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面固然有许多并不光彩的手段,但政治上的事情,本就没有什么干净的。
左钟离圆滑世故,怎会不知变通,只消目的达成,自然不择手段。
祈帝沉吟片刻,道:“此事朕心中已有定夺。”袖中拿出一面玉牌,道:“此令如朕亲临,左爱卿可凭此调令皇城兵马。”
又沉声道:“相信左爱卿必不会令朕失望。”
左钟离连忙叩首谢恩,接过玉牌。
碧绿的玉牌上,正面刻着“如朕亲临”四字,背面则雕着龙纹及一个“祈”字。
出了御书房,左钟离看着手上玉牌,不由神情肃穆。
心想,这皇城,只怕又是一番腥风血雨。
第二日夜里,果然如左钟离所料,起了异动,当夜恰逢二皇子水晟渊所率羽林卫风队当值,京兆尹周全带着一队人马奔到皇宫前,欲与二皇子水晟渊里应外合,却被左钟离率领的余下三队羽林卫埋伏个正着。左钟离手持祈帝钦赐令牌,又言明参与谋反士兵不知真情,只要投降便不责罚,当时那两队人马便弃甲投降,京兆尹周全与二皇子水晟渊被左钟离生擒。
这时有人来报,说太子殿下正在安王府内,与安王水祈苏僵持不下。
左钟离心中明白,安王果然心思缜密,让京兆尹周全和二皇子水晟渊当炮灰,想来一招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如今既然这两人败了,他自然不会冒险,轻易出手。
只是,若被他乘乱杀了太子,再把罪名往二皇子水晟渊身上推得干干净净,便有些不妙了。
心念一转,已有主意,低声吩咐随从数句,便带着人赶往安王府。
办法倒也十分简单,先教几个身手敏捷之人在安王府内纵火,自己再带着兵马冲进去,美其名曰救火。安王水祈苏自然不能当着自己的面谋害太子水晟澈。
到安王府时,火已经燃起,因为匆匆纵火,其实火势倒并不大,但左右不过一个借口,不待门口侍卫阻拦,已经率着羽林卫冲了进去。
恰看到安王正指挥着弓箭手对准太子水晟澈,地上倒了数十具尸首。太子水晟澈身边尚有两人,其中一人浑身浴血,靠在太子身前,借着月光,看清那人长发披散,容貌俊秀,一双狭长美目寒光闪动,右手白玉金槿扇,左手暗红长针,尤自气喘。
不由一惊,那人,分明是江白。
那流连烟花之地,纨绔不肖的浪荡子江白。
心中浮起些说不出奇怪的感觉,江白是如何会与太子水晟澈在一处?
忽然想起那日在东宫之内看见一个白衣背影,觉得有些熟悉,原来却是江白。
难道说,前几日传闻太子宠爱的琴师,便是江白?
他这般白衣溅血、满身杀气,与平日判若两人,倒底哪个江白才是真的?
这样的江白,已故的江雉究竟知不知道?若是知道的话……
一时间千头万绪,简直理也理不清除。
饶是如此,左钟离面上却不动声色,按奈着种种情绪,行了一礼,说道:“拜见安王殿下。听闻安王府走水,臣急调水龙队前来救援。安王殿下受惊了!”
安王水祈苏面色阴沉,说道:“劳得左相亲自前来,本王感激不敬。”
左钟离心中暗想,只怕是恨不得把我碎尸万段呢。面上却做出一副惊讶神情,好似意外看见太子水晟澈在此一般,说道:“原来太子殿下也在这里。”又看了看江白,说道:“臣近日听闻太子殿下有一琴师,不逊当年李氏,安王殿下亦十分欣赏。原来今夜太子殿下是要与安王殿下共赏仙乐。只可惜这一场走水败了兴。”
太子水晟澈点头笑道:“左相若是有兴致,不妨改日本宫设宴,请听一曲。”
安王水祈苏冷哼一声,挥袖而去。
左钟离不由微微一笑,这一场交战,算是过去了。
侧过脸,恰与江白视线相对,心中略一疑惑,却看出江白此时伤势沉重。
心想,江白之事,改日再问也并不迟。
于是向太子水晟澈告辞,指挥羽林卫退下,奔回皇宫向祈帝复命。
至第二日,却忽然想到,当日那半分堂主人说由他亲自假扮宁王水祈丹潜入安王府,昨夜为何却不见踪迹?
第006章
这一场乱事以祈帝赐宁王水祈丹、二皇子水晟渊鸠酒结束,兼之又以各种名目铲除大小官员数人,其中有宁王暗桩、二皇子党羽、皇后外戚、安王部下,各派势力多少受了些影响,表面看来,最大的赢家却是太子水晟澈无疑。
然则却又并非如此简单。
被撤官员之职空缺之后,各派势力自然又要千方百计的将人手安插进去,这其中自然少不了一番勾心斗角,饶是左钟离百般计出,也只得了一个京兆尹,已算是十分了得。
待这厢尘埃落定,左钟离想起江白的事情来,已是二十多日后。
这时已入了夏,天气渐热。这日散了朝,左钟离便往江府去了。
到江府门口,看见大门紧闭,不由心中生出些怪异感觉来。
伸手拍了拍门,大门打开,探出门人的脸。看见左钟离,连忙打开门,一边把左钟离往里请,一边说道:“左大人大驾光临……不知有何要事?”
左钟离道:“我是来拜访你家小主人。”
门人一愣,道:“左大人有所不知,我家主人出远门了。”
左钟离一阵愕然,心念一转,说道:“那么,便让我见一见管家。”
他心想,那日江白似乎受伤颇重,莫非至今未愈?
门人连声应是,将左钟离引入前厅,不一会管家匆匆赶来,看见左钟离行了一礼,道:“老仆来迟,多有怠慢,左大人请见谅。”
左钟离摆摆手,道:“是我一时兴起来访,倒是有些唐突了。”
管家看了看左钟离,说道:“左大人,实不相瞒,我家少主不在,大人若有事寻见,只怕要教大人失望了。”
左钟离不动声色,问道:“我听门人说你家小主人出门远游,不知究竟去了哪里?”
管家略作犹豫,吞吞吐吐,答道:“若是别的人来问,老仆便会答说少主南下江宁郡游玩。只是少主曾特意留言交代,老仆不敢欺瞒左大人,少主实则是去了骊山。”
“骊山?”左钟离一怔,随即会意过来,道:“太子殿下的属地骊山别院?”
管家点头道:“正是。”
这骊山别院,他倒也曾去过,乃是太子水晟澈的属地。建在山上,作为夏日避暑之地。近来太子水晟澈频频出京,便是去了那里。
想来倒有些后知后觉,难怪太子水晟澈要这般频繁的去骊山别院,原来是因为江白在那里。
忍不住揣测,江白与太子水晟澈究竟是何关系?若江白便是安王水祈苏夜宴之上的琴师,便是那令太子水晟澈提及时苦笑不已之人人,则他们之间的关系是否又真的是外间传闻一般——是太子的男宠?
想到这里,左钟离不由被自己吓了一跳,随即又觉得有些好笑。莫说江白本为富家子弟,绝无沦为伶人出卖身体的缘故,单只是他终日流连坊间,风流放荡,又怎么会雌伏在另一个男人身下?
但念头一转,却又觉得有些说不通的蹊跷之处。
江白若真只是放荡成性的纨绔子弟,又怎么会与太子扯上干系,又怎么会学有武艺?
便是说……江白平日里的模样,都是假的?
若是假的,这江府里,已故的江雉也好,现在站在面前的管家也好,究竟知不知道真情呢?
左钟离不由上下打量起这管家来。
一张老脸,数年未变,这管家自数前左钟离结识江雉时候起,便是在江府中的,看似平庸无为,实则精明干达,做起事情来四平八稳,简直挑不出一丝毛病来。
这样的一个人,会是不知情的?
不由试探一般故意问道:“江白怎么会去了骊山别院?”
管家脸上露出一丝了然神情,坦然答道:“少主受了重伤,被太子殿下带去骊山别院疗伤。”
这样一说,意思再明白不过。
这管家,的确是知情的。
他既然知情,那么江雉也没有道理会毫不知情。
忽然想到,当年江雉给他的那枚半分令,他一介商贾,如何会得到这样的东西?
江雉之于半分堂,或者现在江白之于半分堂,究竟是……
心里面,答案已经呼之欲出——江白便是那日帘后的半分堂主人。
这样一来,事情便都说的通了。
如此,江雉手中有半分令自然毫不奇怪。
江白本就认识秦观月,当日识出那张药方也是自然。他后来那一番话,只怕是故意混淆,可笑自己竟被他骗到。
半分堂主人既然说亲身假扮宁王水祈丹潜入安王府,江白那日出现在安王府内便是理所当然。
他既受命与祈帝,与太子水晟澈扯上些干系也毫不奇怪。祈帝生性猜疑,想来是要让太子水晟澈监视江白,以免生变。只是太子看向江白神情,只怕已不是监视者的神情了。
两人间,大约真的是有些暧昧。
否则何必把江白带入骊山别院,又何必隔日便匆匆赶去别院,只把太后特意招入宫中的江宁郡主莫韶华冷落在一旁。
虽则仍有些细节不详,但大体总是不错的。
想通这些事情,却又有一丝疑惑浮上心头。
外间都说江雉是因为对这个不成器的儿子不满而抑郁生疾,药石无医而亡。江雉既然知道真情,又怎么会这样结果?
当日江雉确实莫名病重,药石无医,可是,会不会有别的原因?
忍不住向管家问道:“你且说实话,你家老爷当日究竟是不是病故?”
管家默然片刻,沉声道:“此事老仆并不敢称知情,左大人如有疑问,还是请当面询问少主罢。”
他这么一说,左钟离心中明了,江雉之死,显然也是一桩悬案。
半分堂既然受命与祈帝,只怕江雉的死也脱不了皇室之中争权夺利的阴谋诡计。想来,不觉一阵心寒,踱几步,走到前厅门口,遥看向皇宫方向,心想:“这天下人无不艳羡的皇宫,实则乃是最阴暗丑陋之处。说到底,只为了权之一字罢了。”
叹一口气,说声告辞,缓步离去。
出了门,不由心中抑郁,打发家仆回去,便一个人缓步走在上京街上。
京中商铺酒肆林立,繁华热闹无比,左钟离沿着路慢慢走去,恍然想到当年金榜题名骑着白马游街时,走的也是这一条路。
犹记得当日楚观月调笑道:“左状元白马游街,好不风光。”
左钟离不由脸露窘迫之色,道:“你又来笑我。谁不知你楚观月天下闻名,当日我便是骑马背上,仍听见有许多人说,若非楚观月无心仕途,这状元便未必是左钟离得呢!”
忽然想到什么,问道:“这般说来,你这样的才华,为何不入仕途?”
楚观月淡淡一笑道:“且不说我天生体弱多病,过于娇贵,不宜辛劳。一者,要我顶着个太师之子的名号入仕,心中不屑。再者,我本已锋芒过露,难免遭家中兄长猜忌,又何苦再增烦恼呢?婉姐的意思,也是劝我莫入官场。”
他口中的婉姐,便是楚贤贵妃楚婉,亦是安王水祈苏生母。
左钟离笑道:“想来贵妃娘娘也是好意。”
楚观月点头道:“正是。我母亲早亡,全靠婉姐怜惜,才能安逸至今。都说长姐如母,这是一点也不错的。”
左钟离心中明白,这楚府之中,大多对楚观月或妒或忌、大约也只有楚贤贵妃待楚观月是真心的好。
只是,再好又有什么意义……到头来皆化做了尘土。
想来,便是当日楚观月未因病而死,也免不了日后满门抄斩,受凌迟酷刑。
这一晃眼便是十年过去,街景依旧,身边知交好友却已故亡,不免生出些物是人非之感。
此时天色近晚,左钟离恍恍惚惚走到一条街上,待有人拉了他一把,才猛然惊觉过来,仔细一看,不由一阵尴尬。
鼻端传来浓郁脂肪香气,一张涂满白粉的脸正对着他,艳红的嘴一张一合,说道:“这位公子,可要来咱们千水阁坐坐?公子您可真是来对地方了,咱们这千水阁可是上京闻名,且不说花魁纹儿姑娘,那是多少王孙公子千金捧上只求一笑,便是臻臻姑娘,一曲销魂,琴艺之绝也是天下闻名的!公子您面生的紧,想是初次来京城吧……”
竟是被老鸨当作寻花问柳的客人拉着不放。
再一打量四周,整条街上站了许多涂脂抹粉、衣饰鲜艳、招揽客人的女妓,原来竟不知不觉走到花街上。左钟离生平行止严谨,何曾遭遇这等阵仗,见老鸨仍然拉拉扯扯,要把他往千水阁里带,慌忙挣脱,匆匆往不远处街口奔走。
总算狼狈出了这花街,环顾四周,却是熟悉的,原来已经走到东市,旁边一条小巷走进去,便是秦观月的医馆。那日他白天来,青楼大多不曾开张生意,兼之走的又是另一边的路,倒不曾经历今日的尴尬。
走到秦观月的医馆前,两扇黑漆木门紧闭,门前点着一个纸糊灯笼,上书一个“医”字。昏黄灯光照在门板上,晕出一团亮光。
左钟离忍不住敲了敲门,好一会门才“吱呀”一声打开一条缝来,露出一张脸,仍是那日的看门人,满脸的不耐烦,说道:“秦大夫不在,找别家去罢。”
话音未落,门已砰一声关了。左钟离吃了个闭门羹,站在门前怔怔发了一会愣,才抬步要走,旁边匆匆走过一人,正撞在了一起。
左钟离借着门前灯光看向那人,不由吃了一惊。
第007章
暗黄灯光照出一张清秀的脸,那人穿着一袭宝蓝布衫,头发整齐的梳成髻,显得整个人精神抖擞。
这模样,虽然比之十年前脱了稚气,添了几分成熟,却并无太大改变,让左钟离一眼便认了出来。
"文清,你是文清!"惊讶之余,左钟离脱口喊出这故人之名。
那人抬头看了看左钟离,脸上也露出些惊喜的神情,喊了声:"左公子。"随即省起左钟离如今早已位极人臣,又连忙结结巴巴说道:"左相大人……"
往后退了一小步就要行礼。
左钟离拉住他,说道:"要那些客套做什么!你还是和从前一样叫我罢。文清,原来你竟还好好的!这许多年未见,你去了哪里?怎么也不来找我。"
一时间,竟激动的有些语无伦次,一连问了许多问题。
文清见左钟离神态自然,毫无高官架子,放下心中不安,心想,左公子多年未见,如今身为当朝宰相,却还是这般谦和,他这样的人品,真是不枉当年公子与他相交一场。
想起十年前旧事,长叹一声,说道:"左……公子,真是说来话长了。"
看看四周,略显踌躇。
左钟离心思澄明,当即一拍脑袋,看了看秦观月医馆的黑漆门扇,说道:"你看我糊涂的,竟拉着你站在这儿说话。文清,若是方便,何不到我家里吃顿便饭。这么多年未见,我们也该好好叙叙旧。"
当朝左相相邀,文清一介布衣,哪里会敢不从。所幸他原本也无要紧之事,自是欣然同意。
跟着左钟离回到相府,文清忍不住四下打量,他少年时在楚晋太师府里做书僮,楚府的荣华富贵自然远非寻常官宦之家能比,因而他也是见过大场面的。此时看见这相府却叫他心里暗暗吃惊,想不到左钟离身为一国宰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相府却是这般的朴素,屋子老旧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