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云与瑞韵带了初生不久的儿子大绅离开上海,安顿瑞韵母子在镇江租屋住下,然后垂头丧气地与李贵回到了淮安。
孟熊听说兄弟回家来了,还以为是平常返乡探望,正在等待相见,铁云捧着几段袍料来了。请了安,说道:“大哥,我回来了,这几段袍料是从上海抛球场老介福绸布庄买来孝敬大哥大嫂的,请收下吧。”
孟熊笑道:“又难为你了。”
放下袍料,铁云嗫嚅着道:“大哥,兄弟出师不利,书局关了门了,特地向大哥请罪来的。”
孟熊吃惊道:“不是听说干得好好的,还要了银子去扩充业务,怎么突然歇掉了?”
铁云大致说了经过,孟熊默然半晌,才道:“可惜,可惜,两万两银子丢进水里了,虽然分了家,你也不该拿银子如此儿戏,须知老太爷得来可是不易啊,挥霍掉一文就少一文,你不能不为妻儿着想。必是你办事虎头蛇尾,管理无方,轻易信人,以致一败涂地。”
铁云捶着脑袋叹道:“兄弟也是非常懊恼,请大哥训诫我吧,让我好好记住这次教训。”
孟熊叹道:“既然你自己醒悟懊悔了,我就不必多说了。我看你不是经商的料,张军门(张曜)从新疆回来多年,现在做了山东巡抚,他和老太爷交情深厚,不如你去济南见他,讨个出身吧。”
铁云沉思了一会,苦笑道:“我去求张中丞,他念在老太爷的情分,也许会应付我一个小小的差使,那是没有什么出息的。毛遂自荐所以能成名,就因为他有长处,能使孟尝君刮目相看,脱颖而出,成为上宾。若是一般的食客,仅仅求得一席安身之处,孟尝君虽然收留,也不过置身于数千门客之中混碗饭吃,一辈子也没有出头之日。所以我想总要有个进身立功显示才能的机会,然后去见中丞,方才会得重用,大哥,你说是吗?”
孟熊道:“你说得不错。山东巡抚兼理黄河下游水利,你跟老太爷学过治河的学问,本来可以在这方面上书效力。但是去年八月郑州黄河决口,河水泛滥涌入窄窄的贾鲁河进入淮河,淹没了郑州和开封附近十多个县份,听说水深少者四五尺,多的达一二丈。郑州以下黄河断了流,山东境内黄河都干涸了,张中丞乘此机会上了奏折,主张不要堵塞郑州决口,就让黄河由淮入江,那么山东就不用再为黄河泛滥烦恼了,所以你去了也无事可做。前任河道总督成孚已被革职,继任的李公(李鹤年)便是当年的河南巡抚,你不如到开封河督衙门去投效。”
铁云道:“河帅李公是老太爷的老上司,一向自以为精通河务,不易接受别人建议,我去了也不会重用,且等堵口不成时,再献策请战,他才会倒屐相迎。”
孟熊道:“也好,你就再等等吧,不过架子不要太拿足了,果真决口合龙了,保举有功人员的名单也上去了,你再去就迟了。”
老残遗恨十六 铁云仗义助三姐 出山的机缘来到
十六 铁云仗义助三姐 出山的机缘来到
铁云与大哥谈完了,去见老母,老太太正在伤心,见了铁云也不曾问他在上海的情况,兀自眼泪汪汪,频频拭泪叹息。铁云道:“妈,您老人家儿孙绕膝,还有什么不如意的地方,请告诉儿子,为您解忧。”
老夫人道:“是啊,你来了,正好,我正要有个人说说。刚才我差夏鹃去探望你三姐,顺便捎去一些吃的。谁知她回来说:‘三姑太太正在伤心掉泪,问她,她不肯说。还是外孙小姐直爽,告诉我,是她爸爸惹得妈妈生气。我问为了什么事,她气鼓鼓地说是为了她快出嫁了,爸爸却不肯办嫁妆,说他没有钱,逼着妈妈自己拿钱出来。妈妈从外婆家带去的银子都给爸爸逼着拿出来做赌本输光了,又逼着妈妈拿首饰变换了为我办妆奁,妈妈说首饰是从娘家带来的,不能变卖。爸爸说,那就过两年等有了钱再说吧,反正颖颖还小。妈妈说,颖颖都十八了,还小啦?何况已经定了亲,就待选日子了,怎么可以撒手不管?爸爸不睬,又躲到小老婆屋中抽大烟去了。妈妈气死了,抱了我大哭一场,我要妈妈回来告诉外婆,告诉舅舅,去和爸爸理论,她不肯。夏鹃,你回去和老太太说说吧。三姑太太不许我讲,可是这么一件大事,我怎能不讲。’铁云,你大姐故世了,三姐的命又苦!想起当初错配了这门亲事,我就懊恼难过。幸亏娟娟先出嫁,就剩下颖颖了,你们两个舅舅商量一下,怎么帮着三姐把外甥女体体面面的嫁出去。那位姑爷,我算是看穿了,就当没他这个人。”
铁云听了,着实恼怒,说道:“妈,您放心,颖颖出阁全包在我和大哥身上,我这就去和大哥商量定了,然后去见三姐。”
老夫人担心道:“可是你们得小心,不能把银子送到三姐那儿,给姑爷知道了,又会吞没了去做赌本的。”
“是,我知道了。”
铁云立刻赶到大哥处,说了三姐的苦楚。孟熊恻然叹息了良久,说道:“铁云,颖颖出阁的事,就由我们两人包了,我看宽裕一些,给她添妆银二千两,让颖颖带到夫家去,以备不时之需。另外再拿出六千两来办嫁妆、首饰、被褥、衣着,以及酒席等等排场的用度,大致差不多了,我们做舅舅的一人拿出四千两来,你看可好?”
铁云道:“我也是这个意思,再多些我也是肯出的,一定要争这口气。我还准备去和克家理论,钱不要他出了,话却要说给他听,让他知道自己的荒唐,不能再欺侮三姐。”
“算了,克家现在是赌鬼又是烟鬼,连个起码的志气都没有了,你和他说什么道理?他受了你的气,当时无言可答,转身还不是出在三姐身上?就不要睬他了,让他现现成成做个丈人吧。”
“刚才老太太提醒我们,不能把钱送到三姐那边,会被庄克家抢走的。”
“那就把妆奁事先准备好了,临到送妆时再连同添妆银一齐抬到庄家,转个身就送到男方去,至于酒席排场费用也到临时再送去,克家就无法可想了。你就把我们的打算去告诉三姐,让她放心。”
铁云再回到内院上房,将他俩的打算告诉母亲,老夫人道:“很好,你们兄弟俩肯为三姐分忧,也不枉老太爷托付一场,不过这些话不便到庄家去说,慎防泄漏,还是把三姐接回家来团叙吧。”
此时已近傍晚,老夫人叫丫头召来总管刘泽,命他次日一早备两乘小轿,去庄家把三姑太太接回来,就说二老爷从上海回来了。第二天上午,素琴带了女儿文颖回娘家来了,母女俩锦绣遍体,满头珠翠,由一群丫头老妈子簇拥着,不知内情的人,还以为姑太太在夫家过着神仙般的快活生活。轿子才进大门,家人们就分头禀报大老爷、二老爷,“三姑太太和外甥小姐回来了。”轿子迳自抬到最后一进庭院停下,老夫人得了门上禀报,早已伫立在厅前等候。
素琴母女出轿,欢快地上前见了老太太。老夫人含泪搂着外孙女喊道:“颖颖,我的心肝,奶奶可把你盼来了。”
素琴淡妆素抹,略略掩饰了憔悴的容颜。究竟四十一岁的人了,心境又幽幽损损,凄凄郁郁,终日愁对菱花镜,怎不教丝丝苍纹,刚上眼梢,已见额头。她竭力忍住骤见亲人欲想一吐苦酸的泪水,强颜欢笑道:“颖颖早就吵着来给奶奶请安,老太太不差刘泽前来,我们也要过来了,是鹏鹏回来了吗?”
“回来了,昨儿刚到。”
祖孙三人刚进厅内坐下,孟熊、铁云先后急急来到,未进大厅便喊道:“三姐,三姐!”颖颖一蹦先奔了出去,迎着福了一福,笑道:“大舅舅,小舅舅,外甥女给您们请安来了。”
两个舅舅笑道:“好孩子,舅舅们正思念你哩。”
素琴欢快地站了起来,兄弟俩上前请了安,铁云道:“三姐,昨儿老太太派刘泽今天来接您,我一晚上没好好睡着,就盼早些天亮。”
素琴开心地笑道:“我们是今儿早上才知道的,不然,颖颖也会一晚上睡不着的。”
颖颖撅了嘴道:“刘总管若是昨天就来接,我和妈妈可以在奶奶家住一晚。”
老夫人笑道:“好孩子,都怪奶奶不好,昨天小舅舅到家迟了,来不及通知,不过我仍然要留你和妈妈多住几天。”接着又吩咐:“夏鹃,去和刘泽说,通知庄家姑爷,老太太把姑太太和外孙小姐留下了,住几天再回去。”
颖颖抱住老夫人贴着脸亲了一亲,说道:“多谢奶奶,奶奶太好了。”
这时大太太和衡二太太带了一群孩子,也来到厅上给三姑太太见礼。
素琴道:“嘉丽妹子又病了吗?”
若英道:“嘉丽姐姐不舒服,正躺在床上,不能来了。”
素琴道:“她的身子总不见好,等一会我过去看她。”
寒暄了一会,两兄弟暗示妯娌们带了孩子先告退了,然后屏退下人。老夫人道:“素琴,昨儿夏鹃回来,说了颖颖出嫁的事,克家无礼,司空见惯,不必为他着恼了。孟熊他们兄弟俩已经商量个主意,这事都包在他们身上了,所以今天把你们接过来说一说,让你们母女俩高兴。”
素琴悲苦惯了,听了亲人体贴的话,如熨寒心,如舒愁肠,不觉泪水儿涌了上来,唏嘘道:“女儿遇人不淑,以致出嫁这么多年还劳老太太和兄弟们为我操心。”
孟熊道:“姐姐不要难过,姐弟天性是用什么话也无法完全表达出来的,我们不过略尽一些心意罢了。”
铁云也道:“我幼时,三姐教我读唐诗,给我吃椒桃片和香脆饼,那一番姐弟之情我是至老也忘不了的,颖颖的事,做小舅舅的稍稍出些力还不应该吗?”
老夫人道:“你们不必多说了,快把怎么个做法告诉三姐和外甥女吧。”
于是孟熊和铁云把他们准备用八千两银子为文颖办妆奁的具体做法说了一遍,素琴又喜又悲,珠泪一颗颗地滴落下来,湿了面庞,却暖了心肠。颖颖高兴地抱着妈妈欢叫,素琴推开了她,说道,“颖颖,大舅、二舅几乎使我们母女俩起死回生了,还不快叩谢奶奶,叩谢舅舅们。”
颖颖含着热泪向外祖母和大舅、二舅福了又福,然后一家人欢快地商量起颖颖的嫁事来了。
转眼到了这年七月秋凉,颖颖完婚出阁,美美满满了却一桩大事,素琴悲郁的心情稍稍好转,合家都感快慰。忽然一件突然而来的机遇降临到铁云身上,改变了他今后若干年的命运。这天,孟熊从淮安府衙门拜客回来,命家人把铁云召到务本堂书房中,满面笑容地说道:“铁云,或许是你的机会来了,今天在府衙见到京报,朝廷下旨,因郑州黄河决口久堵不成,新筑的郑州西坝又决了口,严斥河督李公因循误事,问罪革职,和前任河督成孚一同发往军召戍边(充军),调了广东巡抚吴中丞(吴大澂)署理河道总督。现在河工如此棘手,继任者未必便有十分把握,吴公乃是我家世交,你该出去助他一臂之力。”
铁云喜道:“是时候了,此时不出,更待何时?我立刻就写一封信去自荐,我想吴公正是需人之际,必定会邀我出山的。”
老残遗恨十七 黄河决口,吴大澂就任河道总督
十七 黄河决口,吴大澂就任河道总督
吴大澂还是二十年前的吴大澂,饱满的天庭,隆起的鼻梁,高颧大眼,瘦瘦的个儿,只是唇上多了几绺下垂的胡子,颏下添了一撮短须,五十三岁的人,依然目光炯炯,锋芒四射。在京师大红大紫了多少年,外放督抚大臣,成为一方诸侯,是意料中事,可是他没有想到第一次出京所担任的竟是与两广总督张之洞同城的广东巡抚。清制总督与巡抚名义上平起平坐,实际上总督总要占些上风,官品上总督是正二品,巡抚是从二品;总督管辖二至三省,巡抚只管本省;总督兼带“右都御史”又加“兵部尚书衔”,巡抚只兼带“右副都御史”,加“兵部侍郎衔”,巡抚已较总督矮了三分。若不在一个城中,尚可相安无事,若同城相处,必无好结果。大澂深知本朝掌故,督抚同城有三处,都是出了事的。同治五年,广东巡抚郭嵩焘与满人总督瑞麟合不来,官司打到朝中,结果郭嵩焘斗不过瑞麟,被罢了官。接着心高气昂的湖北巡抚曾国荃控告湖广总督官文颟顸无能,官文虽然免了职,曾国荃也吃了暗算,不得不辞官回乡。最近一次是光绪三年云南巡抚潘鼎新和云贵总督刘长佑闹意见,辞官去北京另用。因此大澂方接谕旨上任,心中便有受了压抑的感觉,他在京师尚且锋芒毕露,皇上亲信,大臣侧目,怎能到了广州便在两广总督面前收敛锋芒,委曲相处,这日子太使他难堪了。虽然张之洞在北京时和他都是清流派首领,但是两人年岁相若,个性同样高傲,也都喜露锋芒,同城做官,免不了有意见不合的地方,迟早会有冲突的时候,他是个聪明人,极想早日摆脱这个困境,调到别的省去。
天下也就有那么巧事,偶见京报登载七月十二日皇上谕旨,大意是郑州黄河再度决口,河道总督李鹤年贻误河工,着即革职,与前任河督成孚一同发往军台戍边。督办河工的礼部尚书李鸿藻和河南巡抚倪文蔚革职留任,河督一职暂由李鸿藻署理。大澂看了,摇头微笑,李老先生年将七旬,做过军机大臣、协办大学士、太子少保,是同治皇帝的师傅,中法战争失败时和恭亲王一同下了台,近年才又做了礼部尚书,派到河南来督办河工。这位老先生是著名的道学先生,只可在京中摇扇赋诗,清谈理学,教他督办河工,无异是赶鸭子上架,黄河决口再难合龙,不知朝廷何以作出这样糊涂的决策?
谁知过了不久,忽然接到军机处七月廿九日电报谕旨:“奉上谕:郑州黄河决口,久未堵复,情况紧迫,着以广东巡抚吴大澂署理河道总督,速往河南督办郑州河工,务必早日堵口合龙,毋得延误。所遗广东巡抚一缺,着两广总督张之洞兼署。”
若是换了别人,接连坏了两任河道总督,谁不在这道谕旨前胆怯叫苦,若是弄不好,岂不也将充军戍边?可是吴大澂志高胆大,读完了谕旨,反而大笑道:“朝廷究竟少不了我,又要把我召出来了。郑州决口一年多了,还不曾合龙,可见两任河督都是饭桶。如今天下目光都在郑州,让我走马上任,一举合龙,方显出英雄本色。”
大澂澂即打轿拜会总督张之洞,商定交接印篆日期,诸事匆匆料理完毕,便即启程前往开封。
大澂从广州动身,一路上自有州县滚单下去,通知前站迎接宪驾。最捷近的路线是经韶关、武汉、信阳、郾城,以达开封。偏是郾城与开封之间贾鲁河两岸,自郑州、中牟、经开封城南以迄东南豫皖边界沈丘一千里之遥,横亘了一条滔滔泛滥一望无际的黄河水,灾民流离,死亡遍野,令人触目惊心。见到这样野马般汹涌奔腾的黄河水,大澂方才感到事情的棘手,并不如他想象的那么容易,只凭一股勇气就可以马到成功了。
黄河决口处尚存的堤坝,东面的称东坝,西边的称西坝,两坝之间为滚滚恶水浊浪阻隔,贾鲁河桥梁也被大水淹没,车马人轿都无法通行,惟有依靠舟船在稍稍下游地势较为平衍处摆渡,东西各设了渡口,河工官员、民工、以及抢险材料都从渡船上往来。大澂一行轿马到达中牟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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