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国斌愤愤地说:〃我才没那么蠢,给男生当洗衣娘。〃
钱小曼果然有点蠢,卷毛的脏衣服源源不断地被她接纳。她头发也有些天然卷曲,优美得像非洲小公主。我知道她心里早另外有个人,也许是那个人冷落她,才使她把一腔的激情交给卷毛去浪费。
我多次说:〃小曼,我可以代你去回绝卷毛。〃
〃不必。〃她温柔地搓洗着,流淌出无数女性意识,〃假如还有别的男生求我,我再回绝他。〃
〃洗衣服〃渐渐地在这个连成为一个特殊名词、一个黑话,意思与古代赠罗帕定情相仿。男生试探女生是否有意也用此话试探。吴国斌笑着说已有五个男生问她肯不肯帮忙洗衣服,她说她回他们一个〃滚〃字。
自从连里最美貌的少女倪娜被娶走,吴国斌便灿烂夺目起来。男生们全愿意盯着漂亮脸蛋,糊里糊涂地忘掉考察人品。吴国斌当上烧炉工后,效劳者无数,她只消动口,双手保养得光滑无比,其实那些效力者中没人能使她芳心动荡。
男生们蠢蠢欲动、有事没事往女宿舍跑一定会惊动敏感的郑闯。他生来便是个爱情的驾驭者,初次就一往情深地喜欢那个相貌平平但心地美好的女孩。那是他的聪明之处,而且多少带点高尚。
果然有一天,他塞给我一件衬衣,眼睛看着脚面说请帮忙洗一洗。我当然意会其中的所有情意。原来担心他腼腆缺乏男生的厚脸皮,没想他并不畏惧,那么一切都会走上正轨。
第5节:梦醒(5)
那件衬衣崭新的,领子挺刮,根本没狠狠地穿过,可洗性并不大,但我精心搓了一遍又一遍,又在水里漂得极白。那只是一句联络的暗语,通过它,彼此都已表明心迹。
我晾起衬衣时,吴国斌讽刺我看中个小弟弟。我给她过来人深沉的一瞥,弄得她倒吸一口气。我从前仿佛喜欢过高个子长腿的潇洒男生,球场明星之类。心里有了郑闯后,反觉矮个子性格内向的男生安稳,不用老像捧明星似的捧着。可见魅力是因人而异,全靠自己去断定。我将那衬衣晾得平平整整,钱小曼被我一片真情感动,一个劲地说真幸福真幸福,口气像是恭喜新娘。
半月轮上一天休假,郑闯搭车去了贮木场,那是场部所在地,有几家商店。傍晚时他神采奕奕地归来,敲开女宿舍门,大大方方地把两瓶糖水山楂放在我的铺上。
〃郑闯,让给我一瓶好吗?〃吴国斌哇啦哇啦叫,她很馋,能进口的东西统统配她胃口,来者不拒,〃我顶喜欢吃山楂!〃
郑闯说:〃你干吗不早说?这是她让我捎的,我做不得主!〃他朝我使了个眼色转身就出了门。他不惜耍花腔,用拒绝别人来表示对我的全心全意。
不过,后来那些山楂还是大家分享了,我几乎没舍得吃。因为他从不是个出手大方的男生,所以他的举动才值得珍惜。我愿意人人都体察到我们爱情的与众不同,把它公开化,得到众人的承认。
对那些咂着嘴吃得津津有味的女伴们,我一再说:〃郑闯知道女生喜欢这个。〃
〃真是个有心人。〃钱小曼说。
〃将来是个好女婿。〃吴国斌哈哈大笑,笑得把山楂子喷得一丈多远。
我吓了一跳,好像哪里生出种想嫁人的倾向。我希望永远宁静地恋爱,那样就能仰望高攀不上的顶峰,永久远行下去,永久保持着憧憬的快乐,否则就怕没了新盼头,一味地滑下巅峰,朝着深渊。
我决计耐心地当好郑闯的恋人。那一阵,卷毛头又成了女宿舍常客,照旧谈笑风生。他的转变快了点,总让人觉得此人是爱情的奸臣,一个没女生青睐就不行的多情男人。我暗自侥幸倪娜没跟定这个不牢靠的人。他先是常坐钱小曼的铺位,话声朗朗,渐渐地就移至吴国斌的铺位,声音一天天小下去。我忽然觉得爱情应该有些卿卿我我的东西,诸如书上看到的约会什么的,我跟郑闯间似乎少了点柔情蜜意,生硬了些。不过也许世上的恋爱是各式各样的。
郑闯与我之间大概是有神秘的感应,不然我们的思想绝不会同步到如此程度!一天收工路上,他突然约我晚上八点在水房碰头。我感激这男孩为我增添了新经历,同时又大大地疑惑起来,约会应在月光下的树林中,而那水房又湿又阴,像个藏窖,完全不适合谈情说爱。男孩的世界真难以捉摸。
当晚我去了水房,那是个漏风的棚子,没有窗,从遍布的漏缝里透进些零星亮光,茧状地趴在地上。棚子中央有口大锅,化冰用的,大得可躺下人,底下的炉灶熄了火,散发着微弱的草木灰的焦糊气。这儿的气氛始终有种咄咄逼人的凶兆,这个夜晚我就有所预感。
郑闯已在暗处等候,大约天冷,他的嗓音沙哑。他说:〃八点还差三分。〃
我们一边一个立在炉灶两旁,一时竟不知如何开口。远处,不时传来人声和脚步声,好长时间内,我们都屏声息气,惟恐哪个冒失鬼破门而入。那种担惊受怕来得匆忙,却不生疏,仿佛是种回归,以后就赖着不走了。
我尴尬地笑了笑,好像在从事地下工作。这笑拯救了郑闯,他突然错乱着步子摸过来,热气喷在我额上,人近得让我发蒙。他用手勾了勾我的指头,又用两手把我的手合在手心内。他的手很湿,像一条活鳊鱼。他的脸贴近来,细软的茸毛轻微地拂着了我。我打了个冷战,他立刻松开手退回原处。幸亏他没吻我,否则我就完了。我当初的理想是哪个男人吻了我,我就立即嫁了他。
〃有件事想趁现在问问你。〃他突然严肃非凡。
〃什么呀?〃我用脚尖蹭着地,研碎了一片片薄软的灰烬,对刚才那经历我还难以接受,像难消化的积食堵在那儿。
第6节:梦醒(6)
他喉咙口格噜格噜响着:〃你跟张之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张之道?〃我闷了,只想着那对羊似的眼睛,它们就在背后闪着虔诚的寒光。
〃我晓得他常给你寄信。〃他赌气地在喉咙里发出个短促而又尖锐的音,〃他对你是不死心的,我全晓得!〃
张之道是我同班男生,脸皮白皙得依稀可见皮下纵横的经脉,脸颊很窄,后脑勺发达,两只眼靠得近,下巴又长又翘,说话颇爱发咩音。他一向爱与女生搭讪。我来此地后,确实收到他不少情深意切的信,我讨厌他本人,却喜欢他的信,仿佛他们是可以脱节的。我偶尔也回信,绝不是思念他,而是想该给那温暖美丽的信一点回报。没料到郑闯洞察一切,并且为此气急败坏。
〃只是同学间的通信。〃我说。
〃我绝不会跟别的女生通信的,一辈子不会。〃他眼白光闪闪地瞧着我,看得牢牢的,一边用手指敲着锅沿。许久,他才柔声说:〃太冷了,快回去吧!〃
回到帐篷,我擦着把火,把张之道的信全部付之一炬,用此来表达对爱情矢志不渝的贞洁。那堆信成为一片安静的灰蝴蝶,忽然又死灰复燃,升腾出一炷蓝火,青幽幽地萎缩掉。那炷火灼痛了我,让我觉察自己已失去部分。有个人他介入了我的生活,可以干涉我约束我,给我不自由:我是那么偏爱这些啊!母亲的声音显现了,那是个足以笼罩我初恋的阴影,它总在我尝到苦涩时显灵。
郑闯对我的信任与日俱增,让我代为保管贵重物品,那是个装药的扁盒,里头换进一叠连号的新币,另外还有些全国粮票。我最不擅长藏家私,不,也许是太擅长了,因为经我手藏的东西往往过后还得请倪娜来帮我找。我最羡慕那些有条不紊的资料员,她们头脑内的程序概念几乎可同精密仪器媲美。对郑闯的东西我怕丢,锁进舅公的牛皮箱仍怕丢,老是提心吊胆。丢失了情人的贵重物品那女孩太丢丑了。可惜,某一天那个小扁盒突然不翼而飞!慌慌张张去找郑闯时,我的口齿都变笨拙了:〃不见了,那个小盒子!〃
郑闯变戏法似的摸出那个小盒子,说是突然记起下周是他母亲五十大寿,想让卷毛代他汇款祝贺,跑去找我却见宿舍内空无一人。
〃你这个人!〃他用手指点着我,〃太马大哈!把钥匙插在箱上锁还有什么用!我一掀箱盖,就取到了小盒子。下回当心点哪!〃
〃不!不!不!〃我推辞着,避开那个小盒子,就如推卸重负,他那要命的信赖像把钳子,紧得我要窒息。我几乎是夺路而逃!
他追上来,仓皇地问:〃要紧吗?我开了你的箱子!有什么不方便吗?〃
〃不!不!不!〃
当初我不知为何烦躁,只觉得恋爱曲折弯绕,猛然间失却方向,仿佛钻了个山洞,迎面吹来咸涩的风。
恋爱中的两个人总有一个人为核心,渐渐地我变成了核心,他事无巨细全来征询我的看法。其实我期望他能成为主宰、保护神,我甘愿成为温顺的灰姑娘。他敞开了胸膛,把那颗软弱的心出示给我。
〃要是我父母知道我待你这么真心……〃他不止一回那么叹息着,把两手紧握一处,痉挛般的抽搐着,〃会不会觉得我抛弃了他们?〃
我说着含含糊糊的鼓励话,说十六岁就该独立了,爱女孩跟孝父母是两回事。他某一点上还像个娃娃,带着宠儿心理,像断乳似的。我觉得自己很成熟,甚至早已苍老,有长长的履历拖拉在后。我怜悯地理顺他的乱发,它们软若嫩草,是未成年小弟弟的柔发;我还在他鼻梁两侧发现几颗雀斑,可爱得让我想用嘴唇去碰它们。我怜悯地看着近在咫尺的他,忽而懂得那是种离别的目光。
他仰着脸,他惧怕这种目光,甚至急白了脸,他伸出手抓住我的肩,摇撼着,像在呼唤一个濒死的灵魂。我推开他,带着愤怒,用怒气冲冲逼退他。他松开了手,眼神中带着大难临头的绝望。
东北的冬季竞如此难熬,寒冷顽劣地肆虐不休。郑闯已改行学油锯,伐木工清闲一些,但是危险性大,好在他是给万林强当助手,那个人我是深信的。郑闯似乎很愉快,天性喜欢摆弄油滋滋的机器,工作服上油渍斑斑也在所不惜,脸孔也终日油花花的。
第7节:梦醒(7)
那个月中他长高了一截,老练了的同时也散漫许多。他学会了抽烟,偶尔也跟人一块呷几口酒,不喝醉,红着脸冒着酒气跑到女宿舍讨茶喝。那是种无罪的变坏:在此恶劣气候下,男人们需要这些刺激物来支撑神经,周围的男生全学会了这一手。我为他泡茶,他喝着喝着就倚着我的被褥睡着了。
钱小曼那阵子老躲在食堂里烤火,有些郁郁寡欢。吴国斌与卷毛头的恋爱已到了旁若无人的境界,常在众人面前依偎在一块,情话绵绵。我惊异,别人成双成对如此容易,而我明明是个情感丰富的女孩,恋人的形象却难以在心里扎下根来。
那个男孩蜷曲着双膝熟睡,鼻息浓厚,毛发凌乱。我觉得一阵躁动:那不是个恋人,我没把他当恋人看。恋人间应该有清澈的爱,没有那种烦恼的紧密联系。他只是由我庇护的小男孩,我迁就他疼惜他,静静地守在他的甜梦边。
〃啊〃他醒来,振臂打了个哈欠,〃知道我梦见什么了吗?梦见你跟我一起回家探亲。喂,那时我们两个一路,跟别人不搭界。〃
原来他也并没把我看成个可爱的女孩,他孤独,没有知心朋友,他信赖我,把我当成惟一的伴侣。
模模糊糊的遗憾交织在心上,如黏性的尘埃难以拂走。有时我会想起机智老练的万林强,并非怀恋他,而是深切地盼望我的郑闯也能快快成熟为自信的男子汉。我没力量推翻对郑闯的关切,永远永远,仿佛已是骨肉相连的情谊,因而我那样企盼,只能企盼。但我万万没料到企盼到的是个完全走样的该诅咒的结局!假若钱小曼的阿娘果真有仙灵妙术,她该在噪乱的车站给点暗示。
从此我变得谨而慎之,轻易不敢企盼,特别不敢为我的亲人企盼。
我离家三个多月时,突然交了个终身难忘的好运。知青连有个回上海学习两年的名额,学什么,我至今搞不懂;反正重要的东西与次要的颠倒了一下:没人在乎去学什么,而只在于有个衣锦还乡的机会,甚至还捎带上个社会地位问题。众多的人选中我竟然力挫群芳。
那个决定取决于那三个领导。直到今天我才有能力辨清好运属我的来历万林强自然是最大的动力,在他心目中我该永远一尘不染,至今他仍那么固执己见。指导员附和了万林强,因为在他心目中那个病恹恹的女孩早该走掉,退回去,那时该走没走成,此时还是速速地走。知青头他从心底讨厌我,根深蒂固的像个瘤,不过此人有个奇怪的逻辑,倾向于把对手挤走,越远越称心。我猜想他正是从那回悟到这一点。当然,挤走万林强这是个后话。
总之,我交了好运!起初郑闯情绪激烈,愤愤地自言自语道:〃我看你走不成!〃后来,连里通知说我政审通过了。据说东北人比较重视父系的社会关系,倒霉的舅舅就乘势滑将过去!政审一下来,郑闯不再嘟哝泄气话,他每晚都在我铺上坐到很晚才走,烟瘾大起来,一支接一支燃,脸隐埋在一片灰雾中。我总想,假如当初他吐露一句恳求的话,我蓄起的勇气便化为乌有。但他抿紧嘴唇,只是悲壮兮兮地说:〃不就是两年吗?七百多天。〃
我知道他不愿我离开,这让我心乱如麻。对他的依依不舍中带着强烈的责任感,没人比他更需要我!我想过放弃,心头一阵茫然,仿佛这是对他的蔑视与虐待。离开我,或许他会恢复为一个有朝气的男孩,那个活泼泼踩着黄鱼车的郑闯,让我仍当那个不记路名的胆怯小姑娘,由他载着兜风。
我没察觉出一丝一毫的反常,没料到这小小的因素会造成我们终身的分离。那些天我沉浸在离别的酸楚中,我整理行装,凡是郑闯可能会用上的就统统留下。那时我们每人每月发十斤细粮票,可买馒头。走的消息确凿后,我简直成了阿巴贡,开始攒起细粮票,上山就光带玉米饼。这其实是个十恶不赦的坏兆头,因为它触动了郑闯。
那个清晨我永世难忘,北风呼啸,天冻地裂,出了宿舍就进了阴森的冰窟。空气中飘散着淡淡的白烟,柔美的外形骨子里严酷无情。一吸气,一股酸辣直冲鼻腔。当地人叫这白烟〃烟泡子〃,最寒冷的天它才漫出来迷惑人。我揉着鼻子,用围巾掩上,匆匆上路。
第8节:梦醒(8)
〃喂!喂!〃有人喊。
我站定,跺着脚,怕血液停滞。来者是郑闯,背着沉重的油锯,一颠一颠似小老头。他系着护耳,脸部只露出简要的一块,眉毛结了白霜,还有上唇那儿。在冰天雪地中,他的上唇那里居然萌发了软草苗似的细茸须。人比大地更生机盎然。
〃这么早就跑出来了?〃他气喘吁吁地喷出热气,涡形地虚幻成各种小玩意,散去一般。
〃去林场参加体检,例行公事。〃
〃边走边试着搭车?〃他仍大吐热气。
我点点头。这种天站着候车会冻死人,车都是运材装货的,很散。几十里外是个三岔口,跑到那儿也许能搭着车。
〃你去哪儿?〃
他有点洋洋自得:〃万连长让我今天留在宿营地保养油锯。快得很,两小时足够。〃
〃那你干吗背它?〃
〃揩点小油。〃他模仿大大咧咧的语调,〃到前面河套锯一根榆木,昨天我就看准一棵。〃
〃别一个人去!〃
〃就放一棵树,截几块菜板,算这儿的特产,你走时就带上!〃
〃别去!我不想要菜板。〃
他沉下脸,给我坏脸色看:〃你想想,我能让你空手走吗?你留下那么多……不允许我表表心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