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是南方人,在几年前,机缘巧合之下到了北方。」
「哦?为什幺?」司徒信陵留神起来,侧耳倾听。
柔长如丝的黑发散在颊角,浓密的睫扇轻抖几下,眸光蕴涵遥远。「小时候,我是南方一富户人家的庶子,后来爹死了,我和娘亲……」说到这里,白兰芳咬一咬唇。「罢了……没什幺好说的。」
昨日之事不可留,连昔日作恶者亦已无印象,他提起也没有意思。
自从再次见到司徒信陵后,他心中的挫败感就无法抑制地滋长起来,多年来,想象过多少次与司徒信陵面对面相见的情形,但实在想不到,再见竞成陌生客。
轻摇螓首,波光潋泼的眸子幽幽仰看那张高鼻深目的俊朗脸孔,面对一个根本想不起,甚至对他柔情蜜意的人,即使心中存了多少恨怨、不解,又可如何?
况且只要看他一眼,被他软言几句,就在心中升起的酥麻酸软早就令他心思紊乱,无法自持,恨怨情爱混淆不清……
伸手轻抚过莹白的脸颊,看着他明显复杂紊乱的神色,司徒信陵刻意将嗓音放得更加轻柔:「说吧……我想知道。」
柔和沉着的语调梢稍鼓动了意兴阑珊的白兰芳,敛下眼帘看着衣角上的蔓花。「爹死了后,我和娘亲被人赶了出门,过着贫困的日子,不久……娘亲就病逝,我被卖入戏班……之后……」
幽冷如兰的嗓音将在戏班中结交到好友白翩然,随他投靠龙腾堡,后来染上肺病,幸得神医医治的事简单交代一次,其中八九都是真话,只有一开始提及他与娘亲被赶出家门的事不尽真实。
司徒信陵细心听着他述说往事,浓眉不觉蹙起,有谁可以想到怀中这幽逸端丽挺拔如兰的人儿竞吃过不少苦头。
他说得虽然简短,但只要想到以他好强的性子竟要在台上浓妆唱曲,受人轻蔑,以他这幺纤瘦的身子竟然久病多年,在病榻上苟延残喘,司徒信陵的心就是一阵剧痛。
小心地将白兰芳青葱的手收在他厚实的掌心,深蓝若合的眼睛在莹白的脸上慢慢游栘,本是养在堂上的娇兰,偏被无心移植野外受尽风吹雨打,他怎受得了?
俊脸上闪过痛心的色彩,司徒信陵朗声道:「等回到司徒山庄后,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你的。」
白兰芳一怔,呆呆地看着他。「回到?」
眯起眼,司徒信陵垂首在他耳畔轻言:「韩重提过你们到南方是为了养病,并未有确切要去的地方,既然如此,那就到我家去吧!司徒山庄就在苏州,碧波粉荷,柳青树绿,正是人间仙境。」
他将嗓子压得低低,声音深邃遥远,炽热湿润的气息吹喷在耳朵,令白兰芳整个人都有种昏昏沉沉的感觉。
乌亮的杏眼内光芒涣散,声音呢喃。「苏州……司徒山庄……」朱红栏栅,翼然飞檐,钿金彩壁,门外的两只玉石老虎,还有……小时候他最喜欢爬的大树……
「苏州,司徒山庄……」密睫震动如一双墨黑的蝶翅,回忆中亲切的事物令白兰芳无法拒绝地颔首答应。
俊脸上灿起迷人的笑意,司徒信陵高兴地将他拥得更紧,厚唇贴在莹白的脸颊上落下点水轻吻,沉着的嗓音轻轻细语苏杭风光。
杏眼半敛,在他温暖的怀抱中,白兰芳的神志飘远,融合在明媚风光,雕梁画幢的美境之中。
※ ※ ※
车队一路南下,司徒信陵大部分时间都留在马车内与白兰芳相伴,两人同桌而食,相枕以卧,白兰芳抗拒过几次,但始终比不过他的口才手段,久而久之就惯了下来。
铁明、韩重等侍卫亦不在意,只道他俩的在脱险后友谊突飞猛进,并不知道其中的情丝纠缠,反而女儿家的心细如尘令宫翠影深感不妙,暗暗警惕,不过,司徒信陵经常都留在白兰芳身边,她亦不敢太过张扬,只不时对着白兰芳冷嘲热讽。
表面风平浪静地过了半个多月后,车队终于驶入了苏州境内,刚踏入苏州就有十数司徒山庄的侍卫闻讯赶来迎接,人马精良,显示出司徒家在苏州的势力。
马车进了城,再驶一会,穿过大片湖泊树林后便入了司徒家的范围,从车窗一路看去,尽皆玉|乳砖墙一望无际。
「大少爷,已经到了!」马车外传来下人恭谨的声音,司徒信陵点点头,一拂衣袖当先步下马车,接着,又转身向白兰芳伸出手。「贤弟,下来吧!」
白兰芳沉默,近乡情怯的感觉盘旋心头,半晌后,才咬着唇站了起来。
既然来了,就必须面对!端凝洁净的脸上浮现毅然的神情,白兰芳扶着他的手,下了马车。
车外除了一路跟随他们的人马外,还立着不少穿着下人衣服,戴幞头的家丁,婢女,他们分列两排,一见司徒信陵下车,就齐声高呼:「大少爷万福!」
虽然早就听讲南方的高门大族最重排场,这等场面仍然令韩重等由北方来的豪迈汉子吓了一跳,顿时拘谨起来,只有白兰芳心不在焉,眸光游栘不定。
妙目盼兮,光波如水,先是停驻在朱红正门前两只足有一人高的纯白玉石老虎上,白虎戏球,栩栩如生的神态令他忍不住一笑,还记得小时候,自己就爱骑在虎头上逞威,接着,扬起眼帘,凝视门上金区书着的『司徒山庄』四个大字。
手不自觉地将身旁的司徒信陵抓得更紧,终于回来了,这一个曾经以为一生也没有办法司来的——家!
第八章
穿过湖廊曲榭,园林假山,司徒信陵携着他的手走进了一个轩昂壮丽的大院落中,院落内只有两间正房相对。
白兰芳只看一眼就知道这是司徒信陵所住的正院。司徒信陵推开左方房间的大门。「贤弟,你看看有什幺不喜欢的地方,我叫下人换新。」
跨入门槛,正室置着檀木书柜,放满瓷器玉石的多宝架,梨木桌椅等精致的家俱,左方以粉彩八仙贺寿屏风分隔出内室。
穿过屏风,走入内室,入眼的是更加精致的上古摆饰,檀木书案,红木窗框前的青花缠枝高脚花瓶,最瞩目的要算是纱帐胡床前挂着的大片海东珠珠帘。
轻栘步履走过去,执起有指头大小的晶莹东珠在指头把玩,眸光潋泼。
小时候,他的床前也垂着这样的一幅珠帘,是大哥特意叫人从关外送来的,说是整个江南就只有那一幅,每当他睡不着的时候都喜欢看着晶莹的东珠一一细数,直至人梦。
就不知道眼前这幅是从何而来的呢?
「这珠帘……?」眸光闪烁地看着负手在旁的司徒信陵,白兰芳迟疑着不知道该怎幺提问。
「喜欢吗?」司徒信陵笑着上前,携起他的手。白兰芳点头,正想再托词追问,却被他拉着手,走出房门。「我带你四周看看。」
门外垂手侍立着几名穿着得体的丫鬟,还有司徒信陵的贴身仆人小五,却不见铁明及韩重等人,白兰芳不由纳罕。「铁明,还有韩大哥他们那里去了?」
带着他穿过游廊,司徒信陵不在意地回道:「我着人安排了他们住在西院。」
白兰芳俊美的脸上不由现出诧异之色。「连铁明也……?」
神色自若地点点头,司徒信陵道:「他始终是个大男孩,不够细心,我另外差了身边的几名丫鬟过来供你使役。」
伸手指着跟在身后的几名丫鬟后,他又引手平指院落里的另一个正房。「我的房间就在对面,你有不满意的地方亦可以随时过来找我。」
弯眉颦起,他虽然说得头头是道,不过,白兰芳隐约觉得总有不妙之处,一时又想不出来,只得摇摇头,暗忖:想必是自己多心了。
不再多想,便随着司徒信陵在花园走看,园里植满翠竹松柏,旁边一个小湖上,残荷秋藕,白玉拱桥,诗意如画。
又见茂密翠竹上挂了几个紫檀木鸟笼,养着几只翠毛黄爪的画眉鸟,白兰芳看了,心中十分欢喜,接过司徒信陵递来的绿玉棒子,挽袖逗弄起来。
南方的天气比起北地虽是暖和,但此时已近深秋,金风吹过,枝叶摇晃,亦是清凉,司徒信陵命丫鬟拿来了披风,细心地为他披上。
两人伫足在茂竹下,一者高大轩昂,沉渊峙狱;一者莹肌玉骨,清姿雅质,侍候在旁的丫环们都忍不住抬头偷看。
司徒信陵从后环着白兰芳的柳腰,在耳声轻语,白兰芳亦边逗着鸟儿,边笑着回应,两人不亦乐乎之际,地传来恭谨的声音。
「大少爷,老夫人派了人过来传话。」
司徒信陵脸上的笑意微微一敛,松开了搂抱白兰芳的手,朝小五点头说:「嗯!叫她过来吧!」
走过来的是一名穿着青绸夹袄的中年嬷嬷。「大少爷万福!」
司徒信陵双手交负身后,侧身仰看竹尖上的叶片,冷声说:「有什幺事?」
「老夫人知道大少爷回来了,叫奴婢过来问大少爷什幺时候过去请安?」
看着眼前的一片半黄竹叶,司徒信陵不冷不热地说一句:「晚点我会过去。」话中已有打发她离开的意思。
白兰芳本来就奇怪为什幺司徒信陵回家后不先去问安,反而带他四处游走,这时不由竖起耳朵偷听他们对话。
只听了几句,心中就不由得高兴起来,看来他们母子俩的关系不是很好呢!这种幸灾乐祸的想法实非是白兰芳心肠恶毒,只是童年时被欺压的一种反弹。
那嬷嬷的胆子很大,虽然早看出了司徒信陵的不悦,却没有退下,只屈膝一步说:「老夫人思念大少爷,希望大少爷赶快前去,还有,老夫人知道少爷带了朋友回来,也请他过去品茗。」
眉心蹙起,司徒信陵冰寒深沉的眼中向她射出冷箭,神情不悦至极,只因她是自己娘亲身边的人才忍而不发。「我知道了,你先回去。」
「谢大少爷!」那嬷嬷眉开眼笑地退下去复命。司徒信陵又看着竹树沉默地卓立一会,才走近白兰芳身边。「兰贤弟,我要前去向家慈问安,你可愿同往?」
几乎是立刻地白兰芳拚命摇起头来,别开玩笑!一想起印象中那凶悍残忍的美妇,白兰芳修长的身子就忍不住起了一阵战栗。
「也好!」出乎所料地司徒信陵没有试图游说,而是很爽快地点头。「那你再在附近走一会,晚点我回来陪你。」又向丫环叮嘱几句,便转身去了。
白兰芳见他走远:心中倏地沉闷起来,连逗弄鸟笼里那只画眉的兴致也不知那里去了,信手丢开绿玉棒,本欲寻着原路回去,倏然想起,这儿还有一处他很想去看看的地方。
「我想在附近随便走走,你们别跟来。」向身后的丫鬟交代一声,便循着记忆,向花园的羊肠小径走去。
※ ※ ※
领着小五,穿过几道游廊,走进一精巧院落,司徒信陵先在门前整理好衣冠,才踏入正门。
一入门,就向堂上行礼。「孩儿拜见娘亲!」
堂上传来威严的女声:「嗯!起来吧!」
司徒信陵应声直立起身,放眼看去,厅堂上立了十数个丫鬟家丁,堂上坐着头发半白的妇人,正是他的亲娘,司徒家的老夫人,昔日有江湖第一美人之称的『烈炎仙子』宫碧雪。
随着年月消逝,宫碧雪的脸上虽然添了不少皱纹,但是长年以来养尊处优的生活,和浑身的珠宝翠玉,令她看上去比实际年纪轻了不少,侍立在她左侧的正是一身彩衣的宫翠影。
宫碧雪双目半闭,在太师椅上盘膝而坐。「什幺时候回来的?」
掖起袍摆,安坐在右侧的圈椅内,司徒信陵应道:「回来不久。」
「哼!」闻言,宫碧雪从鼻尖哼了一声:「不久?回来都整个时辰了!现在才来请安,你还有将我这个娘亲放在眼内吗?」垂着的眼皮倏地睁开,属于胡人的淡色瞳仁进发出凌厉光芒。
「孩儿不敢!孩儿只是有事延误了。」拿起茶盅轻轻吹开热气,司徒信陵不急不忙地解释:「要是孩儿不将娘亲放在眼内,又怎会干山万水地赶回来为娘亲贺寿?」
宫碧雪又怎会被他一言推得干干净净,只冷冷地道:「你真是有这幺孝顺吗?怕不是做给其它人看的吧?」
「娘亲多心了。」淡淡地应一句,尝一口香茗,司徒信陵转移向站在门边垂手而立的总管问:「五天后寿宴的事办妥了吗?要盛筵连场,别失了我司徒家的体面。」
总管忙弯腰回话:「回大少爷的话,都办得差不多了。」
看他有意分散话题,宫碧雪立时厉暍一声:「好了!别扯开话题!」
闭上唇,司徒信陵沉默起来,深刻的五宫端正地放在脸上最适当的位置,连一点表情也没有表露出来,宫碧雪喘了两口气,放柔声音:「我听说你这次从北方带了个狐媚子回来,是吗?」
「别听翠影胡说,他只是孩儿新结交的朋友。」司徒信陵简单地说了一句,对白兰芳的事似是不愿多提。
「才不是!姑姑,那个死病鬼很不要面,整天都黏着表哥,这些天来他们……」满身华彩的宫翠影撒娇撒痴地摇着宫碧雪的手臂,正要将多日来的不满倾吐而出,却被两道阴骛寒芒刺得不敢作声。
转头看去,向来对她和善有礼的表哥正瞪着她,浓眉下的双眸冰寒凝结,脸上神色冷酷无情。宫翠影惧怕地抖了一抖,身子不自觉地朝宫碧雪靠了过去。
宫碧雪亦看到他的神情,心知不妙,拍一拍宫翠影的手以作安慰,便说:「信陵,在这的都是家人,你将这脸色摆给谁看?」
抿唇,司徒信陵梢稍垂下头,森寒如冰的眼神瞧着手上的茶杯,一声不吭。由岸伟的身上隐约散发出来的寒意令旁人看了,都不安地退了一步,只有宫碧雪不觉,端出做娘亲的架子,厉声教训了几句,接着又说。
「那些男子逢场作戏就算了,怎可以带回家中,回头就叫人赶了出来!还有,你的年纪也不少了,与翠影的婚事该是时候办了。」
听了她的训示多时,司徒信陵终于开口冷冷地说了一句:「不急!」
「怎会不急?你与翠影的婚事是十几年前就说好的,你一直拖延,这怎幺成!」宫碧雪语气催急,宫翠影是她大哥的女儿,整个娘家都在期待与司徒家再次联姻,偏偏她的儿子一再推托,叫她怎向娘家交代?
脸无表情,司徒信陵冷漠地说一句:「说好的是娘亲和舅父,不是孩儿。」
听了他冷酷的说话,本已脸色发白的宫翠影更忍不住双目含泪,哗的一声哭了出来,便向外跑了出去。
这种情况令宫碧雪大怒,整齐地梳成高髻的华发抖动,脸庞如被火烧过,气得发红。
「婚姻大事向来是听从媒妁之言,父母之命!你别以为羽翼丰满,就可以不为娘放在眼内!」
宫碧雪出身世家,性格霸道专权,嫁到司徒家后,因夫君多病更是擅权,但自司徒信陵全面掌握庄中大权后,就在有意无意之间将她的势力渐渐削减,连带与娘家方面的生意关系亦大大削减,一直令她万分不满,这时一次便爆发出来。
「别忘记当日没有我当机立断,你那有资格坐上司徒家家主的位置!没有我,你那有今日的成就!」
早知道不用三句她就会提起旧事,司徒信陵没什幺大反应,只语调平静地说:「孩儿记得,娘亲不用一再提醒。如果没有别的事,孩儿要下去了。」轻拂袖摆站起来,不再多言。
「你——」宫碧雪气愤之极,但又知道他的确是羽翼已丰,不再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