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清心地清明,却没有想到那么多,他与萧悠揭过了这最难的一层障碍,两情相悦,不再患得患失,倒是日日欢喜无忧,笑口常开,他性喜聚众谈论,此时受平先生教诲,又受萧悠约束,不再邀请外面的无聊闲散文人厮磨,却转而又关心起行香阁的伙计们,兴之所至,又开始教书解惑,诲人不倦了。
萧悠见他教书的兴致高昂,也是喜欢,认为他有些正事做,总比日日闲散的好,所以不但不反对,反而特地拨了一处院子给他做为书院,常清自己题写了匾额,就叫做“晓山书院”,连平先生也给题写了对联,对他的行事相当赞赏。
从此以后,行香阁中的伙计们,只要有空,都爱跑到晓山书院之中学习,一时这里书声朗朗,墨香飘飘,常清被大家众星捧月一般敬仰着,好不得意。
这一日,“常先生”随步出门游玩,回来后面有忧色,让萧悠好生不安,关心地询问他何事烦恼,常清便对他讲起了今日在城中遇到的事情。
原来他随步乱走,逛进了一条小巷,碰巧发现一个中年书生,多年苦读,未得功名,却累得身体病弱,加之家贫如洗,竟是异常窘迫,只是他向学之心,未尝稍改,每日里冷粥剩饭,安之若素。
常清与他一见如故,相谈甚是投机,见了他的窘状,不由得生出同情之心来,想要送些钱物给他,又恐文人骨气重,必不肯轻易接受,如果不想个巧妙的名目,只怕反会惹他生气,到时连朋友都没的做了,所以好生烦恼。
萧悠听罢,淡淡一笑,心想这等小事也值得烦恼!眼珠一转,便给他出了个主意,建议他不妨以文会友,请那人前来书院论文,谈到意兴相投之时,留他多住几日,想法为他调治一下身子,再徐徐以真情感动于他,然后再赠送财物,就不会显得唐突了。
常清大喜,依言而为,果然不数日间,轻而易举地交到了一个文友,赢得了他的尊敬与友情,之后常清借萧悠之手为他觅到了一份西席的职位,从此不愁衣食,可以边教书边向学,有了稳定的生活。
那文士对常清感激涕零,从此引为知交。
常清办成了这样一件助人为乐之事,大是欣喜得意,从此暗暗留心,每当自己遇到或听别人说起落拓的文人境遇不佳之时,他便想方设法加以帮助,时日一长,他乐于助人之名不竞而走,数月之间,行香阁的常先生,竟博得了一个“小孟尝”的美名。
萧悠也没想到常清那好为人师、乐于助人的性情会给他带来如此声誉,不过他真心喜爱常清,自是为他欢喜。
只是,平先生有一次提起这件事,不无担心地说道:“悠儿,你想和清儿厮守一生,两情自是真挚无疑,只是按目前的世道人情来看,怕是会多有为难,如果清儿默默无闻,此事反而好办得多。”他言语含蓄,没有明着说如果常清成了名人,那么将来私情一旦公诸于众,势必会引来舆论大哗,造成极大的困扰。
萧悠无语,默默地思恃良久,才道:“先生所言甚是,只是我爱清弟,更敬重他的人品和才华,清弟禀性纯直,存心中正,好与人为善,正是古道热肠之人,受他恩惠的人自是有福,连我看了,也是感动。”顿了一顿,才又叹道:“我当然希望能够与他天长地久,白头偕老,只是如果为了一己之私欲,埋没了清弟的才华,阻扼了他助人的乐趣,那我还怎么配得上他呢?还有什么面目接受他的情意呢”
平先生听了,点头称许,感慨不已,从此对于萧悠,更多了一份敬重。
光阴荏冉,转过年来,又是春暖花开之时。这日常清闲来无事,正在自己书房中练字,忽然有人来通报,说是常清家中有人来访。
常清闻言一怔,心道:会是谁呢?
这几个月来,他听从萧悠的建议,每月寄一封家书报个平安,只是家中从无片言只字的回应,他先还极为不安,后来也渐渐习惯了,再则与萧悠两情正浓,身外之事看得极淡,又从心底里惧怕家人会反对这件事,所以家人没信来,他反而更放心一点,便假装他们不反对了。
此时忽然听说家人来到,不由得慌了手脚,便跑去想找萧悠商议,谁知他和天生找了一圈,却被告知萧悠出门办事去了。
常清无奈,只好亲自到前厅去见来人,一进门,却发现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好友甄湃。
“咦?”常清刚惊咦了一声,还未说话,甄湃早大叫一声,扑了上来,便想抓住常清。
天生紧跟在常清身后,见状一个箭步冲上前来,伸手一叼,捉住了甄湃的手腕,向后一扭,甄湃大叫一声,被扭得背转过去伏下了身子,牢牢地被制住了。
“啊!”常清惊叫一声,连忙道:“天生,快快住手,他是甄湃,我的好朋友,你不可无无礼!”
天生闻言,这才放开甄湃,站到一旁,却仍虎视眈眈地盯着甄湃,防他再扑上来抓常清。
甄湃痛得呲牙裂嘴,甩着手瞪了天生一眼,怒气冲冲地向常清道:“他是谁?怎么这样无礼?”他是个急性子,不待常清回答,便又道:“阿清,你怎么这么久也不回家,大姐都要急死了,你二哥直说要抓了你回去,打断你的腿呢,多亏我劝住了。只是大姐不肯让我来找你,所以这么久了才来,阿清,你想不想我?你这个家伙,一走就是大半年,连个信也不给我写,真不是好兄弟!”炒豆一般说了这一大通话,过来用力一推常清的肩膀,好生埋怨。
常清听说大嫂生气、二哥暴怒,心中一凛,支支唔唔地道:“我么,嗯,我在这里很好,每月都有家信写回去啊,咦,他们没有给你看么?”定了定神,才道:“阿湃,你来这里做什么?”
甄湃道:“我来看你啊!哼,你以为人家都像你一样没良心啊?我可是很想念你哩。”说着过来用力抱了常清一抱,甚是亲热。
常清脸上微微一红,道:“是吗?那可多谢你了。”说罢轻轻脱开了甄湃的拥抱,退后了一步。
甄湃是常清大嫂的娘家幼弟,跟他一块儿长大的,是他从小的好友兼兄弟,感情自是不一般。甄湃向来说话口没遮拦,两人行止也甚亲近,他早已习惯了,只不过现在他和萧悠情爱缠眷,对于某些词汇和动作,不免有点过敏,见甄湃言行过于亲热,不由自主地便想避开一点。
甄湃见他对自己淡淡的,毫不热情,不满起来,叫道:“哎,阿清,我可是千里迢迢地跑来看你的啊,还冒着被大姐臭骂的危险,怎么你一点也不欢迎?”
常清忙道:“那里,我欢迎得很,你一路远来,累了吧,快到我屋里歇歇。”正要带甄湃前往自己的小院,却听天生道:“公子,行香园里来了贵客,都要请到锦锡园中安排,我看还是请甄大爷到那里去休息的好。”
常清一怔,甄湃已发作道:“你是什么东西!敢管起你家公子的事来了!快滚到一边去!真是个不知分寸的狗奴才!”他素来骄惯,几曾受过什么折辱,与天生一见面,便被他重重地扭住压倒,心下好生气恼,听他称呼常清为公子,知他是常清的仆人,顿时拿出主人家的威严来,对他厉声喝斥。
天生丑脸一冷,眉毛立起,恶狠狠地道:“你说什么?”伸手一捋袖子,上前一步,怒道:“我是我家公子的仆人,可不是什么狗奴才!我自愿侍奉公子,可不是卖身给他的,公子对天生也要客气三分,那里轮得到你来斥骂我!”
甄湃吓得连忙退后,结结巴巴地道:“你,你想干什么?还有没有家法?”
常清连忙上前阻住天生,叫他退下,又看了看甄湃,道:“你别在意,这是我新收的仆人,他不认得你,多有冒犯,你别生气。”
甄湃愤愤地瞪了天生一眼,才又向常清道:“算了,不理他了,阿清,我们去你屋里说话吧,我有很多事要告诉你呢,这些日子你不在家,可发生了好多事情呢,还有你的未婚妻家里……”一边说,一边拉着常清向外走。常清无奈,只得带他来到自己的小院,让进了书房。
天生一直随侍在侧,板着脸听甄湃述说,听说常清居然还有未婚妻,不由得大吃一惊,偷眼瞧了瞧常清,心想原来还有这么一档子事啊,还从来没听公子你说起过呢,如今公子已经与萧先生双宿双栖,当然不能再回去娶妻,不过这件事可真是麻烦啊。
常清听甄湃絮絮烦烦地唠叨着家里的锁事,也是好生头痛,尤其是未婚妻的事,更是不知该如何解决才好,听甄湃问起他这大半年来的情况,只好含糊其辞,只说自己在此处认识了一个好朋友,便在这里住了下来,最近还在开课讲学呢。
说起讲学,常清倒是有一点点得意,毕竟这是一件相当了不起的事呢。
甄湃也没想到他有如此本事,大大的吃了一惊,两人谈谈说说,不知不觉时间已晚,到了掌灯的时候,萧悠却还是没有回来,常清遣人去问,却回说萧悠外出未归,常清心中疑惑,又被甄湃缠住脱不开身,只好陪他共进了晚餐,又说了好一会子话。
夜深了,甄湃打了个呵欠,随随便便地道:“阿清,今晚我还跟你睡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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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清还未答话,天生在一旁摇头道:“那怎么行,还是我带甄大爷去客房休息好了。”
甄湃眉毛一立,怒道:“你又插什么话!我自和你家公子说话,哪有你插言的份!”
天生瞪起眼睛,气愤愤地道:“我是爱惜我家公子的才华,这才自愿服侍他的,又不是你们家的奴才,你可别狗眼看人低!”
常清闻言一怔,心里突然觉得惭愧,他平时总是视天生的服侍为理所当然,全然没有想到他的身份问题,此时听他一说,才猛地省起天生是自愿服侍自己的,并不是自己的家生奴才,而且听他说道是因为爱惜自己的才华这才甘愿为仆的,更是心下一惊,好生感动,心想:悠哥常说人都是生而平等的,并无高低贵贱之分,天生和我,应该也是平等的啊!只是我向来自视高人一等,竟然从没有重视过天生的存在,还把他的细心照拂当作了理所当然的事呢,其实不然,他也有自己的尊严和自由,我岂能像对待家里的仆佣一般待他?想到此处,心中愧疚,正色向天生道:“天生,你不必生气,甄湃是我从小的好朋友,他说话向来没有分寸,我替他向你道歉。平日里多承你的照顾,我自是感激的,多谢你了。”
天生听他如此说,气才平了一点,道:“公子哪里话来,服侍公子是天生的福气,甄大爷既是公子的好朋友,那么天生自然也是应该尊重他的,只是也请甄家公子不要再出言不逊才好。”
甄湃见常清居然向天生道歉,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呆了半晌,才又道:“阿清……”
常清打断了他的话,道:“阿湃,这里不比在家中,许多事咱们要服从人家的安排,我看你还是随天生去客房休息吧。”
甄湃一怔,犹豫了一下才道:“那好吧。”毕竟心有不甘,又道:“阿清,我好想你哦,还有许多话没说完呢,今晚咱们还在一床睡好不好?”眼光中流露出求恳之意。
常清有点为难,虽然小时候两人常常同床而睡,但现在……
他沉吟道:“嗯,这个……”
天生截断了他的话头,冷冷地对甄湃道:“我家公子不喜欢跟别人同睡,他会休息不好的,甄大爷请随我来吧,客房在这边。”说罢打开了门,手一伸,做送客状,甄湃大怒,但看了看常清,又忍住了这口气,只道:“阿清?”
常清心下烦乱,挥了挥手,自顾自进了内室,不再理他。
甄湃无奈,只得随天生出了三省斋,天生却故意领他来到最远的一处客房,与常清的院子隔了七、八进院落,足足得走一柱香的时间。
当晚萧悠竟是彻夜未归,常清孤枕难眠,辗转反侧,天刚蒙蒙亮,便爬起身来,叫天生去看看萧悠回来了没有。
不多时天生回报,说是萧悠外出办事,可能一两天都回不来。
常清心中不满,萧悠待他极是亲厚,这大半年来两人几乎日日相伴,未尝远离,常清早已习惯了身边有萧悠的存在,而且萧悠行事素来谨慎,如果要出门,总要事先对常清讲明自己要出去几天,何时归来等等,还从来没有这种不打招呼就突然消失的事情出现呢。
他闷闷地呆在房中,甄湃却一大早便跑来找他,着实抱怨了一通住处不适,仆人不听使唤等等,连行香阁的种种精美餐点也被他数落得一无是处。
常清耐着性子听了半天,有一搭无一搭地跟他说着话,一直到了下午,听甄湃还唠叨个没完,终于发作道:“哼!既然这里处处不好,你还留在这里做什么,快回家去吧!”
甄湃一怔,忙道:“那你也一起走吧?”
常清道:“我不走。”
甄湃道:“这里处处比不上家里,你怎么能住得下去?还是快快随我回家去吧。这次我也是偷偷溜出来的,都没敢让大姐知道,如果你肯跟我回去,我一定帮你在大姐面前求情,她从小最疼你了,怎么舍得责罚?至多关你几天禁闭,要你悔过罢了。”
常清只是摇头,道:“大嫂的脾气,我哪有不知的,她性情刚毅,怎么可以轻易放过了我去?”其实他倒不是特别害怕回家被罚,毕竟大嫂待他,如嫂如母,感情自是深厚的,只是一想到如果回家,势必要与萧悠久别,甚至永远也不能再相见,心中便是一寒,说什么也是不肯回家的。
甄湃不死心,反复游说,常清摇头摇得不耐烦起来,恼道:“住嘴!要走你走,再敢罗索,我叫人赶了你出去!”
甄湃吃了一惊,哭丧着脸道:“阿清,你这是怎么了,咱们从小最要好的,你怎么竟然要赶我走呢?”
常清话一出口,便已后悔,只是他素来在甄湃面前骄纵,事事要占上风的,绝不肯低头认错,只是转过了头去,不再看他。
甄湃眼巴巴地等了半天,见常清居然连头也不回,心中大为失望,恼道:“阿清,你这次出门,可是大大的变了!”
常清一惊,心中思恃,可不是,自己这大半年来,变化可着实不小……不过倒应该说是往好的方面变化了……连脾气都比以前好得多了,轻易不肯冲别人发脾气的,只是在甄湃面前,多年养成的习惯,还是不由自主地发作了出来。
他年纪与甄湃相近,恰恰大了他三天,所以摆出一幅哥哥的架子来,从小处处要占上风,对甄湃向来不假以辞色,时时抢白他,而甄湃性情宽厚,也处处顺着他些儿,所以常清在甄湃面前作威作福的惯了,此时一生气,说话毫不留情,竟是大大地伤了甄湃的情面。
听他抱怨,常清心中已有悔意,却不肯低声下气,翻了翻白眼,气哼哼地道:“咱们都长大了,自然不能像小时候一般,再说这里是别人家里,你处处指摘人家的不是,哪有半点风度?没的让人家小看了咱们!”
甄湃忙道:“是啊,这里终究是别人的家里,怎么能够久留?阿清,咱们还是快回家去吧。”
常清语塞,其实这些日子以来,他在这里住得轻松愉快,哪里还想得起来这是别人的家?早把这里当成是自己的家了。
此时被甄湃一说,常清一阵支唔,说不上话来,天生却在一旁道:“这里也是我家公子的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