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
那是一张怎样动人心魄的脸,那又是一个怎样聪慧的头脑,真不愧是我苏怀诚的女儿,当年若不是迫于无奈将她放在北山寺门口,今日又该是怎样的一番景象呢?苏怀诚禁不止感慨万千。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使命。”苏怀诚沉思良久,才缓缓开口。原以为此生都不会来找这个女儿,只愿她在这里幸福地成长,无奈宿命如此,任自己再怎样身居高位,终究不过是一个臣子罢了,怎能违了天家的意呢?
第二章 泥人无语不抬头(上)
记得那时相见,
胆战,
鬓乱四肢柔。
泥人无语不抬头。
——(五代·顾敻)
手把文书口称敕。
这是苏怀诚最不耻的行为,可今日,自己面对自己亲生女儿,却不得不这么做。
夺目的明黄让苏槿若感到从未有过的目眩,也许只有两个地方能如此堂而皇之地使用这种颜色,一个寺庙,另一个是庙堂。
“槿儿自己看吧。”不管心里有怎样的想法,苏怀诚对圣旨的态度是恭敬的。
苏槿若却没有那么多规矩,单手接过,甩开:
定北侯之女,苏氏槿若,貌倩丽,性娴雅,温良恭俭,赐婚于岭南王岩为妻。钦此。
史书记载:岩,字清禹,皇六子,封岭南王。
没有前因,亦没有后果,就这么简简单单一句话,不过几十个字而已,便将两个毫不相干的两个人的命运捆绑在了一起。
苏槿若冷冷一笑:“侯爷莫不是不舍得自己亲生女儿,随便找个人代替吧?”
此言一出,苏怀诚只觉得自己的心被掏空了,他不知道苏槿若竟然会讲出这样的话,尽管这十几年来都没有和她见过面,但他始终是自己的女儿,曾无数次派人来北空寺打探,也亲自在不起眼的地方偷偷观察她的生活,看着她的成长,他能感知自己的遗憾和歉疚,但也是无比欣慰的,比起大将军府,也许北空寺的生活更能让她无忧无虑地成长。却不知,父女间亲情的缺失,竟让苏槿若对她视同陌路。
“你是我苏怀诚唯一的孩子。”不管怎么努力,苏怀诚依然无法掩饰自己声音的颤抖。
苏槿若的眼里的光芒柔和了下来,也许是整个事情来得太过突然,突然知道了自己的身世,突然知道了自己有个护国大将军的父亲,突然知道自己被赐婚,这一切都来得太过突然,突然地让苏槿若的脑子来不及理清眼前的是是非非。
对苏怀诚的事情算不上熟悉,但也绝不至于没有听说过。当年,苏怀诚领兵抗击柔然,直捣黄庭,将皇朝最大的隐患驱逐至沙漠以北,换来了天下十几年的安定,也使得苏怀诚官拜定北侯。
福无双至。当苏怀诚衣锦还乡时,苏家却一夜被灭门,苏夫人和刚出生不久的女儿下落不明。自此,苏怀诚从未再娶,直到三年前,机缘巧合,江南花魁童菲菲成了他的侍妾,但也不曾为他诞下子嗣。
放开握在手中的木槿花,曾无数次观察,背面刻着的“槿若”二字,此刻深深刺痛了苏槿若的眼睛,原来这就是自己的本名。
“难道侯爷就这么肯定自己的女儿依然活着吗?”也许是最后存着的一点的希望,也许是一直以来养成的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习惯,苏槿若终于还是问出了心中的疑问。
苏怀诚观察着苏槿若任何一点细小的变化,他知道,面前的女孩已经作出了自己的决定,作为她的父亲,无论如何必须告诉她实情。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事前发生后的那三年,我走遍了皇朝的每一寸土地,最后终于查访到你母亲曾抱着因而到过北空寺,而北空寺也正抚养着一个年龄相仿的女童,由此我认定那必是我的女儿。随着你年岁的增长,你也越来越长得像你母亲了。只可惜,至今我仍然没有找到你母亲的下落。”说到最后,苏怀诚的声音越来越轻,话锋一转,一扫之前的悲伤语气,叹息道,“原以为只有我知道这个秘密,希望能让你在这里无忧无虑的成长,却不知圣上如何知道了你的存在。”
隔墙有耳。
这样的道理苏怀诚岂会不知,终究是自己太过大意了,也许是根本就不想隐瞒太过吧,总存了让苏槿若回归大将军府小姐之位的想法吧。
“既然这道圣旨是给我,那我收下。”苏槿若的表情毅然决然,收起了那道夺目的明黄。
苏怀诚的眼中是掩饰不住的神伤,终究还是把她推入了火坑。
“尘缘未了,一切随缘。”普慧大师转动着念珠,缓缓吐出八个字。
“普宁谨遵大师兄教诲。”苏槿若对普慧大师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转身向外走去。
“苏施主,半年后,普宁年满十四之时,我自会让她下山,烦请岭南王在山下等候。”普慧大师的眼神古井无波,看不到底,让苏怀诚感到从未有过的敬畏:“怀诚谨遵大师法旨。”
“纵使为夫这张脸让夫人百看不厌,也无需在这在荒山野岭吧。”耳边季岩戏谑地声音将苏槿若从思绪中拉回。
苏槿若脸上顿时绽放出让日月山色顿失光华的笑容:“我只想记住这世上第一登徒子的容颜罢了。”
季岩的笑爽朗到放肆,响彻在山谷之间,许久,才开口道:“可有人在六岁之时便信誓旦旦地要嫁给我这个登徒子,却不知这该是个怎样的奇女子啊。”
六岁?苏槿若的不由得地一阵悸动,旋即脸红到了脖子根,多么久远的往事,却不经意地被人提起。偷偷地又看了一眼,觉得眼前人也不似刚才那般讨厌了,眉眼之间确实有着那个人的影子,只是,如朗月般的容颜中更添了几分历经世事的成熟。
依稀记得,那年大师兄闭关,二师兄普戒历来喜欢游历,三师兄普明对苏槿若向来纵容,钟妈又正好家里有事,寺中便再无人能约束她,她也仗着自己一身小有成就的武艺和对附近环境的熟悉,在明阳山上四处游玩,却不知不觉中闯进了极乐谷。
极乐谷,进谷之人从没有再出来过,是方圆几十里村民谈之色变的地方,苏槿若当时年幼,并不知是怎么回事,只觉得在里面无聊怎么往前走,总是会回到原来的地方,以为会饿死在哪里的时候,一个白衣翩然,丰神俊朗的年轻男子带着她走出了那里。
“我会报答你的。”年幼的普宁认真地说,她喜欢眼前的大哥哥,不因为他带自己走出了极乐谷,只因为喜欢。
“那你要怎么报答我的。”年轻男子眉宇之间尽是温柔的笑意,一个六岁女孩说要报答他。
“我大师兄是北空寺的住持。”普宁骄傲地宣称。
年轻男子朗声笑道:“我不需要你大师兄的报答,要你的报答。”
普宁思索了一会,小小的脸上写满了认真:“我没什么可以报答你的,但钟妈说过,我长大后可以嫁人,谁娶了我就是他的福气,那等我长大,我嫁给你好吗。”
年轻男子笑意更甚,却不假思索地回答:“好,我等你长大。”
时光已逝,言犹在耳。
“我等你长大。”清越的声音在耳边清晰地想起。
“小师叔祖。”觉悟的担忧全写在了脸上。
苏槿若收敛心神,才发现刚才那句话是眼前这个言语轻浮的男子所发出,顿时窘得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位小师父,你已经把你的小师叔祖送到了,请回吧。”没等苏槿若开口,季岩已经说出了这番话,温和儒雅,颇具世家子的风范,让苏槿若分不清哪个才是真正的季岩。
觉悟的眼神里尽是倔强,似乎并没有听见季岩的话。
“回去吧,告诉大师兄,以后的路我会自己走好。”苏槿若的声音轻轻的,但暗暗透着坚定。
许久,觉悟盯着苏槿若看,最终,点了点头,转身,飞奔上山。
“这小和尚挺有意思,不会你们有过什么吧?”季岩看着觉悟的背影,口吻戏谑。
“佛门清净地,王爷这么说,未免大不敬了吧。”苏槿若的声音冷冷的,心里某个地方被狠狠戳了一下。
季岩看了一眼苏槿若,笑道:“这个称呼太见外,不好。”说着,俯身到苏槿若耳边,轻轻地说道,“我喜欢你叫我岩,或者岩哥哥。”
暖暖的气息钻进苏槿若的耳朵,直钻到她的心里,她突然发现似乎并不讨厌他这样的行为。但,苏槿若从来没有这样称呼过人,脑海中却出现了自己柔声叫他的情景,心不由得漏跳了一拍,脸也随之一片绯红。
“小丫头,佛门清净地,你的心可清净?”季岩依然在她耳边轻咬。
心可清净?
苏槿若的心不由得一惊。在北空寺里,日日诵经念佛,但普慧师父从不以佛门弟子来要求她,总说她“尘缘未了”。北空寺里无关风月,但藏经阁里并不是只有经书,博杂的阅读习惯让她知道这世上还有个词叫“红尘俗世”,那是一个与北空寺的庄严清净完全不同的地方,心里就有了蠢蠢欲动的向往。
钟妈是个山野村妇,丈夫早逝,独自抚养着两个儿子。当地人都有拜入北空寺当个俗家弟子的习俗,钟妈也不例外,带着两个儿子到北空寺拜师,正巧碰见一屋子的大男人对着一个嗷嗷待哺的女娃束手无策,就自告奋勇地担当了保姆的职责,也使得两个儿子顺利地成了北空寺的俗家弟子。钟妈的身上有着乡下妇人的善良和坚韧,在为人处事上又却极尽圆滑和事故。对苏槿若疼爱有加,但随着她年岁的增长,却让钟妈不由得恭敬了起来。尽管如此,偶尔也会想苏槿若讲讲俗世中的人和事,那些多姿多彩的生活和脑海中勾勒出来的绚丽画面,让苏槿若的向往更增添了几分。
而六岁那年,遇到那个温暖的身影,那个至今仍记得他手心温度的男子,更是将自己许了人。
这样的心,不知道还能不能称得上清净?
第二章 泥人无语不抬头(中)
普宁?苏槿若?
季岩从来没有想过这两个名字之间有着怎样的联系,直到父皇将自己从岭南召回。
“岩儿,你的正妃之位空缺已久,也该娶妻了。”尚记得父皇在泰和殿里这样说道。
娶妻、生子,这似乎是每个人都该经历的,而在天家,子嗣的繁衍更被视为是头等大事。从十八岁受封离开京城以来,过去了整整六年,似乎这期间,似乎所有人都忘记了他还需要一个正妻,岭南王府还需要一个王妃。
女人,季岩从来也不缺,从十三岁那年有第一个侍妾起,至今,连他自己都说不清到底有过多少女人,但他却从来没有让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有过怀孕的可能。
可今天,那个高高在上的一国之君,从来没有给自己任何父爱的男人八百里加急将自己召回京城,只为了和自己说一句“该娶妻”了,季岩的心里冷哼一声,眼底是浓得化不开的阴霾,这就是自己的父亲吗?这就是天下人却心心念念景仰的帝王家吗?。
“一切但凭父皇做主。”季岩恭敬地回答,唇角划过如三九天寒风般的冷笑,一闪而逝。
天和帝注视着跪在御前的儿子,清越的嗓音,温文的态度,玄色的衣衫裹着颀长的身躯,虽然下跪,虽然行着大礼,但脊梁却是挺直的。这就是那个人前从来都是温文尔雅,喜怒从不形于色的皇六子吗?那个十八岁朝堂上受封王位,淡然谢恩,孑然南下的岭南王吗?六年不曾回过京城,退却了少年的稚气,不改的是一贯的淡然和疏离。
“起来吧。”天和帝叹息着说道,“岩儿可有中意的人选呢?”
“一切但凭父皇做主。”季岩垂眉顺目地再一次恭敬地回答。
“定北侯之女,如何?”天和帝说出了心中的答案。
季岩唇角扬起的弧度带着深深的嘲讽,但当抬起头来的时候,却已是云淡风轻。
定北侯之女吗?世人皆知护国大将军、定北侯苏怀诚自十四年前一夜灭门,妻女不知所踪,自此膝下无子,却不知此时何来的女儿。
但季岩知道,定北侯有女儿,他见过,在明阳山上,在北空寺内,在极乐谷中。如果是那个女孩,他乐意接受。
“定北侯的女儿?义女?”季岩淡淡地问出,既然是他的妻子人选,他自然有弄清楚的权利。
天和帝的眼里写满了复杂的神色:“不,是他的亲生女儿。”
季岩心下一惊,看来他的父皇绝不如别人传言的那般昏庸无能吧。
“哦?不知苏府的小姐现在何处?”表面上,季岩依然表现得一无所知,心里却是想着苏怀诚到底还是瞒得不够隐秘,这一年一次的探望,终究还是引起了别人的注意啊。
“她现在生活在明阳山北空寺内,法号普宁,闺名槿若。”天和帝的声音低沉,似乎在回忆着什么。
“多谢父皇恩赐。臣谢主隆恩。”季岩再次行大礼,叩谢皇恩。
好一个叩谢皇恩啊。
季岩“哈哈”大笑,笑声随着他的内力传出,在山谷间久久回响。
苏槿若呆愣地看着眼前恣意笑容的俊朗男子,眉眼间与那个温暖的影子有着几分相像,却再也无法让两个身影重叠。是什么呢?苏槿若不知道,横亘在两个身影之间的阻碍究竟是什么,只觉得自己心被一种莫名的情绪所填充,如同记忆中的感觉。
那一日,重新回到了北空寺。误闯极乐谷的事是万万不敢让大师兄知道的,否则又免不了惩戒的。但六岁的孩子还不具备把所有秘密都埋在心底的定力,更何况普宁的心里有太多的疑惑。告诉钟妈是不会得到任何结果的,她除了北空寺和她山下的那间破草屋,几乎不会涉足明阳山上的其他地方,于是偷偷告诉了普明师兄,却独独留下了那抹如云如月的白色身影和来自掌心的温暖。
一次次,苏槿若徘徊在极乐谷外,内心里由衷地希望可以再次碰到那个让她从心里感到温暖的身影,一次次,等来的总是失望。
苏槿若想再次进入极乐谷,但从普明师兄极度震惊的表情里,她才知道极乐谷是一个多么可怕的存在,走不出来是因为里面的阵由无忧子布下,无人可解。
苏槿若不信邪,开始演戏阵法,一日日,在藏经阁里翻遍了所有相关的书籍,不断演练,终有小成。
十岁那年,苏槿若便可以随意出入极乐谷,可进去后,才发现,里面也依然只有她一个。
失望,在一次次的失望之后,苏槿若开始学会遗忘,直到再出去也会下意识地避开极乐谷的方向。但从那时起,苏槿若知道自己的内心总会似有若无地充斥着一种莫名的情绪,直到此刻,这种情绪被放大到几乎让她窒息。
季岩被眼前灼灼而清澈地目光注视地有些不自在,也许就母妃过世后,再也没有人这样注视过自己的缘故,竟然会有一种被看穿的感觉。被一个少了整整十年的小女孩看穿,季岩觉得自己有些杞人忧天了,但心底挥不去的感觉又是什么呢?
没有让这样的情绪蔓延,邪气的笑容再度浮起:“早知苏怀诚的女儿是如此绝色,本王实在不该等这么久。”
一句话,让苏槿若迷茫的心清明了起来,临出门之前,普明师兄说过:踏出寺门,从此以后你便是侯府的千金,岭南王府的准王妃,再不能任性妄为了。苏槿若不懂朝堂的纷争,却在无意间卷入了漩涡的中心,看似平静,实则拨浪滔天,如此情形,哪里还会有什么真情实意呢,即便曾经的温暖又能如何?如此想来,一切倒也不算那么难接受了。
不曾掩饰的神情,心中的一喜一怒尽收在季岩的眼底。上前一步,没有任何预兆,将苏槿若揽入怀中。
苏槿若的身子不由得一僵,不管她的心如何,到底是在空门长大,从来不曾跟任何一个男子有过如此亲近的动作。能够清晰地听到他的心跳,能够真切地感触他的体温,鼻息里充斥着淡淡地麝香气味,这是一种从未有过的体验。短暂的无措之后,本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