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暖那晚在湖边直哭到半夜,才渐渐平静下来。天阴得很重,所有的星星全没了踪影,四周黑得十分彻底,暖暖就坐在黑暗中一动不动。这一顿大哭,把她心中的所有委屈和愤懑都发泄了出来,她觉得心里轻松了不少。她又在湖边默坐了许久,把和开田结婚的前前后后全想了一遍,最后想到明天的离婚,反使她长嘘了一口气,罢罢罢,长痛不如短痛,再不能犹豫拖延,就彻底了断了吧。
第二天早饭时分,开田回来了。暖暖没有再说啥,一家人平平静静地吃完了早饭。早饭后,暖暖让丹根把开田叫进睡房,又把丹根支使出去,这才声色不动地说:离婚的协议,我想了一下,有这样几条:家里的存钱,咱俩对半分;家里的老房子,我一间不要;咱们投资的赏心苑归你,盖的楚地居归我;南水美景公司的其他事情我也都不再插手,其他方面的收入也都归你;丹根在谁那里吃住都行,他日后的学费咱俩分摊。你看行不行?开田似乎是迟疑了一下,点头说:行。接下来暖暖就铺纸把协议写了下来,一式两份,两个人都签了名字。这之后暖暖又说:走吧,去办手续。开田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分明是想说点啥,可还是没有说出什么。两个人一前一后出院门时,开田的爹娘根本不知道家里已经出了大事,开田娘还追出院门对暖暖交待:记住称二斤盐回来。暖暖点头,暖暖在心里说:娘,以后你再称盐,就要给你儿子说了!
两个人那天在聚香街办手续也十分顺利,这种双方协商好不哭不闹的离婚让婚姻登记人员很是高兴,三下五去二地就给他们办完了全套手续。开田是主任又是远近闻名的企业家,办离婚手续的人认识他,边把离婚证递到开田手上边笑着说:旷主任,你们这是我今年办的第三桩离婚手续哩,听说城里人如今参加婚礼已不兴祝新人白头到老了,看来咱们乡下也快该这样办了……暖暖和开田两人重新走到街上时,暖暖只说了一句:我去买点东西。之后就径直走了,再没有回头看开田一眼。
返回楚王庄那九里山路暖暖是一个人推着自行车走的,她慢吞吞地迈着步,这条倚山傍湖铺满寂静的小路让她想起了许多往事。几年前她决定和开田相好的时候,两个人曾一起骑着自行车到聚香街上赶集买东西,那时的情景还历历在目,那时的开田是那样让人觉得可以信任和依靠,那时想的是和爹娘他们一样白头到老,没料到转眼之间就全变了……
暖暖是在丹湖一个湖湾的笆茅丛里直坐到天黑时才进村的,她不想在天尚亮时进村,害怕人们碰见后问她去聚香街干啥。还好,从村边直到进旷家院门,没有碰到别人,省去了痛苦的回答。她把在街上称的二斤盐递给婆婆后,就进屋去收拾自己的东西。婆婆喊她吃晚饭时,她过来吃了一点,婆婆问她开田为啥又不回来吃饭,暖暖努力一笑,说:娘,这事你得去问他了,我和他今天已经正式离婚,我俩之间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他的事我无权再问。开田娘惊得手中的筷子一下子落了地,直看住暖暖声发颤地问:你说这可是当真?暖暖就从衣袋里掏出那张离婚证朝老人递了过去……
暖暖在开田爹娘的哭声里抱着自己的东西走出了门。丹根懵懵懂懂地跟在妈妈的身后走着,他只知道要和妈妈去楚地居里睡觉,不理解爷爷奶奶为何流泪,爹和妈妈又没有吵嘴,妈妈在晚饭后出门又不是第一回。爷爷、奶奶,天亮一起床我就回来看你们!他扭头冲着屋里喊道。
暖暖在楚地居的一间客房里把丹根哄睡之后,一个人呆坐在黑暗里,两眼木然地盯着窗外的夜空。今夜的天上空空荡荡,既无月也无星,只有厚厚的云彩,看着看着,她突然间觉得心里也空落得厉害,几年间辛辛苦苦建起来的家,现在一下子没了,今后,自己就是一个离了婚的单身女人了,日子怎会过成了这样?我在哪点做错了?……
青葱嫂第二天早上来上班,听值班的服务员说暖暖昨晚睡在一间客房里,以为暖暖又是在朝开田使赌气,就赶紧走了过来。暖暖那阵子刚洗过脸,两只眼还红着,正给丹根穿着衣裳。青葱嫂就含了笑说:小两口昨晚又拌嘴了?暖暖假装轻松地一笑,把离婚证掏出来在青葱嫂眼前一晃说:没有小两口了,从今后就只有旷主任和楚暖暖了。青葱嫂抓过离婚证一看大惊失色道:你傻呀?这会儿怎能和他离婚?他现在既是村主任又是赏心苑的副老总,有权又有钱,不少女人正想往他身上贴哩,你可好,不哭不闹就把自己的位置腾出来了?这不正好让那些女人称了心?
让她们称心吧,谁愿跟他谁跟他,反正我是不跟了。暖暖正待说下去,忽听赏心苑那边传来一阵熟悉的音乐声,她抬头看了一眼日历才记起,今天是赏心苑里表演离别节目的日子。青葱嫂说:我昨天吃晚饭时已通知过住在咱楚地居的游客,今日在赏心苑有楚国的离别表演,谁愿看就去看。跟着又问:你和开田这一离婚,今天谁去演楚王赀?开田想必不会有心情演了。说着向窗口走过去,片刻后忽然惊叫了一声:他倒是想得开!暖暖闻声向窗外瞥了一眼,果然看见开田又穿戴着楚王赀的衣饰在众人的簇拥下兴冲冲地走着。旷开田,好好当你的楚王,争取再多找几个女人……
吃过午饭,暖暖拉着丹根向娘家走去,她决定把离婚的事给爹娘和奶奶说一声。她知道这件事是不可能瞒下去的,与其让老人们从别人嘴里听说,还不如自己告诉他们。刚好,爹娘、奶奶和妹妹都在家里,看见她和丹根回来都很高兴。娘正坐在门口做着针线活,这时停了针线拉住暖暖的手问:忙吗?你的脸色咋有些不太好?累的?听到这温暖的问话,暖暖的眼圈一热,差点要流出泪来,她急忙使劲把眼泪又憋了回去。这两天楚地居住的游客多些,忙得没有睡好。她含混地答。还是人家开田有眼光,能干。暖暖爹这时开口道,他修了这楚地居和赏心苑之后,你们坐在家里,也会有人送钱来,我呀,当初愣是没看出他的长处,还不想让他当我的女婿哩,还是暖暖看人准!暖暖的心被爹的这些话揪了一下,我看人准吗?当初要真是不那样决绝地跟开田结婚,那自己今天的日子会是啥样呢?我那时为啥一定要走这条路?为啥?!
姐,没想到姐夫还有表演的天分,妹妹这当儿接口说,他演的楚文王还真有那么个意思,我看过几回,他那步态,那眼神,那脸色,威风凛凛,耀武扬威,傲视众人,惟我独尊,不可一世,像个帝王的样子。
要在以往,听到妹妹这样赞扬开田,她是会高兴和自豪的,可这会儿,她的心里只能更苦更难受。
你爹我在楚王庄,这些年一直是当老鳖一,总让人看不起,现在有了开田这个当主任的女婿,才算扬眉吐气了,爹这辈子虽没儿子,可有了这个女婿——
奶奶,爹,娘,有件事我想告诉你们。暖暖急忙拦住爹的话头,她怕爹会说出更多赞扬开田的话,那样她就会更尴尬,更不好开口。
啥事?说呗。是要我替你们照看丹根?暖暖娘转身把外孙揽到怀里亲了一下:又长高了,想外婆吗?你爷爷奶奶他们身子骨还好吧?你爹——
我说出来你们可不要着急。暖暖先做了点铺垫。
说吧,你这孩子,咋会吞吞吐吐的?奶奶扬起手中的拐杖,敲了敲暖暖的小腿肚。还是个经理哩,瞧这个说话的别扭样子,和过去大户人家的丫头似的!
我和开田离婚了。
啥?!爹、娘和妹妹几乎同时叫了一句,只有奶奶没叫,奶奶满头的白发哆嗦了一下,只是瞪住她,按在膝盖上的手在发颤。你胡说个啥?娃子都有了,还要离婚?娘惊得脸都白了。
是他要离的?爹咬着牙问。是因为他当了主任?有了钱?
不是,是我要离的。暖暖低了头说。
你疯了?你一个女子有了娃子,你还敢提出离婚?你以为离婚荣耀呀?!咱楚家多少代哪出过离婚的人?爹吼了起来。
我觉得没法过了,就干脆——
啥叫没法过了?你离了婚就有法过了?你离婚不嫌丢人?咱楚王庄有几个女人敢自己提出离婚了?爹是气极了,手使劲地拍着旁边的一把椅子。
让暖暖说说缘由。奶奶这时顿了顿拐杖,打断了爹的训斥。
暖暖的脸红了,低了头嗫嚅着:他有别的女人……
奶奶咳了一声,奶奶说:我估摸着就是这回事,他娃子当了主任,是咱们楚王庄的王了;他娃子有了钱,是咱们楚王庄的首富了;他娃子不用下地干活,是咱楚王庄的大闲人了,自然就要玩这个了,猜得着的,只是没想到这样快!
你是听说还是——娘的脸也红了,她没好意思问得更直白,这种事当妈的也真是不好问出口。
是亲眼看见……暖暖低下了头去。
你应该忍哪!奶奶叹了口气,过去的那些皇帝们不都是有很多女人,你让赏心苑排的那个离别戏,里边的楚王身后,不是跟着一大群女人?那他的王后不是都忍了?王后难道心里就乐意?
可我不想忍!也忍不下去!
你们这一离婚,让我在楚王庄还咋有脸见人?爹还在发怒。
离婚没有啥丢人的。暖暖顶了一句。
放屁!楚长顺猛地站起身吼道:你不丢人我丢人!离婚难道脸上还有光了?滚!快给我滚!他指了一下院门。丹根这时被吓得哇一声哭起来。暖暖明白一时半刻要让老人们接受这件事不容易,就起身含了泪拉着丹根朝院门走去……
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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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暖不事声张地和开田离婚不仅她的爹娘不理解,楚王庄的人也都很意外和吃惊。几乎所有的人都认为暖暖这是在犯傻。麻老四知道后找到暖暖很庄重地说:妹子,麻哥我受过你的恩,你当初让我当导游,让我迈过了穷坎,腰里也揣上了些钱,在这个当口我自然站在你的立场说话,快想办法和开田复婚吧,他现在是要权有权,要钱有钱,你只要不离婚,你在楚王庄的位置和外国人相比,那是总统夫人;和咱中国古时候比,那就是皇后!暖暖听罢努力一笑,说:四哥,暖暖谢谢你的关心,人各有志,暖暖不想当啥子皇后,只想过一份平常日子……
暖暖和开田的离婚像他们当初的结婚一样,在挺长的日子里一直是村里人议论的话题,不过随着时间的延续,还是渐渐远离了人们的嘴唇。
暖暖的生活再次归于平静。她现在就住在楚地居里,每天要做的事情就是安排在楚地居食宿的游客们出游。为了把住宿环境搞好,她领着青葱嫂和雇来的其他几个服务员,在空余时间,对楚地居门前一个过去装土肥的大坑进行了开挖,然后借来一部抽水机从丹湖抽了水放进去,弄成了一个水塘,之后又在水塘里栽了荷花,在塘岸四周放些小凳和小桌,供外出游览了一天的游人们在晚饭后坐在那儿小憩。
楚地居和开田家只是前后院,可暖暖一次也没有再进旷家院子,她知道旷家院里的一切都会勾起她的回忆,她怕她看见那院里的东西会伤心。丹根虽然从大人们的嘴里已经知道娘和爹离了婚,可他并不能理解离婚的意义,照样像过去那样向他爷爷奶奶那里跑,暖暖并不拦他,每一次看见他手里拿着奶奶给他的吃食从旷家院里跑出来,暖暖都会轻轻地叹口气。有一个中午,开田娘包了饺子,先让丹根吃过,又亲自来喊暖暖过去吃,暖暖不去,老人就端一碗径送了过来。暖暖没法,只好接过来坐那儿吃。开田娘这时说:丹根他妈,你在俺们老两口眼里,还是俺们的儿媳。暖暖一听这话,泪水顿时就下来了。
自从离婚后,暖暖没有再和开田见面,所有可能见面的机会都被暖暖回避了。她只是远远地看见他在召开村民大会,在挥舞着胳臂讲话;看见他骑着摩托去乡上开会,嘴上叼着香烟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看见他在赏心苑门前和薛传薪聊天,两个人笑得前仰后合;看见他穿了楚王赀的衣服,在一本正经地表演楚时的离别情景。听青葱嫂说,开田最近又和一个刚嫁来楚王庄的新媳妇打得火热,暖暖听罢笑笑:这事和自己已经没有关系了,让他们热吧。
有天中午,暖暖去梅家药铺为丹根拿感冒药,在药铺门口,正巧碰上了拄着拐杖由里向外走的詹石磴,暖暖当时本能地一闪身子,她可不想同他搭话。没想到詹石瞪看见她倒停下了步子,眯了眼带着讪笑喘息着叫:那不是旷主任的老婆吗?呦,越来越漂亮了!暖暖装没听见,不理他,继续朝药铺里走。不料那詹石磴并没罢休,而是望着暖暖的背影冷笑道:贱货,一心想当主任的老婆,可你有那福分吗?被蹬了吧?这下子心里美了?!你他娘的就守寡吧,看着别人跟主任睡,早点气死吧!暖暖被这些话激得满腔是火,她本想冲过去骂他一通,可想想那会惹来很多看热闹的人,就咬牙忍下了。药铺里的梅老大夫自然听明白了詹石磴那是在骂谁,也看出了暖暖眼中的怒色,于是就低了声对暖暖说:犯不着跟一个病人生气,他已经有轻度中风症状了,腿脚都已不太灵便,我担心他的病还会再恶化下去,多原谅他吧。暖暖没有说话,只是把一口气缓缓吐了出来,在心里叫:詹石磴,我不跟你吵,上天会看清你做的事的。梅老大夫这时边给暖暖拿药边又说:人哪,犯不着为一点权呀利呀的事就生气记仇的,能活多长时间?到最后还不都是躺进土里,说不定几十年几百年后,两个人的坟被风刮雨淋的一平,后人们再犁地种庄稼,会把两人的骨灰都掺搅在一处,谁还去给你分清楚?暖暖再舒一口气,笑了,说:老伯讲得对……
那天往家走时,暖暖觉出心里的气是已经消了。她希望自己能心境平静地过日子,总是气鼓鼓地,保不准哪天就会落下病,不防就在当天晚饭后,就又出了一件令她着恼生气的事。
那天晚饭后,暖暖在楚地居门前和一个游客说话,忽见萝萝在她娘的搀扶下由码头那边走过来,自然就想起萝萝出的那事,忙迎过去低了声问:事情办好了?萝萝娘叹口气微声说:办是办了,可萝萝这是去鬼门关走了一趟,差点就回不来了,你看看她瘦的那个样子。暖暖借着微弱的天光看了看萝萝,小姑娘果然是面色发青身形瘦了一圈,倚在她娘的身上,分明是随时会倒下去的样子。暖暖的心一疼,说道:咋就成了这个样子?萝萝娘幽幽地说:是托一个熟人找的郎中,那人其实并没本领,结果造成萝萝出血太多,差一点就没命了,唉,这都是赏心苑造的孽啊……暖暖听着,免不了又想起薛传薪领来的那几个按摩女,一切都是从她们身上开的头,想着想着,心里的火便又呼呼烧了起来。送走那母女后,暖暖当即就朝赏心苑走去。进了赏心苑大门,径去推开了薛传薪的办公室。薛传薪正在看电视,见暖暖一脸怒容地站在门外,忙笑着让道:嗨呀,暖暖,你可是稀客,快请进哪。暖暖进屋的头一句话就是:你们差点就要害死人了,知道不?!这是从何说起?薛传薪的笑容一下子没了。暖暖于是便把萝萝的事说了一遍。薛传薪听罢脸上现了一丝嘲讽道:暖暖,你可不能把这些破事都往赏心苑头上安,第一,我们不承认她来赏心苑给游客按摩过;第二,我们不承认她是在赏心苑怀的孕!你应该知道,能让那姑娘怀孕的地方可是多了,不能把这些事都往赏心苑头上堆。
这事还能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