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上班后,她把家里能干的活就都干了,有时黎京生带人来时,院子里已经很干净了,缸里的水满着,劈柴也整齐地码在墙边。
黎京生过来时,徐锦春正在邮电局上班,是母亲史兰芝招待这些子弟兵。黎京生有一搭、无一搭地和史兰芝说话,目光却一直盯着墙上的照片,那是史兰芝一家的合影。徐长江在照片上笑着,似乎对眼前的生活很满意。那些照片中,也有徐锦春自己的照片,眼神清澈地望向前方,直望到他的心底。
黎京生向史兰芝告辞后,带着战士径直去了邮电局,顺便把边防站的信件和报纸带回去。
徐长江牺牲后,就由另一名邮递员接替了他的工作,仍然是每周投递一次,信件多少会有些积压,黎京生就在每次去徐锦春家时顺便将信件捎回去。
去了邮电局,就能见到徐锦春了。确切地说,黎京生捎信只是个由头罢了。面红心跳地见上一回,爱情的嫩芽就在两个年轻人的心里滋长起来。
徐锦春分拣完信件后,会发上一会儿呆,然后目光就停留在边防站的那一堆信上,想着也许明天、或者是后天,黎京生就会看到这封信了。正呆想着时,一个奇怪的念头冒了出来,她要给黎京生写一封信。这个念头一经冒出,便挥之不去了。她的心也随之狂乱地跳着,像长了草,再也不能平稳了。写信的想法鼓噪得徐锦春双脚像踩在棉花上,软软的,脚轻脚重,似飘上了云端。
从上班到下班,这个想法越来越强烈,回到家的徐锦春仍一门心思想着写信的事。饭也没吃几口,早早地回到自己和大妹徐锦秀的房间。
徐锦春高中毕业后,大妹徐锦秀也已经读高一了。重要的一九七七年就在此时悄然来到,也就是这一年又恢复了高考。妹妹徐锦秀把心思都用在了学习上,她要高中毕业后参加高考,成为一名大学生,走出小镇,过一种属于大学生的生活。
妹妹徐锦秀果然说到做到,桌前的那盏台灯每天都亮到很晚。有时徐锦春都睡醒一觉了,看着妹妹仍在那儿做题、看书,便惺忪着睡眼说:别熬了,早点睡吧。
徐锦秀每一次都头也不回地答:姐,你睡你的,我就完事了。
姐姐徐锦春就又沉到梦境中去了。再睁开眼睛,看见妹妹仍在那儿一如既往用功呢。徐锦春就在心里为妹妹感叹了。
这天,徐锦春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她要写信。写什么呢?她还没有想好,但给黎京生写信的欲望却鼓噪得她坐立不安,睡意全无。
她翻箱倒柜地找来了信纸。屋子里唯一的那张桌子被妹妹徐锦秀雷打不动地占据着,她只能坐在床上,腿上垫了一本书当作桌子。
盯着腿上的信纸,黎京生的影子就在眼前晃了起来。此时的黎京生在她的心里既近而又远。两个人在这之前说的话并不多,大多时候,那些话也都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说的,没有什么私密可言。然而,又是什么使他们的心又如此得近呢?这就是两人之间的秘密了。他们的眼神和神态,让他们找到了一条交流的渠道,彼此在里面畅游了一回,又一回。
当徐锦春面对着空空的信纸时,她仍然一个字也写不下去。第一次给黎京生写信,怎么称呼呢?终于,她第一次写下了黎京生三个字,想了想,不好。她把信纸撕了,又揉了。最后又写上京生,想想不妥,也撕了。
她的举动引起了妹妹徐锦秀的注意。徐锦秀从书桌上抬起头说:姐,你干嘛呢?
正呆想着,被妹妹的话吓了一跳。徐锦春生怕妹妹看出她的秘密,忙把信纸用手挡了,脸红心跳地说:姐这儿忙工作上的事呢。
徐锦秀不再理会她,撇撇嘴,又去复习自己的功课了。
一直到妹妹徐锦秀上床准备睡了,她的信纸上仍然是空白一片。她咬着笔头,不知如何下笔。
徐锦秀躺下后,嘴里咕哝一句:姐,你今天是咋了,平时你这会儿都睡了两觉了。
妹妹的话让她有些生气,她挥了一下手说:没你的事,你睡你的。
徐锦秀果然就睡了。
她咬着笔头,仍然无法下笔的样子。终于,她离开床边,走到妹妹的书桌前,打开台灯。她随手翻着桌上的一本青年杂声,就被上面的一首小诗吸引了。那是一首只有几句话的诗,名字叫《山里的桃花开了》——
忙碌在花丛中的蜜蜂
回家时,请你捎个信
告诉山外的她
山里的桃花开了
就是这首四句话的小诗,深深地吸引了她。很快,她把这首诗抄在了信纸上。想了一会儿,又从抽屉里找出自己高中毕业时照的一张照片,连同抄录小诗的信纸,一同装入信封,在写好黎京生的名字后,她长吁了一口气。
第二天,她把贴好邮票的信,放在了邮电局边防站的一堆信件里,又亲眼看到投递员取走信件,踏上了去边防站的路。
边防站
边防站建在一座山上,红砖灰瓦,一溜的营房。远远地可以看到了望塔,以及界碑和对面的哨所。有了界碑和哨所,就有了边境的味道,甚至还可以看到对方的士兵,肩了枪,走来走去的身影。
边防站的门口,立了旗杆,有五星红旗在迎风飘展。边防站的官兵,每天要巡逻两次,沿着划定的区域,早一次、晚一次,风雨无阻。
边防站所有的给养都是守备区派卡车送来。车开到山下便没有路了,边防站的官兵就牵了马,一次次去山下驮。有粮食、蔬菜,包括上级的一些指示和文件。
这里和外界沟通只能靠一部老式手摇电话,电话线因为和守备区的距离太遥远,三天两头地会断线,然后就得顺着线路去查,有时很容易找到;有时候找不到,那部电话也就成了一个摆设。
唯有边防站那部无线电台可以昼夜与守备区指挥部联络着。那是一部战备电台,不到紧急关头,不会派上用场。无线电波却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地和指挥机关联络着。
黎京生所在的排,负责着几十公里的边防线,日出巡逻,日落而归,循环往复的戍边任务,让他们有了责任和使命感,而单调的生活却也令他们生出许多无奈。此时,往返于邮电局的信件,就成了他们与外界沟通的桥。天气尚好的时候,邮递员每周都能过来,但遇到大雪或大雨的天气,一月半月的也不一定能投递上一次。
在边防站,一封薄薄的家书被战士们看得往往比黄金还要贵重。
身为排长的黎京生,可以说是边防站的老兵了,单调、孤寂的边防生活,也成了他生命中的一部分。自从认识了徐锦春,他的生活就有了一种期盼。他盼着周六那一天的到来,只有到了周六,他才可以带着一个班的士兵名正言顺地下一次山,去小镇看望徐锦春一家。每一次,战士们都把每周六的下山当作是放假。一个排三个班,轮流下山,去小镇的同时,采买日用品的任务也就顺便完成了。于是,每周一次的下山,就被战士们当成了自己的节日。遇到工作忙,或者天气不好,周六下山的活动就被取消了,就只能眼巴巴地等待下一次。战士们遥望着小镇的方向,那时有着他们的梦想和期盼。
黎京生接到了徐锦春的来信,但他并不知道这是徐锦春写来的信。信封上只写了“内详”二字,在这之前,他没想到徐锦春会给他写信。
当他拆开信封,一张信纸夹着一张照片出现在眼前。照片上的徐锦春正用一双清纯的目光望着他。他怔住了,呼吸有些急促,他的手甚至在发抖。以前,他和徐锦春的交往只限于眼神的交流,这种无语相望应该定位于朦胧的初恋阶段,而此时徐锦春的照片正躺在自己的手里。一切水到渠成。这是徐锦春一次大胆、真情的表白,这份表白一下子就击中了黎京生。
在边防站生活了四年的黎京生,早就习惯了眼前单调的生活。四下里除了山,还是山,排里的三十几个人也都熟得就像亲人一样。如果没有徐长江烈士的出现,黎京生的生活也许是另外一种样子了,此时的他可能正在北京的某个单位上班、下班,穿梭在人流之中。
一切都是因为徐长江烈士,让他认识了徐锦春,正是那一双清流澈的目光,一下子就走进了他的内心。单调的边防站生活就多了一种色彩,这种色彩可以用青春或者初恋的颜色来形容。
尽管他与徐锦春之间的感觉还只能用暗恋来形容,但此时的暗恋被徐锦春的一张照片打破了,两个人一下子就进入了初恋。黎京生捏着照片的手慢慢地就浸出了汗。
就在这时,副排长苏启祥推门走了进来。黎京生一怔,慌乱中把照片揣进了怀里。但他惊慌的动作,还是被副排长苏启祥看到了。
苏启祥是山东兵,说着一口山东话,和黎京生是同一年的兵。苏启祥的脸上总是油光光的,一茬又一茬的青春痘风起云涌着。没事的时候,他就拿着一面小镜子,左左右右地去看自己那张青春勃发的脸。苏启祥是农村兵,最大的理想就是入党、提干,他的口头语是“俺农村兵不能和你们城市兵比呀,俺得奋斗哇”。他在黎京生这批城市兵面前,显得很是谦虚,有时就谦虚得过了头。他经常用庄稼来比喻城市兵和农村兵,他说城市兵是长在没涝没旱的风水宝地,不用想,一年到头也会有个好收成。农村兵呐,就长在了盐碱地里,有了好收成,那是风调雨顺的结果;没有收成,那也是正常年景。他还经常冲身边的城市兵说:你们行啊,进步不进步的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们都有个工作。俺们可不行,在部队没个出息,俺回家还不是得挖地球去。
苏启祥怀着农村兵普遍的心态,在边防站奋斗了四年,努力了四年,终于提干了,成了边防站的副排长。黎京生比他早提干半年,先是副排长,后来就是排长了。排长的级别是二十三级,副排长在当时的部队序列里号称“二十三级半”,职务相当于现在所说的实习期,实习期一过,就理所当然地升为排长了。
苏启祥和黎京生是同年兵,黎京生此时是排长,他还是实习级别的副排长,他就经常感叹道:黎排长,还是你行呀,你们城里人长在风水宝地,俺们可是盐碱地啊。
他虽然是这么说,心里还是知足的,毕竟是部队的干部,怎么也是吃国家饭的人了,这对世代农民出身的苏启祥来说,他知足了。
每周六去烈士徐长江家里做好人好事,苏启祥也是去过的,但他对徐锦春一家的态度与黎京生大相径庭。在他眼里,徐锦春一家是城里人,日子过得再差,也是有工作的。只要有工作,就不愁吃喝。
边防站每周六去徐长江烈士做好人做事,他是第一个提出反对意见的。在排务会上说:俺觉得没有必要每周都去,徐长江烈士是为了给俺边防站送信牺牲的,俺应该尊重,但俺们的任务也很重,年呀节的,去慰问一下,俺觉得就可以了。也就是表示个意思。
他的想法遭到了大多数人的反对,许多战士红着眼圈说:副排长,俺不那么看。徐长江烈士是为咱们牺牲的,咱们吃点苦算啥,还是应该尽咱们的一点心意。
苏启祥就低了头说:俺吃点苦没啥,俺是心疼那些战马呀。它们巡逻跑了一天,再往镇里跑,呼哧呼哧的样子,俺看了心疼。
副排长苏启祥是个爱马的人,他不仅爱马,包括一切活着的生灵,他都表现出了强烈的爱心。每天巡逻回来,他都会亲自为战马喂料,拍拍这个,摸摸那个,说:伙计,多吃点儿。然后,又对另一匹马说:伙计,吃好些啊。
他望着马的眼神是柔情的,有时眼里还有一种波光盈盈的东西在闪。
在边防站,苏启祥和黎京生住在一个宿舍,但两个人却像是两条道的车,总是一个往东,另一个奔北。
黎京生为了徐锦春的照片惊慌失措的时候,苏启祥却是一副处变不惊的样子。
他冲黎京生笑笑,眯了眼睛道:黎排长,把啥宝贝藏起来了?
黎京生就说:没,什么宝贝不宝贝的。
苏启祥仍笑眯眯的,坐在床上卷烟。烟是那种烟叶子,纸就多种多样了,大都是报纸,一条条地裁了,厚厚的一叠,摆在床头,伸手拿过一张,从口袋里捏出一撮烟叶,很熟练地卷了,然后烟薰火燎地吸起来。
苏启祥吸烟的时候是一副很享受的样子,透过烟雾,他冲黎京生说:黎排长,你是谈恋爱了吧?
这一句话击中了黎京生的软肋,他呼吸急促地说:开什么玩笑,谈什么恋爱。
苏启祥狡黠地笑道:你的眼睛瞒不住俺。
黎京生只能冲苏启祥不尴不尬地笑了一下。
徐锦春这一张小小的照片,犹如一把利箭,刺破了横亘在两个人之间模糊的隔膜,天空仿佛一下子就放晴了。
黎京生开始学会了失眠。他躺在床上,在梦中会突然醒来,眼前便满是徐锦春的影子。平日里留在他记忆中的徐锦春变得生动起来,她的笑容,她的眼神,片断似地一遍又一遍地在他的眼前播放着。失眠的滋味,痛苦而又甜美,有时他忍不住从床上爬起来,摸出徐锦春的照片,在月光中一遍遍地摸索着。他看到她在微笑着看向自己,目光清澈而明亮。黑暗中的黎京生仔细地体会着一份初恋的感觉,内心里却像装满了一锅沸腾的水,炽热而蒸腾。
苏启祥不知什么时候爬了起来,坐在床上开始卷烟。他经常这样半夜爬起来,卷烟来吸,样子很像个农民。
黎京生对苏启祥这种作派很是反感,每次都会开门开窗的。苏启祥知道黎京生的态度说明了什么,就趿着鞋,躲到门外去吸。吸完一支烟,在外面呆坐一会儿后,再吸,吸饱了,才回到屋里,悄没声地上了床,叹口气,再次睡去。
这次,苏启祥没有出去,他叹了口气说:排长,说你谈恋爱,你还不承认,照片上的人不就是徐锦春嘛。
黎京生只好哑然。
苏启祥又咳了一声:俺说句实话,也许不中听啊。
黎京生望着朦胧中的苏启祥,烟头在苏副排长的眼前明灭着,时而清晰,时而朦胧。
苏启祥就哑着声音说:她配不上你。
黎京生听了这话,吃了一惊,忙披上衣服坐了起来,照片被他小心翼翼地放在了贴身的口袋里。
苏启祥看了他一眼,才慢悠悠道:你是北京人,那是全国人民的首都啊。你们首都人见多识广,就是拣破烂儿的,也比农村出来的人见识多哩。
黎京生忙制止道:苏副排长,你别乱说,这话不对。
苏启祥就嘿嘿笑了起来:黎排长,你不可能在边防站干一辈子。你有文化,有见识,过不上两年,守备区就会把你调走,你在守备区也不会干一辈子。接下来,你还得回北京,谁不愿意在北京生活呀。那是首都,要啥有啥,徐锦春就是个镇上的姑娘,她咋能配得上你?
黎京生复又躺回到床上:你别乱说,什么配得上配不上的。
在苏启祥这样的农村兵眼里,黎京生是首都人,见多识广,很是优越,他就不该留在部队提干,和他们农村兵争抢这个名额。他应该去他应该去的地方,在北京工作,成家立业,那才是他黎京生应该拥有的。
而对于黎京生来说,他从没有把自己当成是大城市的人,他就是边防站的普通一兵,戍守边防是他的责任。当然,自己同意提干,隐隐约约似乎和徐锦春有一定的关联,却又似乎无关。总之,他下定决心留在边防站,更多的是一种激情的燃烧。他说不清这份激情来自何处,却时时被涌动着想做出一番事业。复员回家,找一份稳定的工作,然后是成家立业,似乎一下子就让他看到了人生的结局。他的理想是,要让自己的人生充满迭宕与起伏,就像走进他心里的徐锦春,充满了期待和新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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