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惜朝倒下的那一刻,他明明有看到子雁屈,却没有继续去追查,只是一心想着尽快带顾惜朝离开,好为他疗伤,竟然分毫都没有去思量身上担着的重任。
叹息声响起,戚少商知道自己从来也没有真正放下过对顾惜朝的担心,这个人似乎真的是上天注定而来,来让他戚少商花费一生的心思。
搭着顾惜朝的手腕再次检查伤势,半个时辰前,戚少商已经将内力注入了他的体内,只是一直到现在,顾惜朝的呼吸依然微弱,气血依然滞腻,显然是失血过多了,如果再不将后背,腰侧和全身大大小小伤口处的血止住,恐怕还是会有性命之忧。
戚少商单手轻轻撑起顾惜朝伏着的身体,想将外袍内衫一起脱下来查看伤口。
贴身衣衫上的残血已经与肌肤上的伤口黏合在了一起,戚少商每脱下一寸衣衫,昏睡着的顾惜朝就不自禁地蹙眉闷哼一声,传入戚少商耳里,令他心惊,顾惜朝的声音居然会让自己心里对他起了怜惜的情愫。
只脱下单肩一边的衣衫,戚少商的额头已经满是汗水,抬手拭去时,却发现顾惜朝的眼睫颤动几下,随后睁开了眼睛。
戚少商道:“醒了?”
“戚…少商!”顾惜朝才想撑起身体,已经先一步被戚少商按住。
“别动,我要看你背后的伤口。”戚少商说着话,手中拉下衣衫的动作却没有停下。顾惜朝内里的衣衫牢牢地黏在血肉模糊的创口上,已经凝结成了一片硬块,只要自己轻轻一扯衣衫,腿上立时就能感到顾惜朝的全身都在紧绷。
白皙额头起了一层薄汗,细细密密地又湿了颊边微曲的黑发,顾惜朝紧紧抿着嘴唇,硬是不让一丝呼痛声出口。
戚少商看着,不禁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拭去顾惜朝额间鬓角的冷汗,口中温柔安慰的话语已经在自己都不知道的情形之下脱口而出:“忍着点,马上就好!”
激痛让顾惜朝无暇顾及戚少商此刻不同寻常的温柔,咬牙点头,死死抓扯住了戚少商身上的衣衫,待到自己的衣衫完全从伤口处剥离开去之后,顾惜朝才发觉指节处已经因为死命用力而隐隐发白。
戚少商呼出一口气,道:“你身上带着止血的伤药吗?”
顾惜朝亦深吸一口气,道:“有,在腰侧的布袋里。”
戚少商摸向顾惜朝腰侧,空无一物,于是再问:“没有?”
顾惜朝一怔,道:“没有?应该在的!另一边。”
听后,戚少商的手却迟迟无法探入顾惜朝的腰侧去拿药。
因为顾惜朝后背的伤口不易移动和使力,所以他另一侧的身体还是像刚才昏睡着时一样,紧紧地伏在戚少商的腿上,密合成了一体,令戚少商不知应该从哪里下手去取药。
顾惜朝见戚少商没有了动作,问道:“戚少商,你为什么不拿?”
戚少商叹气,道:“还是我撑着你,你自己拿吧,只有你知道哪个是止血的伤药!”
顾惜朝正在奇怪,堂堂神龙捕头不会连止血伤药都不认识吧,戚少商已经双手使力将顾惜朝的身体撑了起来,拥在怀中。
因为不想压到顾惜朝后背的伤口,戚少商是用着虚劲来环抱顾惜朝的身体,大部分的着力还是让顾惜朝靠在自己的胸前。
等发觉这样的姿势使顾惜朝离自己如此之近时,顾惜朝黑墨样颜色的头发几乎已经触碰到了戚少商的鼻尖。
戚少商的眼光不受控制地往下,看到的是细腻如温玉般修长的颈脖,再往下,隽瘦的肩骨处,白皙肌肤与血色伤痕交错着,让戚少商不忍再看下去。
顾惜朝低头,勉强拉下腰际内侧悬挂着的布袋,翻出一小瓶伤药想递给戚少商,只略一回头,忽然发现戚少商墨黑明亮的双眼就近在咫尺。那双眼睛就这样深深地凝视着自己,而拂在脸上的那人的呼吸却有了炽热的温度。
戚少商眼里没有刻意隐藏的痛惜让顾惜朝瞬间心惊,这个人不是已经不再懂得自己,不再相信自己,为什么还会用这样的眼神看他?
正在不解,戚少商的手微微用力,又将顾惜朝的身体放下,让他继续俯伏在自己腿上,然后拿走了顾惜朝手里翻出的药瓶。
“放松,我给你上药。如果太疼,就叫一声,不要都忍着!”依然是不同于以往的温柔语气,令顾惜朝什么话也答不上来。
戚少商持剑的手,指尖皮肤并不光滑,甚至有些粗燥,可就是这样的一双手,混着药液在顾惜朝的后背一寸寸抚过,动作不轻不重,速度不紧不慢,然而却让顾惜朝在这几年里,第一次真正放松了神志,安心陷入沉眠。
第 八 章
戚少商感到指尖下的身体在慢慢放松,药液渗入伤口,血已渐止。
良久,伏着的人都没有什么动静。戚少商心中一悸,侧身查看,只见顾惜朝的神情自然,呼吸轻浅,已经睡着了,有几缕曲发散乱在脸颊上,遮住了一张眉眼清隽的脸。
戚少商呼出一口气,放下心,将手探向顾惜朝的额前,有些微热亦有点潮湿。
手继续顺着顾惜朝的额头,撩开他散乱的发丝,看到侧着的脸上竟起了一层光晕,有如摇曳的火苗般浅浅发红。
戚少商还是第一次离顾惜朝这样近,几乎可以看清他因为适才忍痛而冒出来的满脸汗珠子在火光中泛着的晶莹。
这个人在自己的印象里,浅浅的笑意永远是那样嚣张,嘲讽的神情亦永远冷然不羁,还有时不时的在脸上透露出得意的飞扬与纠结的不甘,唯独没有看到过这样子平静如水,宛如孩童般纯真的表情。
沉沉睡着的样子令戚少商忍不住顺着顾惜朝脸孔的轮廓抚了上去,掌心里碰触到的是一片温润的肌肤,而细长浓密的眼睫之下却有一道青色的阴影。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这个人竟然变得如此消瘦。
亦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自己只要看到顾惜朝,都会因他细微的变化而动容。
府城门前那淡然的对视,让戚少商深隐心底的无名之火灸灸燃烧。现在想来,也许自己早已在不知何时就对顾惜朝动了心亦动了情,所以久别的重逢竟换来陌路一眼时,那份愤恨与不甘才会怎样都控制不住。
天色黯然,林间的风声呜咽而起。
虽然已是春末,但因关中地广人稀,时常会有忽然而至的疾风在夜间肆虐,吹在人身上就又多了阵阵凉意。
小小草屋只是远行路人为了歇脚随意搭建的棚子,此刻,虽有堆积干燥的禾草,也无法抵挡夹着尘沙的凉风倒灌进屋里。
看着篝火攒动的更加厉害,戚少商缓缓地将垫在顾惜朝身下的腿抽了出来,脱去身上的外衫,就想披在顾惜朝身上。
动作忽然停顿,看着白皙背脊上交错的血痕,想了想,又解开了夹里,将布料织得较为柔软的那件夹衣脱下来,盖了上去。
正想把篝火拨得再旺一些,草屋顶上的一声轻响让戚少商的眼瞳瞬间收缩。
迅速用衣衫将顾惜朝整个地裹了起来,移到禾草旁边,戚少商悄然地提起剑,无声地打开门,掠了出去。
一轮圆月,清辉遍地。
戚少商却无暇欣赏胡杨林中的迷人月色,因为在光亮之下,他已经看到至少有三个人影,各自往不同方向逃窜。
他们身上令人熟悉的黑衣和蒙脸的装扮让戚少商立刻明了自己和顾惜朝被跟踪了。
挥剑跃起时,草屋内伤重犹在沉睡的顾惜朝让戚少商只清楚一件事:这些人决不能留。
冰寒剑光比之月色更亮,风的叫嚣亦比不过剑的龙吟…
戚少商提着剑推门而入,果然看到屋里的人已经被惊醒,正慢慢撑起身体想坐起来。
顾惜朝按了按额角,脑中眩晕的感觉在刚才的沉眠里减轻了许多,一直以来都只能浅浅睡着的自己竟然也能睡得这样沉,要不是屋外打斗的兵刃之声惊扰了梦境,恬静安心的感觉还会使自己一直睡下去。
全身的伤口都已经被细心地抹上了伤药,因而有一丝微微的清凉替代了疼痛。
将身上的衣衫拢紧,顾惜朝抬头,眼光顺着一柄仍在滴血的长剑,看到了一个伫立在逆光里,看不清面上表情的熟悉身影。
戚少商把剑插在火堆边的地上,跨了几步,在顾惜朝身边坐下,开口道:“能走吗?”
顾惜朝看向剑上的血迹,道:“还是有人跟来?”
戚少商点头回应:“应该是刚才围攻你的那些人!我没有穷追,跑了一个,所以,我们最好还是换个地方。”
顾惜朝望着面前闪烁不定的火光,问:“那些人真的来自西夏?”
看到戚少商微微颔首,顾惜朝轻喃道:“看来我没猜错!”
戚少商转过头,目光直视着顾惜朝,问话脱口而出:“西夏人为什么要追杀你?”
顾惜朝亦对视着戚少商的眼眸,这双眼睛里闪耀着的凛然光芒总是令自己不敢轻视,只有心底真正无暇的人才可能拥有这样的眼神。
恍惚间,闷在心里的一句话就毫无防备地说了出去:“我真的不知道原因!戚少商,如果你还当我是你的知音,就应该相信我!”
知音!
戚少商从来不曾想过,此时此刻,能从顾惜朝的口中听到这两个字,蓦然,脑海里浮现的,是辽远广漠之中,湛蓝苍穹之下,那张由诧异变为释然,连眉眼唇角都弯起了的真心笑容。
有一瞬间,戚少商甚至感觉得到两人立誓后,击掌相握时手心里灼热的温度。
尽管戚少商并不是真正的怀疑顾惜朝,可是种种迹象,都可以看到那些黑衣人是为了顾惜朝而来。
戚少商转开视线,道:“你怎么会惹上这些人?”
顾惜朝道:“我只是跟着一个人而来。”
“什么人?”
“一个葛衣人!”
戚少商的面前浮现出一张熟悉的面孔,道:“面容清秀,却有凌厉眼神的葛衣人?”
顾惜朝惊疑道:“你见过这个人?”
“如果没错,暗算你的人应该就是他,子雁屈!”
“原来他叫子雁屈!”顾惜朝记起在凤翔府食寮之中与子雁屈不期而遇的那一眼,记得那个人眼中暗藏着的慑人心魂的力量。
于是,顾惜朝问戚少商:“你在哪里见过他?”
“街口的张氏药铺。”
见顾惜朝神情一怔,戚少商诧异:“你也去过张氏药铺?”
“对,配我治腿伤的药!”
“我就是在药铺和子雁屈动的手,他杀了药铺掌柜的!”
“难道是那个掌柜的有古怪?”顾惜朝回想进入药铺时,他和张氏掌柜的每一句对话,除了白芷这味干货药材在关中比较少用之外,也就只有自己在说:就这些,带走!这一句话时,掌柜的眼神忽然地冷冽起来让自己感觉有些古怪。
顾惜朝的沉凝让戚少商不禁问道:“你想到了什么?”
取出那只小药瓶,顾惜朝递给戚少商,道:“我只从药铺拿走了这个!”
戚少商接过药瓶,里里外外仔细端详,泛着暗暗光泽的瓶子,除了上面雕刻的花纹古怪精美了些,看上去真的只是一只普通的瓶子。
“里面装着什么?”
“治腿伤的丸药。”
“你确定?”
“我已经服用了一粒,疗效甚好!”
以顾惜朝的医术和对药理的认识,如果说没事,那,这些药就一定没事。
戚少商将药瓶还给顾惜朝,心中起了更多疑问:“除了这个就没有其它了?”
“没有!”
顾惜朝把药瓶收回布袋里,又问:“你又是为何与子雁屈动上了手?”
戚少商道:“你知道琉璃盏吗?”
“是赵佶送给吐蕃,半途被劫了的佛宝?难道是,诸葛神候派你追查此案?”
戚少商点头:“我是循着追命给的线索查到这里。看到子雁屈在药铺杀人,才一路追着来,然后…”
“然后,就遇着了我?”接过戚少商没有说完的半句话,顾惜朝的脸色仍旧不太好。明显不合身,宽大的黑色夹衣穿在身上,更映着他的肌肤颜色剔透而苍白。
他曾是他的知音,一夜三天的交谈永远如此轻松爽快。
戚少商喜欢和聪明人说话,而只有顾惜朝永远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永远知道他将要说却没有说出口的后半句话是什么。
人活世上,有几分福气可以找到这样一个,连讲话都不用花费力气的知音!
戚少商接着问:“那么,你究竟为何而来?”
顾惜朝从粗布小袋里翻出一些纸笺,对戚少商道:“为了这个。你看!”
“这些是什么?”戚少商接过顾惜朝递过来的纸笺,不解地问。
“夹带在晚情遗留下来的书里,被我无意之中发现的。你看是什么?”
“似乎只是一些地名和物名。京兆?凤翔?岂不就是在此地和附近!”
戚少商的目光又落在一个被画得栩栩如生的怪异图案上,递回给顾惜朝,道:“这个我见过,子雁屈身上有!”
“我也正是因为看到他腰间系着的玉佩上有一样的花纹,才从凤翔一路跟着他而来。”
“这个图纹什么意思?”
“应该是西夏一个古老教派的图腾!”
“你要去西夏?”
“还在打算。”
一时间,两人都理不清头绪。
见说话也有些久了,戚少商道:“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还是赶快离开!其他的事情稍候再说!”
“走不了了,已经来了…”
顾惜朝的话音未落,屋外林中已有金属之声破空而来。
戚少商环过手,把顾惜朝搂在了胸前,跃起,从屋顶草棚间冲了出去。
逆水寒剑光乍现,干脆的撞击声不绝于耳,一柄柄从四周招呼向屋顶两人的弯刀落了满地。
戚少商护着顾惜朝的左臂上被刀刃划了一道弯月样的口子,掀起了一层薄薄的皮肉,鲜血立刻涌了出来,染红了白色衣衫。
第 九 章
顾惜朝眼见着涌出的血液瞬间染红了戚少商的半边衣袖,白衣上的血迹映入眼里,红的触目惊心。
不禁微微蹙起的双眉,亦减轻不了额头针扎般的晕眩,顾惜朝强自忍耐,低声道:“戚少商,放开!”
耳中金铁交鸣的响声不断,在逆水寒和自己浑厚内力的激荡之下,柄柄飞来的弯刀都断成了两截。
戚少商虽然激斗正酣,却不忘时时留意怀中之人的动静,因而顾惜朝的轻微挣扎和低低语音令他立时明白了顾惜朝的意思。
当下,松开紧紧揽着的臂膀,轻嘱一声:小心!就与顾惜朝背靠背地站立在了黑衣人之中。
彼此温热的肩背依靠在一起,近的几乎能够感觉到对方的心脉与自己一样的跳动。
夜空中,有月无星。
如霜般的光线照射在逆水寒的剑身和神哭小斧之上,耀出两道暗暗的银芒,再次的联手令两个人都清楚,背水一战的意义。
晦黯的夜色悄然淡去,晨曦中的胡杨林起了一层薄薄的雾气。白烟袅然,本该是朦胧美丽的景致,却因为满地的断刀多了几分肃杀之气。
玄石走入林中,看到的正是戚少商和顾惜朝被一群人围攻的情景。
白衣的戚少商伫立如松,凝神调息以待。
眼下的情势,令戚少商不得不谨慎对敌。
对方人手众多,显然搏命似的车轮战,与自己和已经受伤的顾惜朝不利。
敌不动而我亦不动。
一个“静”字,以“静”置诸“动,除却节省体力之外,更为的是一出手之间,便能毙敌于剑下。
手持弯刀的黑衣人在与戚少商安静的对视之下,开始心浮气躁起来,怒吼一声扑了上去。
戚少商立时伺机挥剑,架开袭来的弯刀,左手迅即一掌。
虽是隔空劈出,却有如利斧劈顶,那股凌厉的劲道中在黑衣人的面颈项上,“咯”的一声,那人的颈骨顿时折断。
在戚少商连挫几人于不动声色之后,玄石望见黑衣人的攻势缓了下来。
因为在戚少商的背后,一身黑衣的顾惜朝掌中的小斧同样令他们无法靠近半步。
顾惜朝偏身侧立的姿式,一切的蓄势待发,雷霆万钧便都隐藏在此平凡的姿态里,再加上他漆黑眼瞳之中令人不寒而栗的煞气。
玄石感叹:仅仅只有两个人,就让周围层层包围着他们的众多黑衣人踌躇不前。
蓦然,远处一声清啸鼓风而至,刹那间似乎将激越的厮杀声一齐淹没。
玄石寻着声响,看到树木的阴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