授,宫保实是兄弟的伯乐,咱是万分感激他哩。’
铁云见毓贤谈得投机,心想不如乘此进些忠告,使他罢酷政,施仁政,庶可为一方黎民造福。于是婉转地说道:‘大人治理盗贼煞费苦心,不知这样快刀斩乱麻的办法,会不会误杀良民?’
‘哈哈,你不知道咱毓某人判案如神,一眼就能断定是非曲直,从没有判错了枉杀无辜的,你听到有人上告的吗?没有吧?’
‘这倒是没有。不过我想,如果大人审案更从容更慎重一些,那是决不会伤害无辜的。因为各人案情不同,处刑轻重有别,有的人犯了嫌疑,如果细细审讯,未见得都有罪。最好不用站木笼的刑罚,进了笼子必死无疑,要补救也来不及了。如果大人体现上苍好生之德,更会使家家户户馨香颂扬了。’
‘哦!?’毓贤听着听着,脸上渐渐地变色了,他瞅着铁云侃侃而谈的神情,细细捉摸他为什么突然提出这些不入耳的话,八成是听了什么人的胡说八道,所以一口认定自己捕盗过严,误杀了良民。别人说这番话犹可训斥一顿了事,这个提调是抚台的世交,既不能得罪他,骂上一顿,又不能让他把这些话传到抚台耳中,妨碍了自己的前途,说不定还会弄得革职查办。他一边默默听着,一边琢磨如何封住来客的嘴,铁云说完了,他的主意也打定了,淡淡地苦笑道:‘老哥可不知道兄弟的苦衷,初上任时我也曾仁至义尽,用了各种怀柔的办法安抚盗贼,无奈都不见效,才不得已而用站笼。一试之后,果然奏效,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今后盗贼少了,做到无为而冶,当然用不着站笼了。不瞒老哥,兄弟也非铁石心肠,虽然用了严刑,心中也在暗暗哀伤顽民的无知,巴望不得他们早日改邪归正哩。’
铁云见毓贤的大白脸上现出了似乎十分苦恼的模样,不由得暗暗佩服,此人若是串戏,倒是个好角儿。若是太把他得罪狠了,身处异乡,防不胜防,何况官场上要顾体面,点到此处,已经够了,改不改只能凭他的良心,不能再往明里说,那时毓贤恼羞成怒,反为不妙。于是拱拱手道:‘大人的苦心,果然可以昭日月,通鬼神,大清朝像大人这样的好官实在是不多见,不想卑职今日得瞻宪驾,万幸万幸!’
毓贤心虚,明知铁云话中有刺,不觉动了杀机,当时略一沉吟,问道:‘阁下完了此间的事,还要到什么地方去?’
‘下一站是寿张,然后去济南。’
‘很好,到了省城,烦请代向宫保请安。’
毓贤呵呵腰进内去了。铁云留下来和同知商量如何着手查抄曹州府志和历年河工档案。只听得外间大堂上一声声吆喝:‘大人升堂,带人犯!’比及铁云事毕出府衙,已见衙前十二只木笼,老的少的,都站满了哀苦无告的‘犯人’。铁云打听了一下,说是丁家庄富户丁国梁家前番被盗报了案,得罪了强人,用计栽赃害人,府台大人不问青红皂白,亲自下乡把丁国梁一家男人全都抓了来关进了笼子,眼看都是死路一条。一位少妇在撕肝裂肺地哭叫:‘冤枉啊,俺良民百姓怎会窝藏盗贼,青天大老爷,俺家冤枉啊!’
差人赶忙过来喝道:‘别叫冤,府台大人不爱听,若是给大人知道了,要打板子,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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