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也不全是。”萧悠道,心想,这还是在小同的身上练出来的本事哩。
萧同从小就爱打架生事,身上带伤那是常事,年纪越大,伤便越重,小悠跟在他后边一路收拾,时间久了,自然而然地就练成了一身疗伤的好本领,这属于实践出真知,还真是无师自通呢,不过后来确实跟随薛先生学过一段时间,所以手法越加精妙了。
常清身上这点小小的擦伤淤伤,跟萧同身上的伤相比,那可真是小巫见大巫了,绝对不可同日而语(想想萧同跟人动刀的狠劲!),所以萧悠打点起来自然是轻而易举,一点也不费力。
手脚和身上的伤还好说,只是额头上这两个大包却不好办了,萧悠用水调了些活血化淤的药给他敷上,好在没有破皮留疤,不至于破相,只是难看几天却是免不了的。
眼看着一个玉树临风的俊秀少年变成了黑脸包公,萧悠忍不住露出了微笑,伸手轻轻替他盖好被子,又把他的湿头发用干布巾包裹起来,怕他因此着了凉。
做完之后回过头来,却发现赛钟馗正在看着自己,一幅若有所思的模样,于是问道:“怎么了?”
“啊,没什么……嗯,萧哥,有一件事我想求你。”
“什么事?”
“萧哥,以前我曾经说过,你是我赛钟馗的主人,这一辈子赛钟馗都是你的奴才,做牛做马,在所不辞。不过现在我想请你准许我,从此侍候常公子。”
萧悠有点意外,问道:“侍候常公子?”想了一想,又道:“好吧,你想跟谁完全可以自己做主,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嘛,我也不是你的主人,你能有今天,全是自己努力的结果,我不过是给了你一点帮助而已,不必过于放在心上。”
“萧哥,我赛钟馗的一条小命儿,对你来说,当然不算什么,对我自己来说,却是重要得紧了,所以你认为没有恩,我却认为恩比天还大,所以我赛钟馗说过的话,那是再也不会改的!”
赛钟馗为什么会这样说呢?这件事说起来,还得讲讲赛钟馗的身世。
赛钟馗本来是一个弃儿,从记事起就在街头流浪,因为生得面目可憎,从来不讨人喜欢,所以求生比一般的乞儿更加艰难了十倍。然而他生性顽强,本性善良,所以也常得到一些穷苦人的好心帮助,在这样艰难的情况下,居然也慢慢地长大了。
三年前,他流浪到此地,因为人生地不熟的,得罪了地头蛇,被人恶意欺辱、往死里打,已经奄奄一息之时,正巧让萧悠碰到了,就出手救下了他的性命,又将他带回行香阁治伤。
那时萧悠刚接受天狼社大哥的嘱托,来到此地开办行香阁,正是创业之初最忙碌的时候,所以过了几天,早就把这件事忘记了。
赛钟馗养好了伤,却念念不忘要找到救命恩人,一是谢恩,二是想以身相报,反正他除了这一条烂命,真的是一无所有了。
萧悠听得手下秉报,觉得没有必要接受这样的报恩,所以召了赛钟馗来,想开导他一下,给他一些银两,便送走他算了。
一见面,赛钟馗先爬在地下磕了八个响头,口中大喊:“谢谢萧先生救命之恩!我丑鬼愿意终身给先生为奴,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旁边众人哄堂大笑,萧悠也忍不住莞尔,说道:“快起来,你这是什么话,我既然救了你,怎么又会要杀要剐的?”
赛钟馗爬了起来,也笑道:“我丑鬼从小没念过书,不明事理,这句话还是跟着说书先生学的哩,说得不是地方,请萧先生恕罪。”
萧悠一笑,又有点奇怪地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赛钟馗道:“没有名字,我天生丑陋,大概连爹妈也不待见,把我扔了,在大街上长大的,所以连我自己也不知姓甚名谁,只是人家见我丑,就都叫我丑鬼。”
萧悠心下侧然,心想美丑本是天生,与人的能力并无多大关连,可叹世人却总是好美色而恶丑颜,更可悲的是,居然有这样的父母,因为嫌弃孩子丑就将其丢弃,这种行为,真是连禽兽也不如!想到此处,对赛钟馗更多了一分怜悯,于是道:“我救了你,不过是恰逢其事。救人于水火,是君子之所当为,你也不必放在心上,我让人支一百两银子给你,这便去吧,以后做个小本生意,娶妻生子,好生地过日子。”
赛钟馗一听急了,连忙跪下,叫道:“萧先生,丑鬼是真心给先生为奴,请先生万万不要嫌弃!”
“我不是嫌弃你……”
“请先生不要赶丑鬼走啊!” 赛钟馗一边哭叫,一边胡乱磕头,用力极大,磕在地上“呯呯”有声,萧悠不肯答应,他便磕之不休,别人怎么拉他也不起来,连哭带叫,眼泪鼻涕流了满脸,配上他的丑脸,使人不忍卒睹,又是觉得可笑。
旁观众人面面相觑,咬牙忍着微笑,不知如何是好。
萧悠也是头大不已,没想到他这般惫懒,如同一块狗皮膏药般贴了上来,甩之不掉。
“唉!”萧悠长叹一声,赛钟馗忙道:“萧先生同意了?”
萧悠一怔,心想,我什么时候同意了?
赛钟馗却道:“谢谢萧先生!萧先生对丑鬼有两次救命之恩,丑鬼这一生,是跟定先生了,做牛做马,绝无二话。”
萧悠奇道:“我什么时候对你有两次救命之恩了?”
“那天救命是一次,今天救命又是一次。”
“嗯?”
“从小到大,丑鬼见到的人都嫌弃我,没有一个人喜欢我,恨不得我早死了干净,偏先生不嫌我丑,肯出手救我一命,所以丑鬼当然要感激;刚才先生不肯答应收我为奴,丑鬼心想连先生这样的君子也不肯收我,那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所以想一出门就去寻短见,绝不再污别人的眼了,结果先生又叹了口气,想必是怜悯丑鬼了,于是丑鬼便打定主意,不去寻死了,这可不是先生救了我两次性命么?先生是丑鬼的再生父母,丑鬼愿活着为先生做牛做马,死了为先生结草衔环,永无二志!”
一番话说得萧悠和众人哑口无言,均是又感动,又怜惜,想到他生来即遭遗弃,一生孤苦,在这世上没少受折磨,如今即便是给他银子放他去了,日后只怕也是前途多难。
想到这里,萧悠心中计义已定,正色道:“你我既然相遇,也是有缘,我便留你下来,在这行香阁中做事,只是为奴一事休再提起。人生下来,即是独立完整的一个生命,无分高低贵贱,日后能有多少成就,完全是个人努力的结果,跟容貌美丑并无关联。岂不闻晏婴三尺而为齐相,周昌口吃而能辅汉,孔子以貌取人,结果失去了子羽这样的好弟子?历史上的名传千古的人物,许多都是貌不惊人的。男子貌丑,不妨碍建功立业,只要有心上进,谁都可以成就一番大事。你也不要叫丑鬼了,我来帮你起个新名字。”说到这里,凝神思索。
赛钟馗听了这番话,更是喜得抓耳挠腮,觉得面前如同开了一扇大门一般,从前的种种屈辱,都已经成为过去,今后只要追随萧先生,定能挺起胸膛做人,建功立业,不在话下,真正是苦甘来、重生有望了。忽然想起一事,忙道:“先生,我想跟先生姓萧,请先生一定允谁!”
萧悠一笑,道:“姓什么并不重要,关键的是人要有骨气、肯上进。你总说自己貌丑,却丑得过钟馗么?我看你呀,如果想重新做人,不妨叫做赛钟馗,想那钟馗虽然丑陋,却才高八斗,高中状元,只不过那皇帝无德,居然嫌他丑陋,钟馗一气之下自尽明志,死后还做了鬼中高官,也算是貌丑之人的典范了。”想了想又道:“可惜他也是不明智,别人的赞美与鄙薄值得什么重视,居然舍弃了自己宝贵的生命,真是可叹哪!”说罢,众人亦都摇头叹息。
赛钟馗却喜道:“正是!看来我的命可比他好得多了,能够遇到主人这样的好人。嗯,从此以后,我就叫做赛钟馗!活得比真钟馗还要好!”
这番话又逗得众人哈哈大笑,从此赛钟馗便留在了行香阁中做事。他本来不笨,只是从来没有机会学习,此时有了萧悠和众人的同情和理解,自是精神十足,学起事情来分外上心,起早贪黑,多苦多累都不吭一声,很快就成了萧悠的得力助手,当真是犹如多了一条手臂一般,指那儿打那儿,绝无违逆,而且他本性善良,与人相处总是宁可自己吃亏,绝不肯伤人的,所以几个月下来,在行香阁中树立了不错的口碑,无人再嫌他貌丑,都肯与他交好。萧悠看了,自是喜欢,连平先生也对他颇多称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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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他总是口口声声叫萧悠为“主人”,令萧悠好生不安,于是找了一个单独相处的机会,对他道:“赛钟馗,再提醒你一次,今后不要再叫我主人……”
“那怎么成……” 赛钟馗急忙道。
“我不是说过了嘛,人生而平等,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况且人受命于天,只有上天才可以成为人的主宰,萧某何德何能,可以做你的主人?”
“可是……”
“再说,萧悠也是为人仆役,不能收你为奴。”
“什么?” 赛钟馗的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嘴巴张得可以塞进一个鸡蛋了。
萧悠莞尔一笑,给他讲了讲自己的经历。
原来萧悠小的时候,长江水患,沿江灾民流离失所,困苦不堪,萧悠他们家也在其中。
当时的户部侍郎萧平做为巡察御使,来到灾区协助救灾工作,除了公款赈灾之外,还捐出不少私人财物分给灾民,其中一些银子,送给了萧悠他们家。
那时候,正是他们家山穷水尽、走投无路的时候,已经到了要卖掉小悠和他姐姐,以便保全家里的祖母和其他两个年幼弟妹的地步,于是那几十两银子,救活了一家三代七口人。
萧悠的父母感激涕零,无以为报,就非要把萧悠送给萧侍郎的小公子做仆人(指明了要送给小公子萧同,是因为萧侍郎向他们说明了这份银子是那个小孩子捐出的),而七岁的萧悠,更是从那时起,就把萧同当作了天上派下来的福星一般看待。(后来当他见到才五岁的、拖着鼻涕的萧同时,心目中早早树起的伟大英雄的形象,不免略微打了一点折扣)。
萧悠本是姓齐的,因为尊父母之命以身报恩,所以弃了本性,改随了萧老爷的姓,甘愿为奴为仆,连他的名字,都是萧同给起的。
他从小在萧家长大,但从萧老爷和夫人到萧家长公子以及萧同,谁也没把他当下人看待,他和萧同从小吃一样的饭、穿一样的衣,相亲相爱,直如是兄弟一般。
后来萧悠渐渐长大,聪敏过人,好学向上,学文学武都有所成,而且他为人谨慎,少年老成,更是深受萧氏二老的器重,私下里早把他当做一个儿子来看待,对他寄予厚望。有时说起来,反而觉得自己的小儿子萧同马虎莽撞,不成大器,恨不得萧悠才是他们的亲儿子才好。有什么大事,不找萧同商量,却是一定要跟萧悠商量的。
对于这种情况,萧同不但毫不在乎,还认为这样很好——这样他就不用担那么大责任了嘛。
从萧同十三岁闯祸离京,后来进入天狼社,那时萧悠十五岁,也随他离开了萧家,一同在天狼社中做事,任副堂主,做萧同的膀臂。
有许多事务,如果没有他从旁协助,火爆脾气的萧同是绝对做不好的——早就把分堂搞砸了,所以当初虽说因为他是萧同的贴身小厮才让他跟着萧同做副堂主,其实天狼社的大哥早就考察过他的能力了,如果他没有这个本事,怎么可能将诺大一个分堂交给两个小孩子来管?果然萧悠不负重托,把一个分堂渐渐搞得有声有色。
后来社中业务拓展,准备在洞庭湖之畔搞一个大型的园林式酒店,既可以挣钱,又可以做为社中收集信息、对外联络的重要根据地。如此重任,自然能者居之,在社中元老的一致推荐之下,萧悠受到任命,来此主持行香阁的创建。而那边的副堂主也还兼着,每三个月在两地轮换坐镇,处理不同的事务,一刻不得闲,也算是能者多劳了。
行香阁这里,萧悠果然不负重望,从一开始就请到了江南名士平显扬先生出山,美其名曰“学以致用,使先生所学的经济之道可以造福众生”,其实就是请到了一个才高八斗的智多星掌柜,从此许多难题都迎刃而解,两人相知相敬,对彼此的人品、学识都极为欣赏,结为忘年之交。
萧悠虽然学武,但他最初的理想,是成为一名著名的学者,所以多年来勤学不辍,在文学上的造诣颇深,修养深厚,所以才能让平先生也肃然起敬,甘愿为他所用。
萧悠为人谦厚,虽然萧氏二老对他极为器重,从不以奴仆相待,但萧悠秉承父母教诲,认为“受人点水之恩,当思涌泉相报”,所以一直自居仆役身份,全心全意,侍候萧氏一家,从不以功高自居,即使后来出任了天狼社的副堂主,也仍然自认是萧家之人,只不过外面的人,却都已经尊他他敬他,把他的名望高高托起,身份自是不同一般了,除了他自己,没人敢再把他当成别人家的下人。
所以,当日他肯收下赛钟馗,不单是怜他身世,也是想起了自己的事,能够体谅赛钟馗急切报恩的苦心。
只不过他为人谦冲淡雅,不愿长期受人过分的谦恭,所以干脆跟他把话讲明,让他不要再坚持称自己为主人。
赛钟馗听罢萧悠的讲述,心中对他的尊敬,却更上升了几分,心想:这才是大丈夫行径啊,值得我赛钟馗效仿!
于是听从萧悠的要求,不再口称“主人”,只叫“萧先生”,而在心中,则把萧悠当作了此生唯一的主人,当真是为他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现在他突然提出要改奉常清为主,不免令萧悠有点意外,但他本来也不赞成赛钟馗口口声声说是自己的仆人,所以只愣了一下,就同意了,心想,常清这书呆子在家里享福惯了,全然的不通事务,如今一个人出门在外,不知会遇到多少事端,有赛钟馗跟着,倒是安全了许多。念及此处,不由得甚感欣慰,面露微笑。
赛钟馗见了,丑脸上也跟着露出微笑,只不过两人微笑的内涵,却颇有不同罢了。
常清一觉醒来,觉得神清气爽,睁开眼来,面前光线明亮,身子温暖舒适,正是舒舒服服地躺在被窝之中。
咦,这是——
陌生的床帐和房间,一点也看不出是置身何处。
“啊!你醒了!”一声呼叫传来,随即一张丑陋的脸冒了出来,离常清的脸不到二尺的距离,吓了他一跳。
“赛钟馗!”常清认出了赛钟馗,心里一阵高兴,在这陌生的地方醒来,说实话有点害怕,有了赛钟馗这么个熟人在眼前,这才放心了一点,对他的丑脸也不觉得难看了,何况昨日他陷身在山林之中时,也曾热切地盼望赛钟馗前来解救,对他的那一点厌恶,早就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赛钟馗见常清看到自己居然这样欢喜,也是大出意料之外,又是非常高兴,忙道:“公子,快别动,你身上有伤,得好生躺着静养,待我去给你拿吃的来。”说罢忙忙地去了。
常清见他前倨后恭,突然对自己这样客气了起来,也是吃了一惊,不过得人敬重总比受人轻视要好受,所以他也就顺其自然,放松了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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