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上一股淡淡的松香味显然是为了让这字画显出古迹而特意用松香熏过的。依我之见,这幅字最多值一两银子而已。”
胤祥说的时候,已有不少人都洗耳聆听。待他一说完,纷纷上前去嗅那松香味道,皆呼上当,骂店主无良。胤祥却趁机将我拖出了店,边走边笑。我问他笑什么,他将手伸到我面前让我闻,很重的松香味。
见我疑惑地看着他,他眨眨眼睛,凑到我耳边悄声道:“我骗他们的,松香是我刚刚趁他们不注意时偷偷抹在纸上的。”
“什么?”我瞪大了眼睛,“莫非那真是宋徽宗的真迹?你这不是害了那店主吗?”我转身就要回去解释清楚。
胤祥忙拉住我,伸手一敲我的额头,“你把我当做什么人了?若不是万分肯定它是赝品,我又怎会如此做?”
也对,他不是随便胡闹的人。
“那敢问十三阿哥如何确定它不是真迹?”我虚心讨教。
他双手环胸,得意地看了我一眼,转身朝前走去,“因为啊——真迹在宫里。”
他那句故意拖长了音的语调犹在耳边辗转,似刚刚说过一般。我笑着转过身,瞥见那些卖小吃的摊位,前面应该就是王婶的面摊了。
我不敢再往前行,随意寻了个石阶坐了,望着街上来往的行人。夜色已幕,万家灯火冉冉点亮,突然觉得自己这般孤单,愈加不可抑制地想起那个人。
“这里当真没有值得你留恋的?没有令你不舍的人?”耳边响起那日皇上的问话。
那时我的答案很勉强,然而时过境迁,心里那个模糊地影子却越来越清晰。
胤祥,你真的是我心中那份最大的不舍吗?
他从盛京回来了,站在院门边默默看着我玩雪玩得不亦乐乎,和宛澜找东找西地为雪人贴上眼睛和鼻子,最后去捡树枝时才发现他。
“不冷吗?”他走上前将我冻得通红的双手牢牢握住贴上他温暖的胸口。
冻得早已无知无觉的手瞬间复苏了所有的感官,如针刺一般密密地疼,然而我却不舍得放开。我知道,很快,这阵疼痛过去,手才会缓过来,不会生冻疮。
“刚才看你玩雪时的样子,我竟觉得你是不属于这里的。”他笑言。
“也许……很快就会离开的吧……”话音未落,他握着的手一紧,我抬头看向他,黑宝石般熠熠闪耀的眸子似要将我吸进那深渊之中。
“如何做……你能不走?”他的声音很轻,带着几不可闻地颤抖。
我深吸了一口气,稳住急促的呼吸,同样轻声说道:“那就要问不想我离开的人了。”
他未言,放开我的手,刚刚拢起的温暖随即消失,我怅然地低了头,却见他从腰间解了玉箫,抵在唇边慢慢吹了起来。
我站在原地,忘记了寒冷,忘记了我的雪人,忘记了身处于紫禁城的一隅。
苍茫天地间,只有我和他,以及那曲婉转缠绵的箫音。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寄言全盛红颜子,应怜关死白头翁。此翁白头真可怜,伊昔红颜美少年。公子王孙芳树下,清歌妙舞落花前。”恍然间竟想到了这一段乐府诗句,应情应景。
红颜易老,韶华易逝。应当惜取眼前人,莫待白头空悲叹。
“我记得这个曲子,”我低头浅笑,“我一共听过三次,第二次还是我们共同合奏的。”
“是你半夜不睡觉,起来偷听,偷听也就罢了,还敢让我知道,我还没见过这么无礼的丫头。”他亦笑起来。
“无礼?”我哼了一哼,眯起眼睛打量他。
他转移了话题,问道:“你可知这首乐曲之名?”
“不知道。”我偏过头,赌气般回道。
他轻声一笑,扳过我的身子,微低了头,双唇在我额前蜻蜓浮水般掠过,“长相思。”
上言长相思,下言久离别。
置书怀袖中,三岁字不灭。
一心抱区区,惧君不识察。
下意识地闭上眼,似有雪花落在脸上,冰冰凉凉。
我默然一笑,只觉冬日已去,流年飞转。
正文 险中生
一进腊月,宫里便开始热闹起来,处处装点一新。过了腊月初八,过年的气氛更浓,各宫的娘娘们走得也勤,住在宫外的亲王皇子福晋、侧福晋动辄入宫给太后娘娘请安。老人家喜欢热闹,尤其是喜欢小孩子们围在身边转,所以一时间,宫里随处可见不知哪个王府里的小阿哥小格格们互相追赶嬉闹。
御花园里搭起了戏台子,太后常年幽居深宫,看戏也是一大消遣,众人自当奉陪着,于是逢年过节,戏台每每从午膳后一直到夜幕降临才撤。皇上也是戏迷,有时处理完政事还会过来陪太后看一会儿戏,然而每次都能被他逮到躲在角落里打瞌睡的我。
“丫头,晚上睡得不好吗?”皇上眯着眼打量着我。
我歉意地笑笑:“冬日里贪睡了些……”
皇上点点头,“听说有些动物会冬眠,却不知原来朕身边也有一个喜欢冬眠的丫头啊。”
“皇阿玛,”十六阿哥脆生生地叫道:“十三哥告诉过儿臣,黑熊就是冬天睡觉,夏天出来觅食的。”
一言出,众人都笑起来,我低着头忍不住怨念了一声,十六阿哥,我前前后后不过得罪你两次,第一次你知不知道都不见得,您不用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的如此直白吧?
皇上看起来心情不错,拍了拍十六阿哥的头,对我说道:“回去抄十遍《法华经》,抄不完不准出来!”
“是。”我故作悲戚地领了罚,内心却十分欢喜。
不得不说,皇上的确有一说能看透世情的慧眼,而我这几日的努力终于没有白费,成功取得了不用再陪着一众皇室女眷听戏闲聊的特赦权,可以名正言顺地躲在来仪阁自由自在地过我的小日子。
其实也不是我不喜欢听戏,不喜欢聊天解闷。只是身处皇宫之中,毕竟做什么都要小心翼翼地,稍有不慎兴许小命不保。与其如此,倒不如离得他们远远地,乐得自在舒服。尤其是,我明显地感觉到,太后娘娘并不喜欢我,虽不至于对我有所为难,然而言语间的疏离和刻意的忽视我还是能觉察到。但是原因,我想不出来。
“唉——”不知不觉,我长叹了口气,声音之大,连我自己都被吓到,慌忙捂住嘴,却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戏谑的低笑。
“好好地,叹地哪门子的气?”
我转过身,见十四阿哥从暗处背着手走来,竟是只有他一人,连平时形影不离的小丁子都不在。
“给十四阿哥请安。”我规规矩矩地行完礼,起身回道:“奴才在想刚刚被皇上罚抄佛经的事。”
“呵呵,”他爽朗一笑,靠近我说道:“原来你是担心这个,好说,交给我好了。”
我小心向后退了一步,说:“欺君之罪,奴才担当不起。”
他没有说话,也没有离开的意思,我抬头看向他,奈何夜色渐深,而他由逆光而立,看不清他的表情。
刚要开口告退,不妨他又上前一步挡在我面前压低了声音问道:“你在十三哥面前也‘奴才’、‘奴才’地自称吗?”
我下意识地要摇头,却不知怎地,忽然想起重阳那日在景山上的情景,便笑道:“自打奴才进宫第一日,宫里的嬷嬷们就教了奴才规矩。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奴才马虎不得,不像有些人即使没规矩也有人给撑腰做主的。”
“哼,你呀!”他突然笑起来,趁我不留神掐了下我的鼻尖,“怎么这两次我见你,你都是这样含沙射影的说话?原以为你和这宫里人不同,有什么说什么,没想到也是个拈酸吃醋的主儿。”
我后退了一步,疑惑地看着他:“我?我拈谁的酸?吃谁的醋?”≮我们备用网址:。。≯
他却只笑不答,拉着我就往御花园深处跑。没料到他会这样做,我又不敢喊,只能试图掰开他的手。他猛地放开我,手伸到眼前,随即呲牙咧嘴地怒视我。
“你属猫的吗?爪子还真是锋利!”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有些日子没有修剪指甲,的确长长了不少,只不过……我幸灾乐祸地抬头,在他眼前晃了晃手指道:“是德妃娘娘上次夸我的手好看,要我将指甲留起来,还说涂上丹蔻就更美了。”
他听懂了我的弦外之音,表情更是狰狞,一把抓住我的双手恨声道:“爷现在就把它们磨光了看你还敢不敢再挠爷!”
“奴才当然不敢,不过还请十四阿哥自重。”我敛了笑容,同时环顾四周,怎么都不见路过个宫女太监什么的?
十四阿哥却好像看出我在想什么,笑道:“你以为我为何会一个人在此?”
闻言我先是一愣,稍后一想便也明了,定是他见我从戏台子那儿出来,特意来堵我的。这两日宛澜受了风寒我便留了秋蝉照看她,只带了香凝过来。刚刚预备回去时感觉有些冷,香凝先一步回去为我取氅衣,本想边走边迎她,不料被十四阿哥钻了空子,想必此时,香凝就算赶了过来也被他的人绊住了。
“就借你半个时辰可好?”十四阿哥的语气突然软下来,眼中闪闪的期盼令我不忍拒绝。
“半个时辰……做什么?”
他见我没有立即不允,神色一喜,拉着我继续朝前面跑去,“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我被他拉到了御花园最隐秘的一处假山后,平时白日里看这些倒没什么,然到了光线不明的夜晚,入眼处皆是有着狰狞倒影的古木、怪石,微风一过,树枝还会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气氛诡异如魑魅。
我下意识抱紧十四阿哥的手臂,触及柔软的衣料,才惊觉自己手心都是一层薄汗。
“十四阿哥,我还是不去了,里面……好黑……”我探头看了一眼前面黑黝黝的假山深处,犹豫着不肯前行。
“很快就到了,我可是磨了九哥很久他才答应帮我从宫外弄到的。”说罢,他不知从哪儿掏出一支火折子点上,带着我走进了假山,边走边回头朝我道:“本想等着上元节时送你,可是我早早做好了,迫不及待要给你看,所以——”
他突然消音顿住脚步,直起身子望向前方,似在侧耳聆听什么。
我不知道发生了何事,也站直了身子,只隐隐听到前方传来似有若无之音,然声音却很奇怪,像是急促的喘息、呻吟,又被刻意的压低。
“该死!”十四阿哥低声咒骂,吹灭了手中的火折子,一时间周围瞬间黯淡了下来,我害怕地叫出了声,十四阿哥慌忙堵住我的嘴,未及说话,却闻有人冷不防高声喝道:“谁在那儿?!”说着竟朝我们走过来。
十四阿哥站在我面前,本就挡住了我大部分视线,只见从暗处走出一抹颀长的身影,不及再看清什么,身子突然一转,被十四阿哥用力压在假山上,堵住我的手撤走,却换上了软软的——
蓦地,我瞪大了眼睛,近在咫尺的脸在我眼前放大,他也睁着眼睛看着我,神色复杂。我被紧紧夹在假山和他之间,胸口贴得很近,能清晰地听到他的心跳,以及,我的。
恍惚着回过神,意识到他在对我做什么,奈何双手双脚被他牢牢摁住,我挣脱不开,只能摇着头躲避他莫名其妙地亲吻。
“不想死就别动!”他狠狠啄上我的耳垂,低声斥道。趁我呆立的瞬间,再一次用他冰凉的唇瓣堵上我的。
一丝腥甜在口中纠缠、弥漫,他猛然顿住,却抱得我更紧。
“呦,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十四弟啊。”
闻声,他迅速放开了我,一离开他的怀中,我的身子一软,延着假山凹凸不平的内壁滑下,他伸出一只手扶住我,转身对来人道:“二哥为何会在此处?”
二哥?太子?躲在假山里的人是太子?
我有些懵,抬眼看向来人,太子的身后还跟着一个低着头的小太监,光线太暗,看不清容貌,只是那身衣裳应该是太监没错。
“哼,十四弟这不是明知故问吗?”太子阴阳怪气地说道,一股寒气在我心底蔓延而开。
和太子见过的次数不多,且是在人多的场合,印象最深的便是他站在皇上的身后,同皇上一问一答,很是恭敬的态度,声音也很好听,字正腔圆。当时还在想这位太子果真有储君之风范,结果今日……
“二哥,天色已晚,臣弟就先告退了。”十四阿哥拉起我欲走,却被那个小太监上前一步拦住。
只听太子越发阴冷地笑道:“十四弟走得,这个丫头却走不得。”话落,小太监已抽出了腰间的匕首向我过来。
十四阿哥挡在我面前,小太监不敢刺,太子笑道:“我知道紫鸢姑娘是德母妃赏给你的通房丫头,不过是一个丫头而已,回头二哥多送你两个,模样绝对都是出挑的。”说罢竟夺了太监手中的匕首走向我。
我抬头对上他的视线,他的动作一顿,显然没料到自己弄错了人,然而眼中的杀气却分毫未减。
“原来是皇阿玛喜欢的玉格格。啧啧,十四弟,你这可让做哥哥的难办了,倘若哪日从湖里捞出玉格格面目全非的尸首,你道皇阿玛会如何?”
“二哥!”十四阿哥急道,“皇阿玛治家治国甚严,最忌宫中污秽之事。今日被二哥撞见,臣弟实在羞愤不已,只求二哥念在臣弟年幼无知的份上,又是初犯,饶了我们,臣弟发誓,今日之事,永不向第五人提及!”
我被十四阿哥护在身后,明显看到一颗颗豆大的汗珠接连不断地从他脸上滑落,太子手中的匕首尖部距他的胸口不足一寸。听了他一通话后,太子沉思了会儿,旋即收回手,冷声道:“十四弟既明晓这其中利害关系,我便姑且饶过这一次,下不为例。”
十四阿哥刚要松口气,然而太子却紧接着续道:“不过不是第五人,而是这世上,没有第四个人可以知道这件事!”
闻言,感觉十四阿哥抱着我的手瞬间绷紧,我险些要叫出来,却生生被眼前的景象骇得再难发出任何声音。
只见太子手腕一转,匕首一抹,身后的太监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正文 同枕眠
我失声了。
那日从假山上回来,我在宛澜几人诧异的目光中钻进被窝蒙头睡了过去。梦里仍然摆脱不了那名小太监倒在地上时,眼中绽放出的惊愕之色。他眨也不眨地盯着我,突然又站了起来,伸出双手向我索命,我在前面仓皇奔逃,他在后面紧追不舍,然而却怎么跑都跑不出那座假山……
待我终于摆脱了那个噩梦醒来时,发现手臂上插了一排细细的银针。秋蝉告诉我,说我夜里惊梦,整座承乾宫都被我的叫喊声吓得睡不着觉。皇上连夜宣了太医进宫为我诊脉,得出的结论也不过是受惊过度,没有别的大碍,只需慢慢调养就是了。
恐是夜里喊得太多,我感觉口渴想喝水,结果嘎巴了半天嘴,却一个字都没说出来,不止秋蝉惊讶,连我自己都怕起来。秋蝉请来了太医,结论仍是我的失声由受惊引起,至于何时能好转,却是未知。
皇上大怒,问我究竟发生了何事,我摇头装作不记得,这也是太医说过会出现的后遗症之一。皇上没做怀疑,着人彻查了一番,然而将皇宫翻了一遍也未查到任何线索。
随着除夕临近,众人都有心将这件事掩盖下去,若无其事地准备新一年的到来。
腊月二十八,随四贝勒前去天津办差的胤祥回来了,给我带了一盒各式各样的糕饼蜜果,每样一块装在精致的木盒里。
他说,天津的小吃比京城多,他挨样尝了一些,挑好吃的买了回来给我尝鲜。
他说,好吃的也不可多吃,适当即可,齿颊留香,方回味无穷,若是一次吃得多了,再美味的食物也倒了胃口。
我一边吃着糕点,一边听他讲这次出行的趣闻。其实他们出去办差不比随皇上南巡有趣,做的都是吃力不讨好的事,每日忙得脚不沾地,又怎会打听到那些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