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望着那些随风轻舞的落叶出神,忘了回答她的问话,直到回过神时,她已经离开了。
手翻进衣领摸索出那枚被我系了一根细红绳挂在脖子上的扳指,轻轻触摸里面凹凸的纹路。
又忘记还给他了,每次见面都忘记,分开后才又记起。
是真的记不起还是有意的疏忽?
秋风沙沙在耳边沙沙地吹响,听不懂它的回答。
回到住处时,宛澜正倚在床头打瞌睡,我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将滑落在地的毯子重新为她盖好,爬到里侧躺下,轻握住她的一只手,秋蝉和香凝端了食盒过来,我做手势不让她们出声,闭着眼,竟这样睡了过去。
“咕噜——”肚子开始发出饥饿的抗议,我睁开眼,见宛澜躺在身侧,一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涕泪汪汪地看着我用纱布缠好的手。
“我不在,谁欺负你了吗?”我用手背抹去她脸上的泪花,她摇头道:“没有,各宫主子都对我很好。只是小姐一夜未归,我睡不着,昨日早上香凝姐姐告诉我,说小姐住在四贝勒府邸,我以为,小姐不要澜儿了。”
我叹了一口气,也难怪她胡思乱想。听娘说过,宛澜小时候家里穷,生母早死,继母对她很苛责,不想浪费一口粮食,变着法儿将她丢在外面,神奇地是她年纪虽小,却每每都能自己找回家来,继母最后将她卖给二叔和二婶做童养媳,得了钱不说,还去了眼中钉,两全其美。
而自打她那次被二婶毒打,娘将她强要了来,当着众人面撕烂了她的卖身契,告诉我说,对宛澜要向对亲妹妹一样疼时,我就对她说过四个字:“不离不弃。”
即使我进了畅春园居住也没丢下她,结果这次是我们六年来第一次不在彼此身边,不只是她,就连我自己都不习惯。
“前日是意外,我也没想到会去贝勒府。我答应你,以后我去哪儿都带着你。”
“真的?”她显然怀疑我说话的可信度,这等于间接怀疑我的人品。
“嗯,真的。”我郑重地点头。
她才笑起来,起身端过食盒,我们坐在床边一起用膳。我见她狼吞虎咽的模样,忍不住说道:“急什么?慢些吃,小心噎到。看你这样子竟像几日未吃似的。”
“澜姑娘的确两日未进食了。”香凝进屋来取绣活,见我们都起了,便要将膳食拿出去重新热过。只是我和宛澜此时都睡饱饿极,也顾不上饭菜是否已凉,风卷残云地吃着。
香凝无奈,只道:“格格不在,澜姑娘吃不下睡不好,昨日秋蝉勉强劝她喝了半碗稀粥,看这脸瘦的。”
我嗔了宛澜一眼,她笑嘻嘻地放下空碗,打了一个饱嗝,侧了身子朝香凝道:“香凝姐姐,那些糗事就别提了,厨房里可还有粥吃吗?”
“两碗还不够?”我有些惊讶,何时她这般能吃了。
她小嘴一撅,道:“噎死强过饿死,我以后再也不要饿肚子了,难受死了。”
“澜儿,忘了忌讳吗?”我沉下脸。
她乖乖闭了嘴放下碗。香凝许是第一次见我动气,忙打圆场:“格格,澜姑娘未吃饱,奴才再去盛一碗就是了。这两日来她担心格格,吃不好睡不好的,今儿总算格格回来了,高兴之下难免口不择言,就别嗔她了。”
香凝说完出去盛粥,宛澜见我仍不做声,滑下床悄悄跟了出去。
她的胆子还是那么小。
我摇摇头,起身欲撤走食盒却不小心碰到了手,伤口倒不疼,仍有鲜红的血珠透过纱布渗透而出。
想到白日里十三阿哥的话,我打开书桌旁边的一扇柜门,取出那瓶药膏,原本写着那句诗经的瓶塞早已被我换成了普通的塞子。
拔出瓶塞,轻嗅着那淡淡的芳香。
“那瓶去腐生肌膏治这个最有效果,待结了血痂,一定要记得抹。”
眼前浮现白日里他的音容笑貌,神情却不似之前的几次相见。我皱眉思考着他从何时起对我的态度有所转变,早上偶遇之时也还是好好地,早上……
我猛地睁开眼,那时候他也许是有话要对我说的,可是为何最后没有说出口?而他想说的又是什么?
“咚咚!”门外响起小心翼翼的敲门声,“玉格格在吗?奴才是小丁子。”
小丁子是十四阿哥的贴身跟班,这些日子每次十四阿哥来找我,都是带着他来,所以也算我这儿的熟客了。
我打开门,左右望了一眼,不见十四阿哥的踪影,这才想起今晚他们出宫吃喝玩乐去了,不过这个时候找我做什么?
小丁子飞快地打量了我一眼,垂了头低声道:“给玉格格请安,格格可是准备安置了?若是没有请随奴才过去一趟。”
“去哪儿?”我忍不住问道,心中却有几分清明。小丁子来找我,又未明说去往何处,很自然便是去十四阿哥那儿,可是此时天色已渐黑,我去他那儿倒有些……
“主子贪杯,醉了酒,自打回来就一直叫着格格的名字,奴才们怎么劝也无用,又不敢把动静弄得太大,所以自作主张来请格格过去一趟,格格说的话,主子定是听的……”
见我半晌未应,小丁子忙跪下叩头,急道:“格格,奴才知道这于理不合,却也是没办法的事,主子打小有头痛的顽疾,醉酒后越发厉害,可是无论奴才们如何劝,主子都不肯喝醒酒汤,奴才……”
“好了好了,我去看一眼就是,你们倒是高看我了,我未必有那能耐劝得了他。”
实在受不住他的磨,回身取了那件小斗篷披在身上,跟随小丁子出门,途中又绕路到小厨房嘱咐了香凝一声,打幌子说德妃娘娘要我给十四阿哥送解酒汤,去去便回。
宛澜自是我说什么便信什么,香凝却不是那么好骗的人,说要随我同去,被我一口回绝,跟在小丁子身后,朝观得处行去。
正文 秋醉浓
观得处同承露轩相距不远,一路上也未遇到别人,我有意低着头,疾步朝十四阿哥的住处走去,小丁子倒是被我落在身后。
因为是第一次来这儿,我不认得路,却走在了前头,最后若不是小丁子拉住我,险些推开一扇紧闭的房门。
他告诉我,那是十三阿哥的居所。
原来这两兄弟不仅年岁相近,且都由德妃抚育,师傅是同一人,就连住处都毗邻。
伺候十四阿哥的几位小太监见我突然出现在此,都面露诧异,随后自然地仿佛我本就属于这里一般,径直引我走向内室。
满屋的酒气!
我顿住脚步,捂住口鼻看着躺在床上呼呼大睡的十四阿哥。而一个着了粉色宫装的少女正蹲在地上收拾残局。
她抬头见我先是一愣,旋即又是轻声一哼,将手中的扫帚一扔,吩咐道:“喏,把这里都打扫干净了,再去打盆热水来。”她扶着腰直起身,走到床边拿起一个锈筐开始绣活。
见我只是站在门外丝毫未动,她放下手中的绣活,起身走上前打量着我:“新来的?还有规矩没有?连我的话都不听,这屋子里还没有我支使不动的奴才呢!”
说着她竟抬手欲打我耳光,刚刚留在外面的小丁子正巧进来,忙唤道:“紫鸢姑娘,使不得!”
紫鸢斜了他一眼:“大呼小叫地做什么?主子才刚被我哄睡下,仔细吵醒了他,有你好果子吃!”
我转向小丁子:“看来我是多余走这一趟了,也罢,就当做睡前做做运动,有助于睡眠。”
“诶,格格,您也不能白来啊,紫鸢姑娘是前几日才从宫里过来的,不认得您,话冲了些,您可别往心里去。”
小丁子话未说完,紫鸢只听他唤我一声“格格”,脸色已是惨白,正巧这时,躺在床上的醉鬼哼哼出声,小丁子忙跑过去俯身听去,少顷朝我道:“格格,主子叫您呢。”
都醉成那副德行了,还能叫出我的名儿?唬谁呢!
我满脸的不信,余光扫了一眼呆站在一旁的紫鸢,顶标致的小美人,就是眼神、言语刻薄地很,若是能温柔点,该是个人见人爱的主儿。
看出她眼中明显透出的不满,我兴趣顿生,想挫挫她的锐气,顺便为自己出口恶气,假意满心欢喜道:“你们都出去吧。”
紫鸢满脸不情愿地被小丁子拖走了。
屋子里终于安静下来,我松了口气,将地上横七竖八的物件摆放整齐,走到床边坐了,又想到之前紫鸢就坐在这儿,忙向旁边挪了挪,手摸到她的锈筐,瞥了一眼,果然不出所料,绣得是鸳鸯戏水。
俗气。
我鄙夷地一哼,随即笑自己竟跟她置起气来,犹自贬低了身份。
将锈筐放回原位,看着十四阿哥睡得正香的模样,忍不住推了推他:“喂,不是叫我来吗?你一个人睡得跟死猪似的算怎么回事?”
知道他听不见,我索性说得也起劲儿,平日里自然不敢如此叫他,今儿趁机多叫几声。
我窃笑着伸手去推他的鼻子,立时变成猪鼻子的形状。
忆起儿时爹每次和同僚宿醉回家,娘趁爹睡着后,总是拉着我,执笔蘸墨在爹的脸上作画:米老鼠、猪八戒、蓝精灵、忍者神龟……娘会画很多稀奇古怪的动物,那些动物又有更加稀奇古怪的名字。爹第一次睡醒后发现娘留在他脸上的杰作,恼得什么似的,后来慢慢习以为常,出门应酬的次数越来越少,待在家里陪娘作画的时间却越来越多。
我起身走到书桌前取了一只紫毫毛笔,点了些许墨汁,小心翼翼地踱到床边,俯身在他脸上作画。
毛笔刚在鼻尖上点了个圆点,我画得专心致志,不妨他醒来,抓着我的手臂一个翻身将我压在身下。
我眨也不眨地瞪着眼睛看他,浓烈的酒气喷在我的脸上,呛得我险些落泪。
“玉儿……”他低声唤着我的名字,只一瞬,我已全身都僵硬的无法动弹。
“玉儿,玉儿,”他附在我耳边叫个不停,双臂有力的抱着我,从他黑亮迷离的眼眸中,我可以清晰地看见自己的影子。
“十四阿哥,你没醉?”看清他的眼神,我万分肯定地问道。
他嘴角一弯,翻身在一侧躺下,抱着我的手却未松开,闭目道:“醉了,醉得还不轻,可是你来了,我就醒了,你身上有股好闻的清香味道。所以你一进来,我就知道了。”
我坐起身,微整了下衣衫欲下床,“十四阿哥既醒了酒,奴才也该回去了,深夜在此有违规矩。”
“唔——头好痛——”他拉着我的手不让我走,突然找借口撒起娇来。
我转过头,审视着他那副做戏的表情,演的倒是蛮像的,就是太逼真,反倒显得有些假。
“十四阿哥头痛?奴才这就出去找那只纸鸢过来伺候。”
“噗——”他一乐,松开了手,我趁机朝外走,不料他竟下地追了过来,往门上一靠,挡住了我的去路,“我怎么听这语气有些酸呢?纸鸢?你倒是会给她改名儿。”
我斜了他一眼,想到刚才种种,若不是因为他,怎至于平白无故遭了一个丫头的忌?瞧她适才那副猖狂的模样,俨然把自己当做这里的半个主子了。
“手还疼吗?”他拉过我的手凑在烛光下细细瞧了一眼,我摇摇头,硬缩回手,他的脸上明显闪过一丝不悦。
“白日里你可不是如此待十三哥的!那日你跟他溜出园子去哪儿了?晚上我去找你,你的丫头们都说你睡了。可是后来我打听到那晚你根本就没在园子,十三哥昨夜未归,你当我全都不知道吗?”
他越说越激动,脸色涨得通红。我边听着,忍不住冷笑了一声:“十四阿哥如此关心我的行踪作何?我去了哪儿,跟谁去的,何时去何时回,都轮不到十四阿哥管吧。”
还真是霸道,以为你什么都告诉我,我就该必须什么都告诉你吗?
自中秋宴那晚后,十四阿哥每每用过晚膳,都要去我那儿坐一会儿,东拉西扯地讲他白日里在书房学到的东西,显摆下谙达们是如何夸赞他的进步。有时候又没话找话地扯些别的,讲他小时候和几个哥哥们玩闹的事儿,讲木兰秋狝他一箭射穿了两只兔子……每次都说得口干舌燥,我那儿的茶基本都被他吃了,份例本就不多,幸好我不是很喜欢饮茶。不过他倒是细心,见我的茶罐子空了,下次来时还会带上几两。
他一言不发地看着我,眼中隐隐有一丝戾气,只是好巧不巧的,我在他鼻尖上点的那团墨迹,因为之前不小心碰到而有些模糊,此时,正随着他一张一翕的鼻翼微微扩大又缩小,我看着看着忍不住乐了起来。
他见我笑,唇抿得越发紧,我探手抹去他鼻尖上的墨迹,却被他一把握住手,微一用力,我牢牢贴在他的身上,我们身高本就相当,此时更是鼻尖相抵,我下意识地屏住呼吸,指尖冰凉。
“放……放开我。”
“不放,”他恨声道,“除非你答应我,做我的福晋。”
“不要。”我极快地回答,声音大的不只是他,就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他眼中的戾气更深,喝了酒的关系,气力大得吓人,我有些怕,嗫嚅着解释:“不是,我不是……”
“因为十三哥?”
哗啦——好像心底有什么东西破空而出,眼前浮过他的影子,继而耳边又想起八福晋的话——“别被这笼子的表象迷住眼,里面的人,谁也不比谁干净。”
是的,我讨厌这里,讨厌你们所有人。爱新觉罗这个姓氏,我尤为深恨。
若不是皇上亲征噶尔丹,我爹如何会死?我娘如何会死?
“玉儿?”他看向我的眼神有一丝惊恐,摇着我的身子唤我。
“别叫我‘玉儿’,你不配。”
话音落,明显地感觉到他眸间清亮的神采,像夏夜里的烛火,“啪”地一声,熄灭了。
箍着我的手先是一紧,继而一松,他后退了一步,声音出口一如数九寒天的冰棱直窜入心:“不识抬举的奴才,滚。”
秋夜的风很凉,吹在身上,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他见我未动,转身回到床边,手一挥,床上凌乱的东西被一扫而落,发出很大的声响,侯在外面的人不明情况,一溜烟地跑过来,却是谁也不敢上前。
紫鸢一见这情形,先是一诧,随即得意地剜了我一眼,娉娉婷婷地踩着小碎步走过去拾掇东西,娇声劝道:“主子何故发这么大的火气,不想看见谁就撵她回去罢了,也别拿自己的东西撒气啊,且这紫毫笔还是主子生辰时十三阿哥送给主子的,您不看——”
“啪!”被紫鸢拾起来准备放回原位的笔又被十四阿哥抢过去,朝地上狠狠一摔,笔头和笔杆立时裂开,崩到我的小腿上,像被鞭子抽过一般疼。笔头上原本就蘸了墨,星星点点都飞溅到了我的衣角上。
“滚,都给我滚!”
紫鸢怕是没见过他这幅样子,吓得大气不敢出,急急退了出来。小丁子将门轻轻一合,吐了口气,朝我道:“奴才送格格回吧。”
“不用,也没几步路,我自己回去就好了。十四阿哥发这么大的脾气,错在我,却连累你们受骂了,”我解下腰间的荷包,倒出里面仅有的两颗碎银子,塞到他手里,“这些拿去给你们做些贴补。”
小丁子推脱着不接,紫鸢一把抢过一颗攥在手里,冷哼一声:“玉格格出手阔绰,打赏咱们,也是咱们该得的,你清高什么?”
说完便转身走了,小丁子勉为其难地接过,做了一揖:“玉格格是好人,奴才知道的。待过两日,主子的气儿消了,奴才定为格格说几句好话儿。主子的脾气奴才是知道的,来得快去得也快,也许明日醒来就好了。”
我点点头,却也深知事情并不像他说得那样简单。
正文 情思剪
自那日后,十四阿哥再未来过我这里。除了无法避免地去给太后和几位娘娘们请安外,我整日待在屋子里,习字,侍花弄草,晨钟暮鼓、阴晴圆缺,其他的一切似乎都与我毫无关系。
宛澜习惯性地扶窗远眺,自语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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