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灯,很亮的样子。里面无疑住着吴天亮,她刚刚认识的吴天亮。原本她和吴天亮没有什么关系,只是那盒夹着她那张纸条的“迎春”烟,让她和吴天亮发生了关系。想起来像做了一场梦,故事的开始本身就挺奇妙。
她在往家里走的一路上,脑子里一直想着吴天亮和与吴天亮有关的事情,在河北某地,有一支部队,以后她就要和那个部队发生千丝万缕的联系。想到这里,她的脸在黑暗中红了,热热的,像害了一场感冒。
回到家里的时候,进门看见二哥又从农村回来了,父母小心地坐在桌前陪着二哥,桌上又多了一碗炖肉。李萍一走进自家局促的空间,心里就凉了下来,她又回到了现实中。家里的灯是日光灯,不知是因瓦数太小,还是蒙满了污垢,总之,灯光很灰暗,像此时李萍的心情。
二哥照例仇人似的对待她。她还没有坐在桌前,二哥就开始大吃起来,边吃边说:怎么才回来,我都饿得受不了了。当她坐下后,二哥已经吃得差不多了,二哥说:小萍这月工资发了么,我回农村的车票钱还没有呢。
她默默地把这月工资的一半交给了二哥。自从她接了父亲的班,二哥和姐便把她当成了敌人,仿佛一夜之间她就对不起他们了,她每月的工资,一大部分差不多都被二哥和姐要走了,刚开始的时候,她气不过,就是给了也不心甘情愿。
后来母亲说:小萍呀,你就给他们点吧,你在城里,他们在农村,他们比你苦。
居然母亲也这么认为。
这天晚上,李萍给二哥钱给的心甘情愿,她一边数钱一边想:再给你一次,下次你也许就拿不到我的钱了。
由钱李萍联想到吴天亮的工资,吴天亮每月八十多元钱,在她的眼里这是高级干部的工资,她入厂之后,曾听人说,他们厂长和书记的工资每月才五十多一点。一想起吴天亮她的心情就好了起来,她甚至想把吴天亮的事冲母亲说出来,可不知为了什么事情,那天晚上父母起了口角,两人争得脸红脖子粗的,最后李萍就把说出吴天亮的事放弃了。家里的种种境况让她坚定了要离开这里的信念。那一夜,她睡得很不踏实,只要一醒,她就会想起吴天亮。
第二天,她又煎熬了一天,她不是犹豫见不见吴天亮的问题,而是犹疑着见吴天亮的火候分寸。她不想让吴天亮看出她太着急了,太上赶着了,怕吴天亮瞧不起她。她要装出她不着急的样子,让吴天亮急。第二天,她是在外表沉静,内心风起云涌的状态中过来的。
第三天,上午她也照例上班,中午吃着自带的盒饭,面对着工友们三番五次的询问,她依旧笑而不答。下午的时候,她向车间主任请了假,跑到洗手间洗了脸,梳了头,换上了衣服,才离开卷烟厂。她很顺利地来到了宽街那家部队招待所,但她并没有急于上去,而是在楼下徘徊,溜了一趟又溜了一趟,心里在说:快点上去;心里又说:先别急,再等等。李萍在和自己打架,打来打去,太阳都西斜了,她才鼓足最后的勇气走进了那家招待所,很容易找到了201房间,她在门前沉了片刻,才伸手敲门。门很快就开了,开门的自然是吴天亮,他站在门口很惊讶地望着她。李萍一点也不惊慌的样子,仿佛这家招待所她都来过一百次了,她很容易就看到了地上放着的提包,提包的拉锁拉开了,上面放着吴天亮的洗漱用具,显然,吴天亮正在收拾东西,他做好了随时离开的打算。这个效果很好,李萍很满意。
李萍对呆愣在门口的吴天亮笑了一次,仿佛他们已经是老熟人了。
吴天亮语无伦次地说:你……来了,快里面坐。
吴天亮对李萍的最后出现显然没有足够的准备,他已经做好了走的准备,对李萍的突然出现,他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李萍走了进来,坐在一把椅子上,吴天亮这才恢复了常态,点了支烟,很首长地吸,他也坐下来,翘起腿来,用烟头在皮鞋底上磨来磨去,这样烟上就没了烟灰。
他说:李萍同志,想好了?
李萍不说话,仍又冲他那么一笑。
他说:你看,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也好让我去你家看看,看看你的父母。
李萍之所以选择这时候来,就怕吴天亮提出去自己的家,她不情愿那样,自己都不喜欢,何况别人。
吴天亮又说:你看,我车票都买好了,晚上五点半的火车。
说完,还把车票拿出来让李萍看了看。
李萍说:你走你的。
吴天亮就很遗憾的样子,搓着手说:两个老人都没看到,怎么说也得听听他们的意见吧。
李萍说:我自己的事,他们不管。
吴天亮就“噢”一声,似乎卸去了最后的重负,他站起身来又背着手在屋里走来走去,他的样子又像个首长了。
吴天亮走了一气,然后冲李萍说:小李呀,我见你是满意的,如果你也满意,这样,回去呢,我就打结婚报告,我都40了,岁数不小了,也拖不起呀。
李萍低下头去,本能地红了脸。
吴天亮看到李萍的样子很满意,他长吁了一口气道:这趟我总算没有白来,小李呀,咱们算是有缘呢。
这时,吴天亮的战友来了,他一进门就看见了李萍,惊呼一声:这就是卷烟厂的李萍吧,没想到你来了,天亮这两天等得好苦哇。
显然,吴天亮的战友对事情的来龙去脉是了如指掌的。
李萍听了这话又红了一次脸,低了一次头。吴天亮的战友对李萍也很满意,一遍遍地说:天亮,你小子有福哇。
吴天亮不说什么,只是笑。
吴天亮的战友是来为吴天亮送行的,车在楼下等着。几个人从楼上下来,吴天亮走到吉普车旁,把提包放到了车上,冲着李萍不知说什么,吴天亮战友就冲李萍说:上车吧,咱们一起送送天亮。
结果李萍就上车了,她和吴天亮坐在后排,一路上两人谁也没有说话,只有吴天亮的战友在前面东一句西一句地说着。李萍一句话也没听清,长这么大,她还是第一次坐吉普车,况且身边还坐着吴天亮,她就云里雾里了。
到了车站,吴天亮的战友冲吴天亮眨眼睛说:天亮,我就不进去了,让李萍送你吧。说完把吴天亮的提包不由分说地塞到了李萍的手上,李萍只好随吴天亮走进了检票大厅。他们走的是军人通道,很便利地来到了站台上,那列火车已经停在那儿了。
这时,吴天亮才从李萍手里接过提包,很满意地望着李萍说:我一回去就打结婚报告,你到部队来结婚。
李萍的脸就红了,她低着头用脚一下下踢着月台上的小石子。
吴天亮又说:很好,那我就上车了。
李萍这才抬起头,她望着吴天亮,吴天亮的眼睛在熠熠放光。吴天亮伸出手在向她告别,她下意识伸出手,吴天亮用力握住她的手,没有马上放开的意思。他用了一下劲,又用了一下劲,李萍感受到他传达过来的力量和温度,那一刻,李萍不知为什么,直想哭。
直到车站已经打铃,吴天亮才放开她的手,向车门走去。
列车很快起动了,吴天亮在车窗里一直向她招手。
她走出车站时,看见吴天亮的战友还在那儿等她,坚持一定要把她送回家。她坐在吉普车里又云里雾里了一回。吴天亮的战友一直在说天亮真有福气之类的话。
她坐在吉普车里,看着长春的夜景,感觉很好。
4
吴天亮真是说到做到,一回部队便给卷烟厂发来了一封对李萍的外调函,这是部队现役军人择偶时必须履行的一道手续,一直到现在仍然沿袭着。
人们的种种猜测终于水落石出,有了个结果。吴天亮走后,李萍的心里一下子就踏实了,她认定自己已经是吴天亮的人了,不久的将来便会和吴天亮结婚,然后到部队去,也就是说,自己就是一名官太太了。那几日,李萍在用一种告别的心情在包装车间上班,周围的一切都觉得值得留恋和可爱。这一天,书记亲自到车间来找她,书记把她领到一个角落里,从兜里掏出了那封部队寄来的外调函。
书记微笑着说:你和吴天亮确定爱情关系了?
她看到了那封外调函,便意识到了什么,心骤然快速地跳了起来,然后脸红耳热地冲书记点点头。
书记又问:你就要和吴天亮结婚?
她这次没有点头,结婚一词从书记嘴里说出来,她感到既熟悉又陌生,她不知如何回答书记。
书记又说:李萍你给我一个痛快话,人家可是结婚前的外调,你没有个痛快话,我没法给人家部队回函。
李萍下了最后决心似的点了一回头,便跑到自己工作岗位上去了,书记冲着她的背影点点头,又摇摇头,然后走了。李萍在一刹那,似乎要哭出来,激动最终让她无法控制自己的眼泪,她一边流着眼泪一边工作着。
下午的时候,消息就不胫而走了。人们怀着新奇又嫉妒的心情打探着传播着。
人们说:李萍要嫁给部队首长了。
人们又说:李萍要嫁的首长比厂长、书记的官还大。
人们还说:这个首长的岁数都快有李萍的爹那么大了。
……
种种说法不一而足,但信息是明确的。那就是李萍要结婚了,嫁给一位部队首长。女人们凑在一起叽叽喳喳地议论,男人们怀着一种失落的心情审慎地望着她。毕竟李萍是卷烟厂里的一枝花儿,这枝花自己没有采到,让别人采走了,他们的心情可想而知。
最后得到这一消息的就是李萍的父母了,李萍在接到外调函之后,很快就收到了吴天亮的信,吴天亮在信里催她快些办手续,到部队去完婚,这时李萍才知道,吴天亮的驻军所在地是河北某县。这也没什么,她要嫁过去的地方是部队而不是某县。她怀揣着吴天亮的信,心情波动着回到家里,她从记事起对家就没什么好印象,除了穷就是父母不停地吵架,仿佛他们生活在一起就是为了吵架似的。但现在的心情不一样了,她马上就要离开这个家了,就要向生她养她的地方告别了,心里就多了几分纤细的东西,最软的地方波动着。她就这么柔软地回到家里,大姐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一家人都没有个笑模样,饭也没有做,还有早她回来一步的大哥大嫂都在黑暗中阴沉沉地坐着。显然,家里刚刚又吵过一架,李萍一进门心情就似受了传染,白天的好心情顿时烟消云散了。
原来,姐这次回来告诉父母一个消息,那就是再也不想回农村了,她要当逃兵了。后果是可以想见的,也就是说,姐这么做这辈子的户口别想从农村办回来了,城里不会给她安排工作,她就要在家呆一辈子。如果她在农村坚持下去,就有返城的可能,那结果是不一样的,姐不回农村的理由是,她插队的那个农村大队书记的儿子看上了她,非得要和她结婚。一家人都劝她忍一忍,姐不想忍了,于是一家人就吵了起来。
当李萍得到这一消息时,她心里一下子平静下来,她开了灯,坐在一家人最显要的位置上,然后石破天惊地说了一句话,让姐接我的班吧,我马上就要走了。
接下来李萍才把自己要嫁给部队首长吴天亮的决定说出来。一家人都瞪大了眼睛,吃惊地望着李萍,他们差不多都不敢相信李萍的话,待确信李萍的话是真实的,母亲才过来问长问短,李萍只有一句话:你们放心吧,我已经同意了。
李萍本想着好好在家准备一番再到部队去的,姐的突然回来,完全破坏了她待嫁这段时间美好的心情,她决定用最快的速度离开这个家把自己嫁掉。
第二天,她准备去第一百货商店给自己买几件衣服,第三天就走。姐硬陪着她去,没办法,她只好让姐陪着。她已经没有买衣服的心情了,胡乱地选了两件就回来了,在回来的路上,姐不知为什么,竟然哭了。她头也不回地说:我愿意,我高兴,你倒是哭什么。
姐在她后面说:姐没有赶走你的意思。
李萍只冷冷地笑一笑。原来李萍还想保留自己的工作,到部队看一看,如果那里条件好再把自己调过去,如果不好,那她还回来上班,先两地分居一阵子,等待机会让吴天亮转业。现在情况完全不一样了,她必须得走,办理所有的手续,只有这样,姐才能留在城里。她这么做,多少有了些牺牲的成份,无形中就多了一点悲壮。
李萍离开长春时,吴天亮的战友派了辆吉普车送她去车站,吴天亮在信里已经交待好了,让她动身前跟他战友说一声,并由战友打电话告诉李萍的车次,他好去车站接李萍。
李萍动身的时候,一家人都到楼下送李萍,她坐上车的一刹那,母亲哭了,姐也哭了,只有父亲没哭,父亲背着手望着远方的什么地方。车开动的一瞬间,李萍吁了一口长气。她的心随之松弛了。她望着东北的原野从车窗外掠过,她的心情好了起来。她将是首长的妻子了,嫁到了部队,远离家,远离长春,此时,她有了一种自由感,一种飞翔起来的感觉。大半天又一夜的火车,李萍眼睛都没有合一下,她在憧憬自己未来的幸福。
吴天亮果然在车站接她,她一下车,吴天亮就一直拉着她的手,生怕她跑了似的,吴天亮不知是激动还是热的,鼻梁和脑门上都是亮晶晶的汗,他一遍遍地说:没想到你来得这么快,真快。
一直到坐在吉普车上,吴天亮仍拉着她的手,然后说:今天晚上咱们就举行婚礼,一切都准备好了,啊——
列车是在县城停下的,吉普车三拐两拐地就驶出了县城,钻进了一个山沟里,路是沙石路,很颠簸的那一种,李萍吃惊地睁大眼睛问:咱们这是去哪呀?
吴天亮说:去部队,回咱的家呀。
吉普车颠簸了几十分钟后,眼前出现了一片部队的营房,有楼也有平房,就在两座大山的中间。李萍看到部队心里舒缓了一些。部队大门口有一条标语:提高警惕保卫祖国!门口的哨兵冲车敬礼,直到这时,李萍才回到了现实之中。
李萍一下车,吴天亮便领着她来到了他们的新房。三间平房连在一起,有一个小院,厨房厕所什么的也在院内,院外大门上贴着喜字,屋里的墙上和窗子上也贴着喜字。李萍站在那里,不知用什么心情形容,以前部队对她来说太陌生了,眼前就是具体的部队和家,这一段时间,她无数次地想象过吴天亮的部队,还有吴天亮带给她的家是什么样子,千万次想过,就没有想到现在这个样子。她说不清此时此刻的心情。床都铺好了。红被子,红枕头,到处都是喜气洋洋的样子。
晚上在食堂里吃了一顿饭,食堂里也贴着大红喜字,有政委,有团长,还有很多军官,热热闹闹地喝了一顿酒,就算结婚了。吃完饭之后,她迷迷糊糊地跟着吴天亮回到了家里,这几天她一直没有休息好,转车换车的,她真的很累,她没有犹豫,动作很快地上了床,她一上床,吴天亮就熄了灯,呼吸沉重地在她身旁躺下来。她不习惯有个陌生的男人躺在自己的身边,她想侧过身去,却被吴天亮抱住了,随后他的身体压了过来。新婚的事情完毕之后,她脑子里清醒了一刻,她想:自己这就是结婚了,身边躺着的吴天亮,被称为首长,每个月八十多元钱的工资,接着她就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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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还有多远
5
早晨,吴天亮在军号伴奏下走出家属区,家属区和部队办公区隔着一道墙,办公区有一栋四层的楼,显然部队的领导就在那里办公了,山谷中有着一块平地,军营就在这平地上,周围很静,办公区偶尔传来一两句战士们操练的口令声。家属区有十几户像李萍居住的这样的房子,每家每户都用围墙隔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