谩
像烟雾般的绵绵春雨、像灰色荧幕般沉重的梅雨、豪爽的怕打地面的夏雨,犹如冰雪美人指尖般光滑的秋雨、想冰冻的银针降落般的冬雨。
无论任何季节,任何时候下的雨。他都喜欢。就好像云不可能出现相同的形状一样雨也富有个性,每一次都是不同的雨。
第一次被雨淋的浑身湿透,是在进入国小的第二个春天。
以小孩子的脚力从家里到学校,差不多要走十几分钟。穿着黄色雨衣、拿着黄色雨伞的他,放学后肚子走出校舍。走到校门之前,因为和其他同学同行,所以一起撑着伞。
「再见。」
「再见。」
互道再见后,他看着鸟兽般的同学的背影远去,立刻收起伞,眼望着天空。温温的春雨不停从天空飘落。飘到眼前时。还可以看到,一旦滴进眼睛,就再也看不到了,在带给眼球表面少许的凉意后,便消失无踪了。
他避开商店街,从小巷走回家。他把收起的雨伞背着手拖着,一直仰望着雨天的天空。雨不仅打进眼睛,也淋湿了脸颊和头发,顺着脖颈,流到了背后,即使如此,他脸上的笑容始终没有消失。
走过十字路口时,他想到一个好主意。他要尝尝雨水的味道。浑身淋得像落汤鸡的国小二年级学生张大了嘴,对着天空。
雨带着灰尘的香味,有一点苦,打在舌头上有点麻麻的。然而,当他喝着雨水走了几步后,很快就适应了这种味道,些微的刺激反而更衬托出水的味道,好像在喝低碳酸饮料。
男孩直接回到了父母都外出工作、空无一人的家。换下淋湿的T恤,用毛巾粗暴地擦了擦头发,躺在缘廊上。他想看雨水像音乐般从慢节奏地落在巴掌大的后院水漥中所产生的涟漪。
他用幼稚园开始就陪伴着他的蓝色浴巾包住身体,一直看着雨中的后院。当乌云密布的天空微微渗出夕阳的玫瑰色时,男孩没有察觉自己已经睡着了。
之后关于雨的记忆是在十年后。
喜欢与的男孩已经成为都立高中二年级的学生。从刚搬家的家里到学校要搭电车再转电车,总共要花一个小时的时间。他讨厌剑锋时间的拥挤,虽然可以在车上看文库本的书,时间不会浪费,但他无法忍受和许多人一起被塞进用金属和玻璃做成的箱子里。
于是,他决定起脚踏车上下学。他利用存下来的零用钱买了一辆法国生产的比赛用车。赛车专用的脚踏车轮胎只有一个大拇指的宽度,重量只有十公斤出头,两根手指头就可以轻松抬起。如果切换到最大档,用力踩踏板,在平地可以骑到时速四十公里,如果是下坡道,可以达到六十公里。
换了脚踏车后,上下学的时间缩短到三十分钟。不仅可以节省一半的时间,也省下了公车和电车的车钱,而且也不会被陌生人挤得东倒西歪。骑车上学可以成为很好的运动,迎风骑车的感觉也很舒服,简直有百益而无一害,只要一点颇伤脑筋。
那就是下雨,早上下雨的时候,他第一节课都会翘课。星期一早上下雨最糟糕了,因为第一节刚好是他讨厌的数学课。他每次都睡到时间刚刚好,所以如果不能骑脚踏车,他就会迟到。
雨天的早晨,他只能搭乘公车和电车去上课,但他不喜欢紧闭车厢内闷热的感觉,上高中后,桥第一节课根本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只要去屋顶看着雨打在水泥上,等待钟声再度响起就解决了。
雨天的时候,骑脚踏车回家也乐趣无穷。早上还一片晴朗,天气却在上课的时候变了脸,开始下起了雨。夏天的阵雨最棒了,他每次都让大颗而温暖的雨滴淋湿全身,甚至骑脚踏车绕远路回家。原本最快三十分钟就可以到达的路程,往往会因此延长到一个小时、一个半小时。
比赛用车力求轻巧,只有最低限度的零件,轮胎当然裸露在外,根本没有挡泥板。在雨中骑车后,白衬衣的背后总会留下一条溅起的灰色水泥痕迹,然而,他还是对雨中骑车欲罢不能。只要露出‘怎么突然下雨了,真伤脑筋’的表情,就可以尽情的享受夏日的阵雨,如果只是散步,绝对无法享受这种乐趣。到处都有买塑料伞,如果有人浑身淋得像落汤鸡走在街上,一定会引人注目。
骑脚踏车时,可以尽情的享受雨水,有一座长度将近一公里的长桥横跨了宽敞的送水路。有时候可以在桥上看到彩虹,七彩的半圆跨越了东京的天空。他用相当于步行的缓慢速度骑在人行道上,看着骑车溅起水花,一个人沉醉于七彩的神奇光束和柔和的雨丝中。
大学毕业后,他选择成为自由业。两年期间,他靠四处打工为生。地铁工作。仓库管理员、家庭教师、其中,工地现场的警卫工作做的最久。
那是东京湾旁的高速公路工地,周围除了工地车辆以外,并没有其他的车里经过。一天之内,引导车辆的工作屈指可数。
他只要把小型收音机挂在围篱上,在门口站一整天就可以下班了。风大的日子,必须用水管灌点水,用扫把扫一下马路,避免尘土飞扬。除此之外,当有人经过时,要向他们打声招呼。
虽然夏天的太阳令人生畏,但一旦习惯了,对年轻人来说,站七个小时的工作和酷暑根本不是问题。而且,晒得黑黑的,感觉好像更健康了。只要站在那里,心不在焉的想自己的事,就可以领到为数不少的打工费。
他认为,这份工作的优点,在于不具有任何生产性。一天结束,可以领到一定的金额,既没有成就感,也没有成就感,更没有努力和目标,只使用时间换取金钱。不擅长和人交际的他,很适合这份工作。
做这份工作时,雨也是他的最爱。在制服外穿上透明的雨衣,站在雨中,就令他感到心情舒畅。他站在门口淋着雨,轻声哼起当时喜欢的歌。
即使雨水从安全帽和雨衣中钻了进来,淋湿了制服,他也不以为意,即使雨鞋中积了水,他也毫不在乎。工地现场正在赶工,除非遇到暴风雨,否则,普通的雨根本不可能停工。
无论工人还是现场的监工,都被雨淋的湿透。起重机和水泥搅拌机也都被淋湿了,湿湿的水泥哗啦哗啦的倒进了被雨淋湿的模板和钢筋。即使是雨天,水泥也会变干。那实在是很奇妙的光景。
又过了将近20年,他成为小说家。即使现在,如果只是小雨,他几乎不会撑伞。他仍然喜欢雨,讨厌雨伞。
遇到烟雨绵绵的雾雨时,他会特地外出散步。细雨淋湿了肌肤表面,还来不及变成水滴留下来,就被体温蒸发了。这种时候,他会心情愉快的构思如何将这场雨运用在下一部作品中。
即使是令人忧郁的梅雨季节,对他来说,也完全不是问题,阴沉的天空,降雨几率、梅雨情报,这些带着潮湿空气的字眼,就可以令雀跃不已。
没有任何雨是相同的。
第十五个故事 嫉妒
对女人来说,这或许是一则惊悚故事。然而,的确有男人在妻子分娩后,出现了这种退化现象。对自己的孩子产生嫉妒,实在太荒谬了。然而,人类基本上就是一个黑箱,在陷入某种状况之前,完全无法预测自己会做出什么发应。我家有两个孩子。婴儿实在很不可思议,前一天还不存在于这个世界,某一天,突然蹦出来。他们半永久性的赖在家里,一切无法重来。而且,他们与生俱来有自己的性格和喜好,完全不顾父母的想法。这是生命的不可思议之处。最近,儿子化成了棘手的社会问题,我认为,生儿育女是一个不错的经验。当然,也有人选择不生孩子(事实上,这种生活更安静、舒适)。不过,生孩子至少可以让人了解父母原来这么随便、不负责任。怎么样?不需要想太多啦。
裕一和智香是恋爱结婚的。裕一在外商电脑公司从事研究工作,两年前,被公司调去当行销工程师。由于薪水不变,丈夫又变得更懂得交际,让智香为这种变化感到高兴。裕一从事研究工作时,每天上班都是一身轻松的装扮,调任行销工程师后,上班都会穿西装、打领带,智香喜欢看男人穿西装的样子。
结婚迈入第五年,生儿育女的事成为两个人话题的中心。虽然他们没有决定当顶客族,却始终没有好消息,他们不想太过刻意,所以,无意去妇产科检查。同时,也担心万一检查出是某一方的问题,会影响婚姻生活。他们并非没有性生活,每个月都定期的享受鱼水之欢,只是一直没有开花结果而已。
智香每次看到手掌般大小的帽子和鞋子等可爱的东西,就会买回家放着,随时迎接小宝宝的到来。裕一也一样,经常会买一些新生儿同的玩具和绒毛娃娃。还没有出现的小宝宝已经在他们卧室的衣柜里有了专属的空间。
庆祝木婚纪念日那天成为一个特别的夜晚。他们来到车站附近一家熟悉的意大利餐厅,裕一点了香槟作为开胃酒,智香点了葡萄柚汁。
「妳怎么了?今天身体不舒服吗?」
智香平时喜欢喝葡萄酒。她把双手放在平坦的腹部。
「最近喝酒都觉得没什么味道,我有点担心,所以今天下午去医院检查了一下。」
「妳的肠胃不好吗?」
智香面带微笑的说:
「不是,好像有了。」
裕一脸色一变。
「妳有身孕了吗?」
智香点点头。
「对,医生说,已经怀孕九周了。」
裕一显得十分激动。他涨红了脸,一口气喝干了香槟。
「太好了,虽然我没有告诉妳,但我爸妈一直很担心。听说五周年的木婚是为了纪念夫妻已经合两为一,成为一棵树,所以才叫木婚的。这么一来,我们家终于有了新成员。」
丈夫的这番话,令智香感到高兴。她很感谢裕一不同于时下那些有恋母情节的男人,愿意成为保护自己的盾牌。
那天晚上,智香光是喝新鲜葡萄柚汁就已经沉醉了,幸福不是努力的结果,而是像变化无常的风一样突然现身。孩子是天上的恩赐。年轻的母亲沉醉在这句话的甜蜜和感激中。
之后的八个月,裕一对妻子体贴入微。他每天早早下班,代替身体不便的妻子张罗家务事,
以前从来不曾在饭后帮忙整理的他,竟然心情愉快的洗碗,他不让妻子提重物,也亲自用吸尘器吸地。现在的妇产科不会告诉孕妇胎儿的性别,所以,衣柜里男宝宝和女宝宝都适用的衣服和玩具越来越多。
智香在最适合分娩的初春季节省下了健康的女儿。裕一提早下班,进入分娩时陪产。他拿着摄影机,眼泪模糊了他的视野。
他们的女儿取了两个人都很喜欢的,也适合这个季节的「翠」这个名字。分娩一个星期后,智香顺利返回自己的家中。
照顾新生儿女在育儿书上看到的更加辛苦。白天的时候,智香的母亲会来帮忙照顾,但晚上就必须自己来了。翠虽然很娇小,但哭起来的声音好像在拉警报。无论睡在三房一厅的哪一个房间,都会被她吵醒。而且,他准确的每隔两小时就哭一次,好像用码表计算过,智香因为睡眠不足,整天昏昏沉沉,单还是努力照顾婴儿。和裕一相处的时间越来越少,原来对翠疼爱有加的裕一,在母女出院三星期后,不再去婴儿床旁看女儿,只有在她睡着的时候去戳戳他她的脸,好像在确认她是不是还活着似的。
裕一每次从公司回家,都会站在门口不肯进屋。尤其当智香忙于照顾婴儿时。他会一直站在玄关,不可脱下鞋子。当智香帮女儿换好尿布走出来时,裕一露出撒娇的表情说:
「帮我脱鞋子。」
智香起初以为丈夫在开玩笑。
「我正在忙,妳不要闹了啦。」
因为睡眠不足的关系,语气很不耐烦。裕一的脸色大变。
「妳说什么?妳照顾我是应该的,不要突然从妻子变成母亲。」
他把一只脚放在门框上,怒目圆睁的说。
「帮我把鞋带解开。」
智香叹了一口气,蹲了下来,帮他解开鞋带,并帮她脱下潮湿的皮鞋。裕一把手向下一伸想摸他的胸部,智香拨开丈夫的手说:
「不要啦,我马上就要喂奶了,现在涨奶很痛耶。」
表情顿时从裕一的脸上消失了,他走进自己的房间,那张脸好像木雕面具。翠长大以后,这里将成为她的房间,目前暂时作为裕一的书房。
裕一的孩子气越来越严重,他完全不想抱翠。智香喂奶时,她始终用愤恨的眼神看着这娇小的女儿。吃饭的时候,他经常不动筷子,叫智香喂他,他真的会做出像婴儿般开心的表情。智香有时候会觉得很恶心,但还是对裕一的行为很忍耐。因为,除此之外,他真的是个认真工作的理想丈夫。
星期天下午, 智香向裕一打了声招呼,去附近的超市买菜。差不多该买一些断奶食品,而且,纸尿布也快用完了。
裕一躺在沙发上看IT相关的商业书籍,随便应了智香一声。虽然只是去附近买东西,智香还是很高兴有独处的时间。
育儿过程中,最痛苦的不是睡眠不足,不是喂奶、换尿布、而是被剥夺了属于自己的孤独时光。
在大型超市悠闲的买完东西后,智香还是在傍晚之前赶回家里。那是不到两小时的奢侈时光。
刚站在公寓的铁门外,就听到翠的哭声。双手拿着纸尿布和晚餐菜肴的智香慌忙打开门锁,踢开拖鞋冲进客厅。
映入眼帘的光景令她赶到整个世界都崩溃了。翠被丢在木质地板上,丈夫裕一则光着脚,踩在三个月大的婴儿肚子上。他好像在踩青竹般有节奏的上下踩着。
「妳在干什么?」
智香惊声尖叫着冲了过去,把丈夫退到一旁。抱起翠,为她擦去脸上的泪水。
裕一双手撑在身后,茫然看着哭泣的妻子和女儿。
一星期后。智香带着翠离家出走。回到附近的娘家去了。三个月后,他们离婚了。无论怎么沟通。裕一对亲生女儿的嫉妒丝毫不减。不仅如此,他甚至提出,为了恢复以往的婚姻生活,要把翠送给别人当养女。
智香已经搞不清楚什么是爱了。把恋爱的时间计算在内,他和裕一共同生活了七年多。裕一不仅认真老实,也富有幽默感,应该是个理想的丈夫。当智香因为婚礼的事和公婆争议是,裕一也力挺妻子,是时下难得一见不依赖母亲的独立男人。
然而,他却因为对期待已久的孩子产生的嫉妒陷入了疯狂,他忘记了常识,逐渐退化,仿佛变了一个人。到底要了解一个人多深,才能真正的爱他?智香喂着天真的女儿吃断奶食品,对人心的高深莫测感到恐惧,如今,无论看到任何人,都觉得好像是是对这个世界张开大口的黑洞。
一年后,翠第一次开口叫「妈妈」,女儿至今仍然不知道「爸爸」这个字眼。
第十六个故事 奥运人
那个故事来自于再某家银座酒吧的谈话。那位女子有一个每隔四年见一次面后,会共度一晚的男人。他们彼此平时没有联络,却会偶然巧遇。听见这个故事时,我已经有点醉意,但还是触动了我身为作家的嗅觉。当时,这个五年前的听过的故事突然清晰的浮现在脑海中。既然每隔四年碰面一次,可以结合奥运的概念来写。而且,写这个短篇时,刚好是雅典奥运刚结束的晚夏,真是最佳时机。在许多日本人为柔道和女子摔角的结果一喜一忧之际,也发生了这样的邂逅和离别。我很喜欢这份惆怅。如果有一个每隔几年就想见的人,也许日常生活会比现在更快乐一些,也更有生活动力。然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