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看来,似乎没有什么可以让人生疑的地方。
戚少商寻思着,明日只能再去寻访一下为马夫看病的大夫之后再做打算。
天快要亮了,晨光淡淡。
烟气般的晨雾慢慢升起,晓风从远方传来呜咽啸声。
顾惜朝伫立在京兆府的高大城垣跟前,抬头望向广阔苍穹。
高远晴空一览无垠,一只苍鹰掠过天际,展翅间,像极了微风的低旋,清冥的啸叫声就来自于它。
混着细沙的疾风舞动衣衫,猎猎作响。
这一大片阴霾城墙让顾惜朝莫名地感到苍凉无奈,果然是隋唐已去山河老。
晨光渐明,眼前的城门终于大开。
四周即刻响起热闹的人声和牲畜乱踏的蹄音,纷纷涌进府城里去。
顾惜朝亦随着人群步入这关中的第一大州,京兆。
之所以要来京兆,顾惜朝也只是奇怪与昨日那个葛衣人的偶遇。
在他回客栈的路上,偏巧又看到有一群偷贼在摸那人的佩玉,令顾惜朝十分不解。
在葛衣人把偷贼们都打得趴在了地上之后,顾惜朝听到一句,葛衣人可能要到京兆的言语。
既然是与纸笺上有关的线索,那他顾惜朝当然不会轻易放过,更何况,那块佩玉上的花纹与西夏教派的图腾一样,不禁令人生疑。
城门大开之时,起了早,想着去找大夫的戚少商正坐在市集边的食摊喝茶。
一抬眼,就看到无数涌进城来的赶集人。
拉驴马的牵着缰绳,贩货的挑着担子,更有扯开嗓子大声吼着秦腔入城的豪迈旅人,好不热闹。
戚少商看了一眼之后,随即低头,继续喝手中那杯混合着辛辣味的茶水,心里却没来由地一懔。
再次抬头,凝视某个地方。
拥挤的人群之中,一个人影在薄雾中渐渐清晰。
不是记忆里青霭色宽大的衣袍翻飞,亦不是记忆里嚣张的卷发舞动。
浅灰衣衫混迹在身着落满尘土的粗布路人之中,仿佛融入轻薄的晨雾里,若影若现。
戚少商凝视的眼光一动不动。
他在等。
等薄雾中的人看到自己。
等到的,只是一个稍纵即逝的眼神。
只是那人淡淡的一眼,再没有其他。
他知道那人清朗的眼神明明已经看到了他,却像陌路人一样交错而过。
自从自己得知顾惜朝的心智已经渐渐清明以来,还是第一次见着他,原来他已经好的可以行走江湖了。
无数次设想,两人如若再次见面,会有怎样血光乍现的相逢。
只是没有想过,会像今日这样的形同陌路!
戚少商心底莫名的愤怒涌起,手中握着的瓷杯悄然破裂,从掌心里渗出的血红液体让食摊上吃着夹馍的人们一阵惊呼。
抛下铜子,戚少商再看,人潮之中已经失去了那个清瘦颀长的人影。
顾惜朝!
戚少商摸去掌中的血迹,伫立在了街头。
第 三 章
晨雾逐渐散尽,晴空如洗。
顾惜朝慢慢地走在宽石板铺就的街巷,双眉蹙的更深。
感觉脚下的步履越来越沉重,左侧伤过的腿已经坚持到了极限,每挪一步都怕下一步会轰然倒地。
顾惜朝在心里轻叹,走的时候还是太轻率和匆忙了,忘记带够足量的白芷干货来配药方。
关中的气候毕竟与江南不同,沿途荒凉,吃住随意,不想竟引发了腿部的旧疾。
放眼望去,不远处一座看似红土石墙的寻常屋子,门榄边插着的“药”字幡旗随风飘舞。
顾惜朝缓缓走过去,踏入里面,立时,混和着药草清香的气味扑鼻而至,不知道这个小小的药摊,有没有自己能用上的药草。
顾惜朝的目光环视一周,已将内里的情况看了个大概。京兆的药铺不似江南之地的灵秀,却自有它特到的韵味。
放置药草的是关中之地独有的胡杨木盒子,一个并着一个,整齐摆放。
顾惜朝顺着盒盖上的药草名谓寻找,撩开了一个木盒盖子,用手捻了一小簇放到鼻前细闻,果然是要找的药草。
身后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说道:“这位客人,看病还是抓药?”
顾惜朝闻声转过头来,只见从后院走出来一个人。
年岁不大,黑红皮肤的脸上却布满了蜿蜒的深纹,果然是关中的黄土疾风催人老啊。
顾惜朝开口说道:“白芷,六钱。”
掌柜的问道:“治什么病的?”
顾惜朝答道:“腿伤。”
掌柜的又问:“就这些?”
顾惜朝又答:“就这些,带走!”
顾惜朝说完就准备掏银子买药,蓦然感觉到掌柜的眼神一泠,等猛然抬眼与之对视时,又没有了刚才的心悸。
左腿因为忽然的使力激灵地一痛,顾惜朝忙用手撑住药柜,已经伸进身旁小袋中的手将银两和一些药物纸笺带落在地。
捡拾起散落地面的东西,顾惜朝将多余的银子放回小袋。
掌柜的却没有从那些木盒子里抓药过秤,而是从药柜里取出个小瓶子,递给顾惜朝,说道:“一般腿伤用这个吧!”
顾惜朝接过小瓶,十分精致的纹样似乎不像关中粗犷的工艺所制。
拧开瓶盖,将里面的丸药倒了一粒出来,顾惜朝仔细地闻了闻,果然是治疗腿伤的上好药材碾制而成。
这家药铺虽小,想不到还有个能对症看病的真大夫,而不是像游医一样四处招摇撞骗去害人。
当下也不怀疑,将药瓶藏进衣衫里,就结帐走人。
顾惜朝浅灰色的衣摆才堪堪消失在东边的巷口,药铺里就走进来了一个葛衣人。
一进铺门,葛衣人的声音已经传到了掌柜的耳朵里。
“白芷,六钱!”
掌柜的听闻此言一惊,上下打量着葛衣人,问道:“治什么病的?”
葛衣人答道:“腿伤。”
掌柜问话的声音已经在微微发颤:“就这些?”
葛衣人又答:“就这些,带走!”
掌柜的听完,一张黑红肤色的脸瞬间变得惨白,张着口,却始终吐不出来半个字。
葛衣人望见掌柜脸上的神情,眼色也是一沉,压低了声音问道:“怎么了?”
掌柜的突然跳了起来,向门外窜了出去。
葛衣人迅即长臂一擒,扣住掌柜的咽喉就将他抵在了门背后,沉声道:“说,到底怎么了?”
掌柜的被扣住了咽喉,只能艰难地吐出几个字:“追…刚才…人…”
葛衣人略松开钳制着掌柜咽喉之处的手,继续沉声发问:“什么人?”
掌柜的咳嗽几声,急急地说道:“东西被刚才那个人拿走了!东边…”
葛衣人眼神一紧,口中发出一声轻啸,一记眼色,门外即刻有一道黑影闪过,直向顾惜朝消失的东边巷口掠去。
葛衣人死死地盯着掌柜的眼睛看,恨恨的声音响起:“你居然把东西给了别人!那人长什么样?”
掌柜的惊慌失措:“浅灰的衣服,头发有点卷…很像一个书生…”
掌柜的眼见着葛衣人眼里越来越凌厉的神情,颤声将自己知道的一古脑儿都说了出来:“我是…看到他掉落的纸笺上有宫里的图腾才把东西给他的,而且暗语也对上了…我真不知道怎么回事?饶了我!饶了我啊!”
尾音尚未消失,求饶人的脸上,惊慌的神情突然之间像似凝固了一般,瞬间呈现出一种奇异的灰色调,死亡的色调。
葛衣人收回袭向掌柜后心的手掌,唇边浮起了冷冷笑意,清秀的脸上顿时寒气逼人。
斯然冷淡的话语丛薄薄的唇边透了出来:“办错事,留你个全尸已经是天大的恩惠了,九邪鬼宫还从来没有这么宽待过做错事的人!好好去吧!”
戚少商在一碧万里的晴空之下快步走着,心里却阴阴郁郁的,像布满了雷雨前的浓云。
走在熙攘的人群里,与他人摩肩擦踵之时,目光就会控制不住地去寻觅那个在人潮之中消失了的身影。
在经历了那么多事情之后,扪心自问,有谁,可以真正遗忘,曾经发生过的这一切?
戚少商没有忘记,那么多兄弟朋友的血让他怎么能忘,怎么敢忘。
然而,最让戚少商刻骨铭心,每个午夜梦回都无法忘记的,只有顾惜朝艰难地怀抱着晚情走出灵堂的时候,即便浑身淌着鲜血,唇边依旧淡淡笑着,满足地笑着的表情。
所以那一刻,戚少商出手拦下了暴怒的老八手中的长枪,亦同时,隐约地怀疑了自己的心……
不料想,事隔经年,当再次见着那个人居然又好好地出现在自己面前时,却只是换来了淡淡的一眼,仿似陌路人一样。
于是,怎样也难以释怀!
或许,也就是因为不知道自己为了什么缘故无名愤恨才无法释怀吧!
戚少商举手重重拍了一下额头,心惊于自己竟然对那个人的一个淡漠眼神如此耿耿于怀,真是活见鬼了!
几步之遥,张氏药铺的幡旗在猎猎舞动,戚少商不禁加快了前行的脚步。
未到门口,空气中的一丝异样已经让戚少商的神经紧绷了起来,将手按在了剑柄上,紧握,悄无声息地靠近药铺的门边。
透过门的缝隙,戚少商赫然看到一张瞪大了眼睛的死人脸紧贴在门的背后,一个着葛色轻衫的人影正想迈出大门。
錚地一声啸响,手中带鞘的长剑激起一道闪眼的亮光。
戚少商持剑封住了葛衣人的去路,从门边踱进铺子里,喝问道:“杀人偿命,想走?”
葛衣人在戚少商的出剑之前已侧身避开,退进了药铺内。
此刻,正在仔细端详着戚少商的一举一动,而同时,戚少商也在研究着眼前这个葛衣人的来头。
片刻,葛衣人露出一丝了然于心的神情,笑着开口说道:“神龙捕头,你看到我杀了人吗?在哪?”
戚少商面色一沉,对此人的明眼说瞎话十分不满,正好,心中的无名之火尚未熄灭,长剑反手一挥,就向葛衣人一剑刺了过去……
顾惜朝拖着脚步迈进巷口的茶寮。
茶是清的,茶叶是青的,散发着氤氲的清香。
一杯温热的甘茶入腹,腿上的旧创似乎已不再疼痛的让人难以忍受。
摸出装药的小瓶子,倒了一粒丸药吞下,顾惜朝这才将药瓶放置在阳光下,细细地把玩起这个精致的小瓶来。
刚才初见这个药瓶时,顾惜朝就觉察出它似乎不像关中的粗俗之物,已颇为喜爱,现在再细看,瓶身刻满了怪异的纹样,果然不是关中之地的工匠能雕刻出来的手法。
忽然,在手中转动的药瓶,凸凹不平的表面在阳光的折射下发出暗暗光泽,令顾惜朝没来由地想起,适才在府城墙下,看到那人乱风中翻飞的黑发色泽。
真的只是偶然的一瞥,就令自己看到了那个人脸上风霜又添,唯独一双耀若星辰的眼眸从来都是如此清清朗朗。
只是在自己淡然地转开视线之后,却还是眼尖地瞧见戚少商清朗的眼里那一缕不为人知的愤恨之火。
想到这里,顾惜朝的嘴角不禁勾起了一抹淡淡的笑意……
第四章
戚少商挥剑而去时,他的眼并没有看葛衣人的手,虽然那是一双杀人的手。
戚少商眼光所注视的,是葛衣人刀锋般的眼。
那眼里此刻充满的,是杀气,是即将满溢的杀气。
戚少商挥剑的去势忽然停了下来,沉沉的杀机将两人包裹其中,一时间,双方谁也不曾异动,也不能异动。
汗水在无声的对峙中,蜿蜒发鬓。
一滴汗自葛衣人的额角淌下来,滴过眉梢。
这一刻,葛衣人的眼睛不由自主地眨了一下。
瞬息,戚少商的剑带着龙吟,划向了葛衣人的颈项。
葛衣人飞足上踢,足尖踢向戚少商持剑的手腕。
戚少商手腕急转,改刺为劈。
这一剑如若被他劈实了,葛衣人的脚也该废了。
只见那葛衣人变招也是极为迅速,双掌直戳戚少商的双眼,逼的戚少商回剑相格。
两人在小小的药铺之中,片刻间翻翻滚滚地斗了数十招。
戚少商越战越心惊,葛衣人的身法诡异,完全不似中原的武功路数,竟然在逆水寒的锋芒之下,仅凭一双肉掌,就与自己游斗了许久!
渐渐的,戚少商出剑的速度缓了下来,但每一剑都直刺葛衣人的下盘。
因为与之缠斗久了,戚少商已发现那人虽然身法奇诡,但是下盘并不扎实,飘忽的步法固然巧妙,却不够有力。
见惯了追命冠绝天下的身姿步法,葛衣人此时的弱点一看便知。
果然,不多时,葛衣人就在戚少商的步步紧逼下,步法开始凌乱,身法也不如开始般轻捷了。
戚少商趁势而上,长剑一抖,挽出数个剑花,星星点点的剑芒罩住了葛衣人胸前的几大要|穴。
那葛衣人也是不凡,猛一矮身,向后仰跌,堪堪避开了这惊鸿般的一击。
戚少商一剑用老,尚不及长剑回转,葛衣人已经团身扑至戚少商胸前,立掌就劈。
戚少商情急之下左手上挡,想格开这重重一掌。
便在一刹那,戚少商看见了葛衣人的眼神莫名的一闪。
戚少商少年时又叫戚大胆,事实上,戚少商的大胆源于他在大胆做事之前,还是个相当谨慎的人。
在那一眼中,戚少商感到了难言的危机。
立时,左手已在一念之间改挡为击,一掌拍向葛衣人的胸口,并顺势后仰。
同一刻,葛衣人的衣袖间亮光一现,一道冰冷的银光攸然擦过了戚少商的面孔,令须眉都感到了锋刃的森森寒气。
戚少商不敢迟疑,纵身后跃,挥剑阻住了葛衣人的袖中刀!
一道细细的血痕缓缓出现在戚少商的颊上,稠密的血珠渗了出来。虽然避的及时,那一刀还是划破了肌肤。
对面的葛衣人站定,也溢出一口鲜血。
戚少商印在他心口的那一掌显然也没让他讨了好去,一时竟是个谁也奈何不了谁的局面。
门外传来一声轻啸,一团黑影忽然扑来,投入了葛衣人的怀里,葛衣人看到,不由动容。
戚少商收剑,凝神看清葛衣人怀里那个黑色的事物。
那是一只仅有手掌大小的雕儿,浑身长满黑色的羽毛,不掺一丝杂色,金黄的眸子转动的甚是活跃,透着灵性。
小雕扑棱着双翼在葛衣人怀里低声嘶鸣,葛衣人一边单手抚摸着小雕,一边在仔细聆听。
片刻后,葛衣人抬手一扬,小雕迅即飞往了屋外。
拭去唇边残留的血迹,葛衣人向戚少商道:“神龙捕头,我们也算是不打不相识!今日子雁屈另有要事,就此别过!”
戚少商听出了他话里的去意,眼色一沉,正色道:“这么轻易的就想走?”
“那,就要看神龙捕头能不能留住我了!”子雁屈淡淡笑着说话,脚步却已经开始移动。
戚少商岂容他说走就走,正待上前封住子雁屈的去路。
忽然,药铺门前人影一晃,立时传来一声女子尖利的高喊:“杀人啦!快报官啊!”
即使张氏药铺不是在市集中最繁华的街巷之处,被这个女子这样厉声一喊,街旁的店铺里,也立即涌出来许多看热闹的人。
率先冲进药铺的两位妇人惊惶失措的一边叫唤,一边还拉扯住持剑的戚少商。
戚少商瞬间感觉自己的一个头变成两个大。
手中稳稳地握着长剑,不能也不便轻易挣脱,唯恐伤了无辜路人,只是在被越来越多涌进药铺的人团团围住的同时,戚少商眼角的余光看到子雁屈秀气的嘴角牵起了一丝笑意。
等戚少商好不容易拿出平乱珏向前来擒拿凶犯的官差说清事情的缘由,药铺里早已失去了子雁屈的踪影。
其实,昨日决定来询问给马夫看病的张大夫时,戚少商并没有料到今日会有如此大的变故,现今细想,疑点颇多。看来当务之急,不能轻易断了子雁屈这条线索。
戚少商踏出药铺,抬头望向高远苍穹,远处,有一丁点黑影飞掠而过。
戚少商眼力甚好,已经看出那就是子雁屈身边带着的小雕。
低低的啸鸣声让戚少商不禁想起那个人在连云时,也有驯养一只灵敏的猎鹰,名唤“微风”。
他不止一次地看到,在疾风肆虐下的土坯拱门前,那人扬臂放鹰时的洒然微笑,似乎在心羡着鹰儿能自由地翱翔广阔天地。
每到那个时候,戚少商总有一种冲动,想去做那颗不安宁的心落地之后的去处,只是让他有一天累了时能够有地方歇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