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纳兰晗羽
【由文】
正文 玉玲珑
“嘭嘭嘭!”
银色的闪电划破长空,就在我以为敲门声被暴雨的“哗哗”声淹没之时,门被粗暴地拉开,我一时踉跄了下,脚步未及站稳,一只手便伸过来将我推下台阶。
“大半夜地敲什么门,作死啊!”孟海边打着哈欠,一脸不耐烦地斜了我一眼,见我身后站着管家徐伯,皱眉问道:“有事?”
“我娘病了,要看大夫。”我抹去脸上不断落下的雨水,冷漠地看着他。
不出意料地,他的脸上闪出一丝嫌恶:“妹子,你娘病得可真不会挑时候,天又黑又刮风下雨的,哪个大夫肯来?你得出多少诊金?”旋即又添了一句,“出多少诊金都不会来,你还是省了那银子给你娘准备口好棺——”
“啪!”我紧紧攥着发抖的手,怒视孟海瞪大了眼睛,捂着被我扇了一耳光的左脸,又气又急,抬起一脚向我踹过来,徐伯忙将我拽到身后,恳求道:“二少爷,您看在小姐为夫人着急上火的份上就别计较了,还是救人要紧啊,派两个人去请大夫,晚了怕是……”
“呸!”他吐了一口痰,指着娘住的屋子骂道:“两年来她们娘俩花了我多少银子看病了?要是能好早就好了!要请你去请!爷我一没人,二没钱!睡觉!”
门被重重关上,依然能听到他在里面骂骂咧咧地声音,两年多来压抑下的怒火着了起来,我欲拼全力踹开门,却被徐伯紧紧拉住,连声叹气道:“小姐,你就是把门踹坏了又能怎样,到头来受气的还不是你?我这就去找大夫,那位平日来给夫人看病的陈大夫是个好人,兴许能肯过来……”
徐伯佝偻着身子,撑着把旧伞,自言自语着往外走。
眼眶一热,我强忍住鼻腔中的酸涩,上前拦住他:“爷爷,您都六十多了,我怎么能让您冒风顶雨地出去请大夫?爷爷,玉儿长大了,让玉儿去吧。您帮玉儿在家照顾娘。”
我双手捂着头朝里屋跑去,装作未听见他在身后唤我。
掀开帘子,宛澜探出脑袋,见到我先是一喜,随后未见我身后再有别人,小脸便垂了下来。
“我娘怎样了?”我压低了声音问,探头朝里面望了一眼,只看见娘紧闭了眼躺在床边。
宛澜摇摇头:“咳了好多血,我叫她,也不应我,好像……昏过去了……”
我咬着唇,勉强不让自己哭出来,伸手去拿墙上挂的伞,想了想,又取了蓑衣披上,系好绳结,嘱咐她道:“我去请大夫,无论如何也要请一位过来,你帮我守好我娘,等我回来。”
过了戌正,天色早已暗下来,又因下着暴雨,街上几乎不见一人,只有我,一手撑着伞,一手紧紧拽着披在身上的蓑衣,在街上横冲直撞。
最先跑去陈大夫的医馆,这两年娘的病都是他瞧的,问脉、开方都很尽心。然而今夜,他的医馆大门紧锁,我拍了许久都没人应声。不甘心地又跑过两条巷子,不是无人开门便是不耐烦地轰我离开。
人情冷暖,世态炎凉。
我孤零零地站在街上,伞早被愈加凛冽的风吹到一旁,雨丝飞卷,吹打在身上。
冷,一直冷到骨子里。
我蜷着身子慢慢蹲下,双臂牢牢抱在膝上,头深埋在双膝间,恐惧霎时间铺天盖地的袭来。我知道我应该回家的,徐伯、宛澜、娘……他们都在等着我。可是没有人,没有一个大夫肯来看看我娘。
“哒哒哒——”
身后响起急促的马蹄声,一匹、两匹……很多的马,我没心思去数,只觉他们离我越来越近,却仍似那么遥远。
“吁——”
突如其来的喝止声搅碎了我的思绪,缓缓转过头,只见一匹马儿在身后高高扬起了前蹄。若不是它的主人奋力扯住了缰绳,硬扭转了马身,堪堪避过了挡在路中间的我,怕是我早已变成了肉泥。
两柄钢刀“唰”地架在了我的脖子上,未及我回过神,但闻那勒住马缰的少年带着几分不悦问道:“桑格,你这是做什么?”
“主子,这个小丫头来路不明……”说话之人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目光略过歪倒在一旁的油伞,以及蜷缩在地、被雨水早已浇的狼狈不堪的我身上。
两人迅速收了刀,又听一个人语气略带恭敬地说道:“主子,城门已经关闭了,咱们还是……”
“关了又如何,谁能拦得住我?驾!”少年丢下这句话便策马扬鞭,周围的四个人忙紧紧跟上,飞快地向前方行去,如同适才他们来时一样,似乎并未曾因为我而停下来过。
直到他们远去了,我站起身,走过去拾起那把被马蹄生生踏碎的油伞,握着冰凉的伞骨,抬头望了一眼前方。
无尽的黑暗,只有远处一盏小小的灯挂在门上,在风雨中摇曳,昏黄的灯光那么一小点,像是夏夜里的一只萤火虫,仿佛随时都会被扑灭。
康熙三十八年七月二十五日夜里,娘一病不起,追随三年前离开我们的爹而去。
很久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那一夜,同样在风雨中,孤独地守候着娘亲逐渐冰冷的身体的,不只是我一个。
早上出来的早,特意绕到东华门那边的当铺将娘留给我的最后一点首饰当了,免得被孟海瞧见抢去我仅有的银子。不想,刚从当铺出来,整条街就戒严了。
我身量不高,挤在人群里,除了头顶闪过一片片白花花的幡旗,还有各式白色纸张或绸缎扎起来的烧活,以及那长长的似望不见尽头的队伍外,再看不到其它。
“唉……”有人发出一声长长地叹息,我侧过头,有些好奇地问向对方:“爷爷,这些是什么人啊?”
一身破旧补丁的老爷爷慢慢摇着头,似是在回答我,又像在自语:“一入宫门深似海啊!听说这位娘娘年纪可不大呢,那位小阿哥真是可怜,这么小就没了亲娘……”
娘娘?阿哥?原来是皇宫里的出殡仪仗。
我踮起脚尖,巴巴地望向前方,随风飘摇的幡绫挡住了视线,只看到一抹同样雪白的背影,骑在马上,腰背挺地笔直。
没来由地,鼻尖一阵酸涩。纵是皇子又如何?你不也是和我一样,亲娘逝,骨肉离,殇悲恸。
同是天涯沦落人。
不过如此。
“小姐,你看!那儿有朵荷花还没谢呢!”宛澜拉着我的手,凑到白玉栏杆前,一手指着湖心中的秋荷,惊艳地叫道。
“咳咳,”走在前面带路的太监总管转过头,轻咳了一声,敛目看看我,旋即对宛澜道:“园子虽比不得宫里,却也是有规矩的,澜姑娘可万不能在主子们面前也如此大呼小叫的。”
宛澜被他斥地面目“噌”地一红,低着头瓮声瓮气地应了一声“是”,趁对方未留意,嘴角一瞥,吐了吐舌头,很快又如无事人一般。
我偏过头噙着笑意,边打量着入眼之美景,边朝承露轩行去。
畅春园在城西,离家不远。记得从前每年的五月到十一月,爹都是在园子里办公的,那时候我还常常缠着他,要他给我讲畅春园里都有哪些好玩的景儿。爹说,园子是按照江南的园艺风格建造的,亭台楼阁,水榭湖泊,怪石嶙峋,鸟语花香,设计精巧,置身其中,忘尘于外。
“真有那么美?和娘说的‘世外桃源’哪个才是最好的?”我倚在爹的怀里,仰头等待他的回答。
爹起身将我驼在肩上在院子里转圈,朗声笑着说道:“皇家园林也好,世外桃源也罢,只要我们一家人在一起,就是最幸福的。”
我拉着爹骨节分明的大手“咯咯”笑着,娘从屋里取出斗篷为爹披上,免不了习惯性地嗔道:“你又宠她,都多大了还放在肩上?”
“不论多大玉儿也是我的宝。”爹朝我眨眨眼睛,有力的双臂举起我扔高,再接住,我兴奋地大叫出声,瞥一眼娘无奈的眼神,笑声愈加扩大。
那时候触手可及的幸福,我以为可以一直继续下去,殊不知,轻易便烟消云散。
手指轻轻攫起一片随风飘落的树叶,园中的一草一木,一点一点在我的脑海中复苏,不再只是苍白的几个词语。抬头望向寂寂碧空,也许在哪一片云端之上,爹和娘正默默看着我,守护着我。
即使相隔万水千山,我们仍在一起。
十二年从未离过家门,第一次在别的地方过夜,尤其是皇家御用园林,尽管床铺很柔软舒适,我依然辗转难眠。
宛澜在身侧早已睡熟。论起随遇而安,她的适应力果然比我强,许是从小颠沛流离的关系吧。
披了一件外衣走到窗边,因为和床有一段距离,且又是燥热的夏夜,即使开着窗也不会受凉。我便推开窗,下巴抵在叠加在一起的手腕上,默默欣赏着宁静的夜晚。
月光淡淡的,有一圈模糊的光晕,因还有几日便是中秋,已近团圆。星星不多,却极为璀璨耀眼。凭着记忆去寻找娘告诉我的什么星座,仰头巴望了许久,却一个都没寻到。
有些失望地准备关上窗子,忽听不远处,一曲箫音慢慢穿过树木花草,湖山石桥,袅袅而来。低沉、婉转、却透着一丝丝的悲凉之气。
心忽地一疼,抓不住那是什么错觉,我勉力撑着窗沿探出半个身子露在窗外,侧耳细听,箫音不绝,似是想要这样的夜晚,夜半私语时,只一个人静静地吹着箫,不让任何人来打扰。
趴在窗前,那带着剪不断的思愁之音一点一滴慢慢滑进我的耳畔,直到心底。
渐渐地,我终于睡着了。
正文 月出岫
早上起来时,昨儿带我和宛澜进院子的郝总管便吩咐了两个丫鬟来承露轩,算是拨来伺候我的。
我看着两个跪在地上的宫女秋蝉和香凝,十六七岁的年纪,容貌不算俊秀,瞧性子倒是温顺守礼的。想宫里周到的人海儿去了,自然不会分给我冒失的人使唤,对此我倒没有异议,就是看着她们比我高出一头多,年纪长我几岁却要当作奴才供我差遣,有种说不出来的别扭。
“咳咳,”郝总管站在门边,不出意料地每说一句话便要轻咳一声,随即对那二人说道:“打今儿起,你们两个就跟在玉格格身边伺候,格格有疏漏的地方,你们也要提点着,若是不留神违了什么禁忌,你们可推脱不了这责任,知道吗?”
得了二人的答复,郝公公眼睛都未抬,朝外面吩咐道:“传早膳吧,”复又向前迈了两步,朝我作礼道:“还请玉格格用完早膳后,去给太后和几位娘娘主子们请安。”
我点点头,见他作势要起身,有些不放心地问道:“只给娘娘们请安就可以了吗?不用去皇上那儿吗?”
他依旧面色不改地回道:“万岁爷昨儿刚从塞上回来,这几日忙得紧,等万岁爷抽了空,会召见格格的。”
“哦,我知道了。”
我解了惑便没再多问其他的,两个小太监这时一手一个食盒将早膳端上来。宛澜早已有些坐不住,碍于郝公公在场,不好动手,直到他们布好菜撤出房,忙端了紫米粥吃起来。
我没有什么食欲,只喝了小半碗粥,倚着窗边望景。
承露轩在园西,临窗便是一面湖,湖边还有几处院落,远远看到有宫人的影子交错,想来也是住人的。
“秋蝉姐姐,那儿是何人住的?”我指着距离不是很远的屋子问道。
秋蝉忙回道:“格格唤奴才秋蝉就好,‘姐姐’二字可是不敢当的,”她走进我身侧,探头顺着我的手指的方向说:“回格格,那儿是观得处,是几位阿哥们的住所,旁边那个院落是讨源书屋,小阿哥们和格格们读书的地方。过了西大门的无逸斋则是成年的阿哥们读书习武之处。”
“昨儿一路走来都没见到和我一般年纪的,原来倒是真有,”我笑着拍了一下手,“澜儿,一会儿咱们出去转转?”
宛澜刚要附和同意,香凝和秋蝉互使了个眼色,一齐看向我,虽微低着头,我也明白了她们眼中的含义。三月孝期未过,孝服未除,我还是乖乖在屋子里呆着罢了。
别去脸上的失落,我又看了一眼那掩映在绿柳丛荫中的观得处,不知道,那个夜晚吹箫的人可是在那其中呢?
春晖堂,是太后娘娘在园子里的住处,两边的云涯馆、瑞景轩等处,则住着随驾的妃嫔。
虽然这几处隔的不远,可是要一一去拜见,倒是要费不少功夫的,幸好今儿几位娘娘都来给太后请安还未走,倒让我赶上了,行宫礼时,暗暗在心里庆幸,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你就是尹家的那个丫头吧?听皇帝说过你的名儿,可是叫玉儿?”
刚一拜见完,太后便开门见山地盘问起来。听说这位太后已是五十开外的人儿了,声音并不见沧桑,语调虽慢,却有一种无形的压力。
“回太后,奴才姓尹名弄玉,玉儿是奴才的小名儿,都是家里人唤的。”我毕恭毕敬地回答,说完突然想到娘曾说过,已故孝庄太皇太后的小名叫做“大玉儿”,莫不是这也遭了忌?
“‘弄玉’,倒是不落俗。‘弄玉吹萧双跨凤﹐赵盾背秦立灵公’。为你取这名儿的人可是也想要你效仿秦穆公之女,吹箫引凤凰?”
说话的人不是太后,听声音倒满是年轻的,似是大不了我几岁。忍不住微微抬眼看向问话之人,一袭粉绿色旗装,上好的绸缎绣着琐碎的团福暗纹,斜襟儿和袖口的花式虽不繁复,却也是下了功夫的,朵朵鹅黄色的花瓣衬得那玉人肌肤雪白,分外娇俏。
见我瞧她,适才的快言快语忙收了声,脸色微红,朝太后一福身道:“臣妾逾矩了,请皇额娘责罚。”
好年轻!不过是和秋蝉香凝同龄之人,竟做了妃子。不是说皇上早已过不惑之年了吗?别说做妃子,做女儿都完全可以呢!
“不打紧,你若不说,我们也不知道这名字的典故。”太后的语调已转为和气,紧接着问了我一些饮食起居上的琐碎话,关照了几句,又吩咐郝总管,说以后不论我是在园子里还是进宫,一应用度都比照宗室里的格格们,只多不缺。随后闲聊了几句,便让我们散了。
“弄玉,我就住在瑞景轩,这次格格们都留在了宫里没有进园子,你若是闷了,就来我这儿串串门子。”
刚刚出了春晖堂,适才说话的和贵人便热情邀请我。声音清脆悦耳,一如黄莺出谷,就连之前一点点刻意端起来的架势都荡然无存,引来走在前面的几位娘娘一声低笑。
“瞧把盈妹妹你闷的,既有这功夫,怎地不说帮我操心几日后的中秋家宴呢?”
“家宴事关国体,乐盈年纪轻,办事不牢,不是给佟主子帮了倒忙?况且还有德主子和宜主子她们帮衬着,都是比我有经验的人,有她们帮您操心,您啊,就饶了我,让我偷个闲,可好?我的好姐姐!”
最后一声叫得分外甜,佟佳氏本就没指望她能答应,取笑了几句便作罢,只是嘱咐着她私下闹闹就算了,在太后那儿绝不能像今儿一样出格。
回承露轩时已是午正,秋蝉和香凝果然是伶俐人,上了两盘点心和茶水,点心虽不多,贵在精致,我和宛澜挨样捡了一块来吃便饱了。
“秋蝉……”想到早上的事儿,我把“姐姐”两字压了下去,纯打法时间同她们聊了起来。
二人都深知宫规,相处又才不到一日,说话自是不会毫无顾忌,只是挑些简要的与我们说了。比如今儿在春晖堂见到的四位嫔妃,德妃和宜妃算宫里的老人了,侍奉圣上已久,且荣宠不衰,一部分原因自是她们本身知书达礼,贤淑诚孝,更大一部分则是她们为皇上生养的子女多,且很得皇上所器重,母以子贵。
而佟佳氏,虽年纪比之轻,入宫时间短,却出身尊贵,世家显赫。这个家族的荣耀我曾听爹提过,其祖辈父辈都为大清立下过汗马功劳,其姑母是当今皇上生母,其姐亦曾位居皇后之尊。现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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