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的营业额差不多只有泡沫经济时的一半。不过,那时候的确有点异常。普通的上班族像是发广告传单一样,把计程车卷送个酒店小姐。不过,我倒认为,物价也贵得吓人,不过,大家即使没有钱,也装出有钱的样子拼命花钱。但是,现在完全颠倒过来了,大家都存了点小钱。可是听到周围人都说经济不景气,经济不景气,所以,自己也配合其他人不想花钱。这么一来,景气绝对好不了。倒头来,日本人总是配合周围的人在生活,根本不管自己的想法,或是到底赚了多少钱。大家都怕自己离开群体,就会被狼吃掉,不够,即使日本人拼命配合周围人,却仍然感到孤独。」
「是在前面陆桥的地方坐庄吗?好,我知道了,这位先生,妳是从事电视工作的吗?因为妳打扮很年轻嘛。那幢亮着灯的公寓吗?好,谢谢光临。这是妳的收据,请不要忘了妳的随身物品。」
「今天运气不错。这辆车子不是黑色的,而是深蓝色,是名叫深夜蓝的颜色,开这个颜色的车子,一天可以多赚一、两成。我们公司按资历分配车子,年资较长的司机可以开这种像黑头车的车子。也有公司将就实力主义,有业绩高的司机开这种车子,真希望我们公司也采取这种方式。如果让那些毫无干劲的老家伙开这种车,根本浪费了这种车子的颜色。因为,有不少客人会特地制定要这种颜色的车子。去饭店和机场迎接重要的客户时,这种车子不是会感觉比较高级吗?妳问我车子配备的等级吗?其实完全一样。和四家大型计程车公司的黄色、橙色计程车完全一样,只有外观的烤漆颜色不一样。不过,客人都说,这种车子坐起来比较舒服。」
「不,问题是车子无法全部改成这个颜色。运输省⑧的官员不同意,他们要求四家公司保留一眼就看得出来那是计程车的颜色。我认为,除了深蓝和黑色,还可以有深绿色,没错,就是那种英国赛车绿(Bristish racing green)。客人都很喜欢,还有深褐色或是银色也很有高级感,我觉得也不错,所有计程车都需要重新烤漆,不过,用一种颜色统一,比现在这样有两、三种颜色的成本更低,妳不觉得奇怪吗?客人喜欢,我们司机也觉得高兴,营业额还可以增加一成,根本是皆大欢喜的事,那些官员却坚持一定要使用惯例的颜色。我认为,顺应大众的心声才能真正促进景气回升,而且,根本不用花政府一毛钱。那些官员不了解司机和客户的想打,以为作出决策的自己才是老大,这样下去,公家机关早晚会关门大吉。」
「什么?这辆车子的里程数?嗯,应该超过十五万公里了。完全没有老旧的感觉?对啊,因为计程车需要经常彻底检查和维修,一般汽车最多开个几公万里就要换车了,可是日本的车子很牢固,只要好好保养,开个十万或是二十万根本没有问题。听说许多亚洲国家和俄罗斯都抢着要日本的中古车。」
「我的梦想吗?嗯,这个嘛,应该是不必靠行就能开计程车的营业资格吧。因为,可以比现在多赚三、四成。况且,可以开自己喜欢的车,想工作的时候就工作,做多少就赚多少,不是很好吗?可是最近越来越严格,只要稍微发生一点小车祸,就无法申请到个人计程车的资格,所以,我会随时提醒自己要行车安全。我以前是上班族,但不喜欢开会啦、交报告这种事。开计程车就不一样,只要离开营业所,就和其他人没有关系了,即使偷懒,吃亏的也是自己,付出多少努力,就可以获得多少回报。个人计程车更是到达这种境界的极致。虽然维修的费用要自己出,但比起被公司抽成,反而赚得更多。」
「我的兴趣是钓鱼,开计程车真的很方便。虽然一开始有点吃力,但上完夜班后,只要小睡几个小时,白天就可以好好玩,还可以开车去海边垂钓,那种感觉真的太好了。是,我知道了,过了千岁桥后,在明治大道左转。谢谢妳,听妳这么说,我真的太高兴了,我还年轻,可以慢慢来,某一天可以成立个人计程车行。」
「冷气会不会太弱?之前有穿西装的客人上车后,大骂这辆车的冷气一点都不冷。我年轻的时候,总是把冷气开到最强,结果到后来整个左手都没有知觉。对啊,因为出风口刚好在中间。现在,冷气开太强就完了,即使我穿了两件长袖衬衫,还是会麻麻的。每天下班后,我都会泡一个小时的温水澡。据说,那是治疗虚冷症的最佳方法。情况的确有点改善了。」
「计程车吗?开了很多年咯。从东京奥运那一年开始的。东京的变化真大,不过,马路却不会改变,真不可思议。即使变得再干净,泊油路还是泊油路。我的人生好像都走在同一条路上。我现在已经开始领老人金了,所以不需要这么辛苦了。以前,一直以为老年人和自己无关,但不知不觉中,自己也到了这把年纪。以前,如果没有完成当天的目标,就会多加班两、三个小时,现在已经没有这种斗志了,状况差的时候,在怎么撑都没有用,还不如早点结束工作回去休息。而且,平均下来,其实并没有差多少。东京的道路很容易塞车,尤其遇到月底的星期五,到处都是车子。但说起来很奇怪,听那天营业额最好的同事说,他一整天都很顺,没有遇到塞车。运气好的时候就是这样,真是挡也挡不住。即使是现在,我偶尔也会走好运,甚至纳闷自己到底是么时候有这么努力过。遇到这种时候,开车一点都不觉得累,反倒是开着空车一小时,最容易腰酸背痛。」
「我对开计程车的工作心存感恩。我家有三个孩子,托计程车的福,才能健康长大,现在家里只有我和老婆两个人,即使退休也不成问题。我大儿子去了外地,盖了自己的房子后,叫我们一起过去享受。但我这四十年来,看着东京的变化,还想继续在这里生活下去,暂时不想搬去乡下地方。而且,有时候也会遇到像妳这样聊得来的客人。大家都说,计程车司机身负乘客的性命,但我认为更像是短暂旅程的伙伴,反正绝不是上司和下属的关系。」
「最大的乐趣?应该是下班的时候,夏天的清晨,把车子开回车库,走出公司那一刻。虽然有点困,心情却格外畅快。我每天搭公车上、下班,头班车根本没有乘客,公车站也不见人影,坐在朝阳照射的椅子上,打开下班后的啤酒,看着偶尔才有车辆经过的安静马路,一个人慢慢享受,第一口啤酒的味道还是美味无比啊。不过,有时候也很拼啦,但这一刻,会觉得自己很幸福,运气很好。好,饭店到了,今天晚上要参加派对吗?请尽情享受快乐时光。如果妳方便,等一下打一通电话给我,我可以来这里载妳。那么,就请妳路上小心。」
注释:
⑧类似台湾的交通部。
第十一个故事 没有终点的散步
人生走过一半之后,会比以前更注意老年人。年轻时,即使看到路上有老年人,也几乎不会多看一眼,只会注意女孩子裙下的美腿。虽说日本已经进入了高龄化社会,但是至少在东京,很少看到老人的身影。仔细一想,日本人能的闹区到处都是年轻人。这不是很奇怪的现象吗?有朝一日,当我年老的时候,我要到处走动,挖苦一下年轻人,告诉他们昭和年代最精彩,妳们这些不知道泡沫经济的人真可怜。写这则短篇的时候,我回想着目前居住的目白,描写出街道的情景。绿意茂盛,只要偏离大马路,就会变得十分安静。很适合一边散步,一边思考。沿途有许多昆虫和小鸟,螳螂也会突然飞进我家的阳台,吓我一大跳。事实上,我经常戴上帽子去散步,通常穿着膝盖有破洞的牛仔裤和T恤,而且,经常应为睡眠不足而蓬头垢面。所以,请各位看到我,也发挥一下慈悲,假装对我视而不见。
我经常在住家附近遇到那位老奶奶,她穿着淡粉红色的运动套装,脚上是一双相同颜色的慢跑鞋,她年纪应该七十好几,头发还染成淡紫色,或者说是带有蓝色的粉红色。这位老奶奶在我居住的那一带小有名气。
我们第一次交谈,发生在我去便利店的途中。她突然从后方向我打招呼。
「我经常看到妳。」
回头一看,发现她手臂弯成直角,用力向前摆动着,对我露出微笑。我有点吃惊,也向她打招呼。
「啊,妳好。」
「妳要去哪里?」
我说出了在号志灯前方的点名。
「那我们可以一起走一段吗?我总是一个人,如果有人陪我说说话,会觉得心情很好。」
我回答说:「完全没有问题。」然后,我鼓起勇气问她:
「我经常看到妳在附近走路,有什么目的吗?」
老奶奶走到我身旁之后,就迈开大步向前走了起来,我也只好跟着她加快了脚步。即将进入梅雨季节的干爽天空像夏天般湛蓝。
「我是在医生的建议下开始健走的,医生威胁我说,运动不足会发胖,而且,如果不经常走一走,膝盖会更加恶化。所以,我就开始在附近健走,每天都绕着这条路走动,最近,即使是下雨天,我也会出来走一走。不让会觉得浑身不自在。」
一整天都坐在桌前的我,也有运动不足的问题。
「走路也算是运动吗?」
她抬瞥了我一眼。
「对啊,像我这种老人家,这样就足够了。如果是妳的话,或许可以带着小哑铃,嘿咻嘿咻的快步走。」
走到大马路的十字路口时,她说:
「真遗憾,只能陪妳到这里。我只在住家的附近健走。改天见,今天突然向妳打招呼,恕我失礼了。」
就像其他上了年纪的人一样,她最后突然变得彬彬有礼起来。我说了声「别这么说」,她只是头也不回的摇了摇举起的手。
之后,每次见面,我们都会聊两三句。因为我在家工作,所以白天经常在附近走动。天气晴朗的日子,她会戴上帽沿很宽的草帽,以及跟候选人一样的白色手套。下雨的时候,嘴上虽然说着「真是热的受不了」,却穿上有防水加工的运动衣。
和她走在一起的时候,我也会情不自禁的弯起手臂,用力夹紧腋下,加快脚步,即使是熟悉的小巷,当抬头挺胸,迎风快走时,感觉也会格外新鲜,愉快。
那是距离我们第一次交谈差不多三个月后的某一天。一大清早,天气就很奇观。一下子从乌云密布的天空降下豆大的雨滴,不一会儿,却又雨过天晴,露出夏日般的阳光,是潮湿的路面发出黑色的光。温暖的南风吹来,高空的云和低空的云好像赛跑似的赶向北方的天空。
我每次见到她,都是在距离我所住的街区有一小段距离的隔离街区。当我买完东西回家时,看到她一身下雨天的打扮,从单行道迎面走来。她穿着鲜艳柠檬黄的聚酯纤维风衣套装,脚步比平时更快,那已经不是健走,而是小跑了。
她一看到我,立刻向我打招呼。
「啊哟,太好了。妳准备回家了吗?」
我点点头回答说:
「对,我刚才去找一些资料,回家后要继续工作。」
「是吗?虽然我不太了解,但自由业好像也很辛苦。」
她并不知道我是写小说的,因为,我实在很难向左邻右舍启齿。即使现在,我仍然在职业栏里填自由业,虽然,我不太了解自由业到底是什么意思。
她露出不安的眼神看着我。
「可以和妳一起走一小段吗?俗话说,旅行一定有伴,步行也应该找个伴。」
不知道为什么,她竟然重重的叹了口气。我们快步走在绿意盎然的住宅区中。
「我在这里出生,也在这里张大。已经七十多年了。以前,这里根本没有这么多漂亮的房子。」
我所住的地方被称为高级住宅区,但是物价却很便宜,很适合居住。
「妳对这一带的历史很了解?」
「对啊,我还记得东京大空袭时,哪里幸免于难。说起来很奇怪,被烧掉的地方发展很迅速,没有烧掉的地方仍然像以前那样老旧破烂。」
我看着天空中流动的云,适时的附和着。我对这一带的历史没有太大的兴趣。
「以前,车站那一头住了许多有钱人和外国人,车站的这一头是普通上班族的独门独院房子。妳知道那里有一家鱼店吗?」
她快步走在我的身旁,说出了我家旁边的鱼店名。那是一家老店,店门口放着一个装了泥鳅的水桶。
「那家鱼店的女儿和车站那头大房子里的大臣儿子私奔,闹的沸沸扬扬。当时讲究门当户对,如今,只要双方喜欢,就可以在一起,时代真是进步了。」
她再说话时,一直左顾右盼,好像在找什么东西似的,不断看着周围的电线杆、招牌和门牌。她是在担心什么事吗?但是,我不是那种神经大条的人,不会把别人的事情说出口,我只是保持不是了的态度听她说话,陪她一起走而已。
走了四、五分钟,回到我所住的街区,看到我所住的那幢看起来还很新的公寓时,她慌忙说:
「咦?那不是妳家吗?对了,邮局在哪里?」
肃然她并没有正眼看我,但声音很认真。邮局在距离我家走路不需要九十秒的东方,她家应该就在邮局后面。
「年纪大了,记性越来越差。我有事要去邮局,却不小心迷路了。」
我感到一阵揪心。看来她应该是走着走着,就找不到回家的路了。在到处寻找时,偏离了平时的散步路径,走到隔壁的街区。我没有看她,很自然的问:
「妳今天走了很久吧?」
她的笑容很僵硬。
「对啊,已经走了快两个小时,都快累坏了。」
「是吗?邮局就在附近,我陪妳过去。」
她顿时很开心,一扫阴霾的表情,如同那一天阴晴不定的天气。我们稍稍放慢了速度,走向邮局。她说了女校时代的事。那时候,还没有游泳池,东京的河里有许多地方都用木板和竹帘围起来,小孩子都在里面游泳。水很清澈,透明的白鱼在清澈的水中悠游,好像投射在水中的影子。据说,她的皮肤又白又有弹性,丝毫不输给白鱼,经常收到男校不良少年的情书。
邮局的红色邮筒有一半被篱笆遮住了,她站在那里,抬头看着我。
「今天谢谢妳。」
「不、不客气。」
她伸手进上一口袋,递给我一个用白色怀纸包⑨着的东西。我接过来代开一看,原来是艾草麻薯。
「我不知道年轻人喜不喜欢吃。改天再一起散步。」
她没有去邮局,直接走进了小巷。我目送着黄色风衣的背影,之后才转身回家,在路上吃的艾草麻薯还残留着她的体温,吃起来暖暖的。
注释:
⑨日本人带在身上,常用来包点心的纸。
第十二个故事 一条腿
川端康成有一篇名为《手臂》的短篇小说。这篇描写男人借用了女人的一条手臂抱着睡觉的幻想小说,散发出不安定的氛围。年轻女人的手臂好像变戏法似的可以轻易拆下来,不会流一滴血。看了这篇小说后,我也想挑战一篇礼赞它。既然川端康成写了手臂,呢我就来写腿吧,一定很有意思。其实,我对女人的腿并没有特别的癖好,所以,只好去买了一大堆写真集,好好研究一下。为了写这个短篇,竟让蒐集了十几本写真集,感觉自己好像蠢蛋。而且,清晰拍摄出脚底和脚趾的照片少之又少,每一本最多只有一、两张而已。所以,关于腿的细部描写,都是我不断叹着气,参考许多写真集写出来的。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