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子将在今天的宴会上正式宣布我为继承人,”埃里克看着我,眼中并无欣喜之色,反而是淡淡的忧虑,“这样一来,不仅是我,你恐怕也将成为众矢之的,可是我在今后的两三年里将会非常忙碌,无法随时顾及你的安全,因此我需要借老头子的力量,使他们心存顾虑,不能对你下手。”
心中莫名地感到一丝暖意,其实埃里克这半年来的心意,我并非全无所觉,不由自主地直起身,凝视着他道:“既是这样,你何不……”
“不可能!”仿佛知道我的心意般,埃里克毫不犹豫地打断我:“我不会让你走——这辈子,你都休想离开我!”
无言地看了他一会儿,我低下头,重新靠回门上。
可笑我自诩已心硬如石,却终究仍是个笨蛋!
这时窗外已依稀现出朦胧的微光,我心中一动,推开埃里克走到窗边,仰头望那浓墨似的天幕。
夜空依然阴沉压抑得像噬人的黑洞,只有雪天相接处有小小的一点光亮。
“想看日出么?”埃里克跟了过来,“这里塔顶的露台是最好观日之处!”
“好。”我回头。
埃里克,你可能猜到,今日的曙光,将正式拉开你我之战的序幕!
这里的日出真的是最美的么?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当一轮红日从晶莹的冰川背后冉冉升起,当它的光辉四射开来,发出夺目的亮光时,埃里微微扬起头,星眸中闪动的是比晨光还要耀眼的光芒,他那凌乱的纯金色长发,黑色的长衣下摆,飞扬在猎猎作响的冷风中,使其冷峻而高贵的气质中又别添一份成熟与苍桑。
“你我的征程,便于此时此地开始。”埃里克并不看我,但只这一句话,就已让人感受到他身上无人能及的凌厉气势。
我默然,回头去看那迸射出云层的霞光,却无意间发现远处茫茫的雪野中,数辆车排成一列缓缓向城堡驶来。
是的,征程,于此时此地开始!
8
常听人说世间最无情的便是时间——无论日升月落、物换星移,任凭天翻地覆、沧海桑田,时间之河依旧只是静静地流淌,不肯为谁做些许停留。
如今我终也深切地感受到时光的无情,似乎就在不经意间,两年的光阴已从我身旁匆匆流逝、消失无踪了。
仍然时常记起那日城堡中的盛况,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得仿佛就在眼前——身着华贵礼服的海因莱因家族精英们接踵而至,无论握手寒喧,还是觥筹交错之时,皆是满面春风,谈笑风生。
没有人能看透别人面具下是怎样一副面孔,即使大家彼此友好得就像久别重逢的亲人——当然,这倒不是说他们不是亲人,恰恰相反,除了少数获准来此贺寿的地区总负责人是外姓人之外,这里的大多数人身体里都拥有着相同的基因,这个基因给了他们俊朗的面孔、高挑的身材、精明的头脑和冷酷的灵魂——也正是这些共同点,使这个家族成员在不遗余力地互相残杀了数百年后,在内心中早己丧失亲情禁锢的情况下,仍十分默契地保持了表面上虚伪的和睦。
就在那一场出演在现实中的戏剧里,埃里克自始至终都显得极为从容,他的神情淡定,即使在被宣布为继承人的那一刻也是如此。所有人的目光都焦灼在他的身上,无论是他的敌人还是他的盟友;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向他靠拢,就像是趋光的莹火虫受到暗夜里唯一一盏明灯的引诱,即使那灯发出的光,像冰一样寒冷。
站在城堡大厅的一角,我看到埃里克绽放出排山倒海的笑容——虽然那笑容不过是他唇边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他游刃有余地周旋于向他围拢的众人之间,举止稳重而有份量,待人热情而有分寸,谈吐礼貌又不失幽默,他的每一个微笑,每一个手势,每一个声调,都影响着全场的气氛。他已成为会场的中心,这一点无庸置疑。
我哑然失笑,埃里克的演戏与控制场面的技巧,远比那些与他有同样姓氏的人高超得多。而仅就他所独有的超凡的领导能力和个人魅力来说,完全不必再等3年实习期满,就可以让现任老头子埃德加放心地正式退休了。
但事情不会就这样轻易地按他们的计划发展下去的——纵观海因莱因的历史,没有一位继承人不是踩着反对派的尸骨接过权力之杖的——埃里克有比以往任何一届领导者都卓越的才能,却也有比以往任何一届领导者都强大的敌人,他有作为独裁者的狠劲,却不知是否有作为继承者的幸运。
而我要赌的,也正是他是否有这一份幸运!
因为早有被卷入这场腥风血雨的准备,所以当马丁叔叔上前打招呼时,我很平静地完成了从旁观者到表演者这一身份的转换。
仅仅时隔半年,马丁叔叔就明显憔悴了许多,他的眼中呈现出一种由内而外的老态,或者说,那是一种精神上的疲倦,却远比肉体上的迹象更让人显得衰老。
简单地问候几句,他便因我冷淡疏远的口吻而转为沉默,不过这种尴尬的局面并没有持续下去,瓦伦贝格笑着从远处踱过来,而马丁叔叔借此机会随便找了个借口走开了。
“你在这里见到我好像一点都不吃惊呢!”当时瓦伦贝格几乎是用哀怨的声音说。
“为什么要吃惊呢?”我笑着道:“就凭你连老头子的事情都能探听到,便足以证明你与海因莱因家族关系非浅。获邀来此是必然的,只是一直无法猜出你这‘埃里克朋友’身份的包装下,其它的身份是什么。”
“你这家伙从来都这么可恶!”瓦伦贝格恨恨地道:“明明心里比谁都好奇得紧,偏偏就是不肯主动去问——你是不是等着我主动向你坦白呢?”
“那也未尝不可。”我继续笑,却在眼角看到那个我最不想看到的人也走了过来。
“帕特里克!”兰诺?海因莱因笑得极为愉悦,他没有带那副金丝眼镜,狭长的眼睛微微地眯起来,看不到里面的神情,“很高兴能再次见到你,今早听说了老头子对你的任命,真是要恭喜你了!”
他笑着给了我一个热烈的拥抱,我皱起眉,还没说话,就听他在耳边轻轻地嗤笑道:
“你这只小狐狸,究竟有什么本事,不仅勾住了埃里克的魂,连老头子都被你一起迷上了——我们所有人都说你一定床上功夫了得呢……”
就知他笑脸背后必无好事,手慢慢攥紧,我冷冷地说:
“兰诺?海因莱因先生,我好像与你并不熟悉,您这种打招呼的方式未免过于热情了。”
“你值得这种热情的款待的。”兰诺?海因莱因结束了那个拥抱,他抬手拍我的肩,貌似极为亲密地靠近轻声道:“必竟对你这种用身体做交易的人来说,能坐上今天这种位置的还是有史以来第一个。”
他的声音很含混,而瓦伦贝格为了表示礼貌在他过来时便小退了一步,因此并没有听到他的话,只是看到我们如此亲近,眼中微微露出些不解的神色。
“我知道你想报仇,而且这个念头一时一刻也不曾放弃过,”那个家伙继续一边带着伪善的笑意,一边用阴冷的声音道:“你想让我死,让埃里克死,对不对呢?在我面前就不必继续伪装了吧!也许你可以瞒得了那些被你迷了心窍的人,却根本瞒不过我……”
“是的,我承认。”我终于也笑了起来,逼近他说,“而且我不仅想让你死,让埃里死,我还想让所有姓海因莱因和所有与海因莱因沾光带故、甚至只是不幸成为他们仆人的人全都死光,所以回去帮我问候你五十三岁的母亲、八岁的女儿、六岁的儿子,以及你的两个弟弟一个妹妹三十八个家仆,告诉他们最好珍惜现在的时光好好活着,因为我总有一天会去找你报仇,而他们,就是殉葬品!当然,如果你不想海因莱因绝后,就最好从现在开始就像种马那样不停地交配、生孩子,因为只有这样,我才也许会因为疏忽而落下一、两个……”
我说话时与兰诺离得极近,因此我清楚地感受到他的鼻息在逐渐变粗,他脸上的笑容已变得十分牵强,那双眼睛眯得更细了,却已无法掩饰其中的凶光,我知道这些话起到了应有的效果,便笑着与他恢复到正常距离,正欲再说,却听一人道:
“兰诺,你好像与这位新任命的特别助理很熟的样子,可否介意为我们介绍一下?”
我与兰诺同时侧头,兰诺瞬间便重新换上笑脸,而我却不由暗暗吃了一惊。
眼前这位衣着考究之人,竟是数日前将我狠揍一顿却又声称要合作的家伙!
九(上)
“兰诺,你好像与这位新任命的特别助理很熟的样子,可否介意为我们介绍一下?”
我与兰诺同时侧头,兰诺瞬间便重新换上笑脸,而我却不由暗暗吃了一惊。
眼前这位衣着考究之人,竟是数日前将我狠揍一顿却又声称要合作的家伙!
“当然,凯斯。这位便是我们大家听闻以久的海因莱因新的焦点人物——已故西奥多?奥尔迪斯先生的次子,如今埃里克的座下红人,噢,不,正确的说应该是胯下红人——帕特里克?奥尔迪斯先生。”兰诺朗朗而笑,面上如沐春风,“这位新任特助先生虽不见什么丰功伟绩,姓氏又存在污点,但既然能够很好地解决埃里克的生理需求,对我们海因莱因来说也算是有所贡献,因此坐此位置自然是名副其实,当之无愧。是不是呢,凯斯?”
他口中的讥峭之意十分露骨,被称为凯斯的男子似乎没想到兰诺会如此介绍,不由怔了一怔,面上笑容微敛。
我冷笑不语,虽知兰诺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但也想不到他竟如此快就在人前卸下亲热的伪装,迫不急待地表明立场了。
是被我之前的话语刺激,还是因为眼前的这个凯斯,是个多疑却又极不好惹的人物呢?
兰诺绝不是冲动之人,所以我猜是后者。
“这位是凯斯?海因莱因先生,刚刚卸任的埃德加老头子的长子长孙,是我以及埃里克的堂兄。”兰诺继续道,“当然,您是不需要我如此详细地加以说明的,就凭您能将我这一族调查得如此清楚,想必也一定不会疏忽其它海因莱因,所以我就不在这里画蛇添足了。”
“您太谦虚了,兰诺,要知道我只对您及您的家人特别感兴趣而已,”我微笑着答道,“至于凯斯先生,恕我孤陋寡闻,不过有兰诺先生这样风格独特而又别有用心的介绍,相信我们一定会对彼此留下深刻的印象,幸会,凯斯?海因莱因先生。”
我伸出手,凯斯轻轻笑了笑,也伸手与我相握。
“我确实对您印象很深,但不是因为兰诺的介绍,奥尔迪斯先生。”他笑着道,手下微微用力。
我暗暗皱眉,不动声色地抽出手来。
其实哪里会不知凯斯?海因莱因的大名呢,记得父亲曾专门提及此人生性多变且手段残忍,与其共事就如同履薄冰、临深渊,无人能知其下一刻会露出怎样一副面孔,因此皆是提心吊胆、小心翼翼,也正因他素来凶残有余而施恩不足,因而虽贵为埃德加?海因莱因的长孙且能力超群,却也未能挤进继承人前列。
“难怪几日前要以那种隐密的方式找上我,”不由得暗自叹息,“想是得知埃里克将继大位,提前寻找帮手来了。可惜虽有共同利益,但以凯斯之精明残暴,与其合作绝不会是一件轻松之事,弄不好还会引火烧身,祸患无穷。”
天下虽是没有白吃的午宴,可是要在凯斯这种人身上捞便宜,无异是比登天还难呢。
九
上午的大部分时间就这样在介绍与被介绍的过程中消磨掉,主动前来招呼的人虽不算多,却也颇需打足精神应付。兰诺、凯斯很快就被别人叫开,瓦伦贝格却是闪得不见人影。抬头看向远处站在老寿星身旁的埃里克——人群环绕中,依旧是神色自如,应对如流。
此时的埃里克,已在无形中蜕变为一个真正的王者,他的眼中没有感情,似乎放眼天下,无人可以在他的面前与其并肩。如此逼人的气势,竟毫不费力地便将身侧那些叱咤风云数十年的长辈们一起压了下去。大家虽同是满脸笑意,但眼中神态皆极为谨慎,丝毫不见轻松愉悦之意。
似乎有所感应,埃里克微微侧头向我这边看了一眼,眸子深邃冷静,未起一丝波澜。
无声错开眼,我静静退出大厅。
厅内温暖如春,堡外却是寒风凛冽。天空阴沉如风雪将至,我深深呼吸,胸口一片清凉,抑郁之意立减。
身后有人接近,但我知道那绝不会是埃里克——他走路从来不会发出声音,况且他此时也不会有空闲排众而出。
“怎么出来了,帕特里克?”温和的声音,如潺潺的流水。
回过头,便见西里尔一袭黑色礼服,笔直地站在身后不远处,冰雪里清冷的阳光折射在他的身上脸上,却出奇地显得异常柔和。
“只是出来透透气。”我道。
“原来不只是我感觉大厅里过于压抑呢!”西里尔轻轻笑了,“不如一起开个小差,我带你四处走走如何?”
我微笑点头,迈步与他同行。
穿过一侧的拱门,又走了一会儿,便来到一处开阔的空地,风在空中盘旋怒吼,声音异常凄厉,仿佛是在控诉着什么。
西里尔停下脚步,抑头望天——他侧面的线条十分柔和,只是此时没有了唇边的笑意,微显出些许的忧郁。
“其实今天上午我一直都在留意你——看得出,你于此行早有准备,无论应对举止,皆十分得体。”
“过奖。”我淡淡道。
“不必谦虚,并非我一人认为如此,老头子对你评价也是极高,”西里尔目光停留在远处那一片泛着淡蓝色的冰川上,“我在他身边时间也不短了,却难得听他这样夸人。”
我沉吟着没有出声,西里尔又道:
“不知你是否知道,老头子如今已是癌症晚期……”
我怔了一下,才低下头看脚下皑皑白雪。
“昨日一见,多少能够猜到他的身体状况不容乐观,只是未想到是这种绝症……”我叹息道。
“本来老头子还打算过几年等埃里克扎稳根基时再传位给他的。”西里尔苦笑着道,“如今这样仓促地进行交接,真担心埃里克会支撑不住呢!——他必竟还是太年轻了。”
“不是还有你的帮助么?”我抬头凝视着他,缓缓道,“听说,你们的感情相当深厚。”
“我也只能尽力而为了,关键还要看埃里克自己。”西里尔回过头,眼神清澈而明亮,“不过我相信这小子一定能行,他可是从来没让大家失望过。”
我笑了笑,不置可否。
其实,我非常清楚为什么这些人会对埃里克产生这样的信任,一些人天生便具有领导者独特的魅力和气质,让人心甘情愿臣服在他的脚下,愿意为他而战。
只是这世上没有人是万能的,即便是埃里克这样智慧聪绝之人,我也不信他会永远常胜不败!
“你也会帮埃里克吧?”西里尔转过头,语气半是认真半是玩笑。
“这是你们家族之事,我好像不便插手。”我淡淡道。
“恐怕现实会让你失望了。”西里尔眼光微闪,“明天你便要与瓦伦贝格?温一起前往洛杉机,学习接管海因莱因的一些生意。”
“瓦伦贝格?”我颇感意外,不由抬头而视。“他与我一起?”
“是的。”西里尔轻笑:“相信你们会是很好的搭挡……”
我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什么也没有问。
这时空中突然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