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上本没有绝对的事情,但“时间”是不是例外呢?在有些人的感觉中,一天的时间,仿佛很快就已过去。因为他们快乐,勤奋,他们懂得享受工作的乐趣,也懂得利用闲暇。所以他们永远不会觉得时间难以打发。
另一些人的感觉中,一天的时间,过得就好像永远过不完一样。因为他们悲哀愁苦,因为他们无所事事,所以才会觉得度日如年。但无论人们怎么样感觉,一天就是一天,一个月就是一个月。
世上只有时间绝不会因为任何人,任何事而改变的,却可以改变很多事,甚至可以改变一切。
一个月已过去,楚留香是不是改变了呢?
张洁洁凝视着他,轻抚着他瘦削的脸,柔声道:“你好像瘦了些。”
楚留香笑了笑,道:“还是瘦些的好,我本来就一直在担心会发胖。”
张洁洁道:“你说的话好像也比从前少了些。”
楚留香道:“你难道会喜欢我变成很多嘴的长舌妇?”
张洁洁道:“你来了已经快一个月。”
楚留香道:“嗯。”
张洁洁道:“你是不是觉得这一个月特别长?”
楚留香没有回答,却握起了她的手反问道:“你究竟想跟我说什么?”
张洁洁垂下头,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我知道你是过不惯这种日子的,所以才会变了,这样下去你总有无法忍受的一天。”
楚留香道:“谁说的?”
张洁洁笑了笑,道:“这世界上还有谁比我跟你更接近的?还有谁能比我更了解你的?我怎么会看不出来呢?”
她笑得很凄凉,接着又道:“我当然也看得出你很喜欢我,正如我很喜欢你一样,所以我希望能够留住你,希望你在这里也能和以前同样快乐。”
楚留香说:“你并没有想错。”
张洁洁摇了摇头,凄然笑道:“我本来也以为自己没有想错,现在才知道错了,而且错得很厉害。”
楚留香道:“为什么?”
张洁洁道:“因为你……你本就不属于任何一个人的,本就没有人能独占有你。”
楚留香道:“我不懂。”
张洁洁道:“你应该懂。”
她叹息了一声,接着道:“因为除了我之外,世上还有很多人也跟我同样需要你,我虽然不愿离开你,他们也同样不能离开你。”
楚留香道:“你是说我那些朋友?”
张洁洁道:“不仅是你的朋友,还有许许多多别的人。”
楚留香道:“什么人?”
张洁洁道:“需要你帮助的人,需要你去为他们解决他们的困难和痛苦。”
楚留香道:“你以为我应该为别人活着?”
张洁洁道:“我不是这意思。”
她沉吟着,忽又接道:“无论谁活在这世界上,都应该活着有乐趣,有意义,是不是?”
楚留香道:“是。”
张洁洁道:“有种人只有要帮助别人的时候,他才会变得有乐趣,有意义,否则他自己的生命也会变得全无价值。”
楚留香道:“你以为我是这种人?”
张洁洁道:“你难道不是?”
楚留香说不出话来了。
张洁洁黯然道:“女人都是自私的,我本来也希望能够完全独占你,可是,你这样下去,渐渐就会变成另外一个人的……变成不再是楚留香,到了那时,说不定我也不再喜欢你。”
她继又怅然笑道:“既然如此,我们又何必一定要等到那一天呢?”
楚留香道:“所以……所以你的意思是……”
张洁洁道:“所以我觉得我应该让你走,因为你有你自己的生活,我不应该太自私,不应该用你的终生痛苦,来换取我的幸福。”
她轻抚着楚留香的脸,柔声道:“也许这只不过因为我现在已长大了,已懂得真正的爱,是绝不能太自私的。”
楚留香凝视着她,也不知是痛苦,是酸楚,还是感激?
他忽然发觉她的确又长大了很多,成熟了很多,也像是完全变了个人。
是什么使得她改变的呢?
楚留香道:“无论如何,我都不能留下你一个人在这里。”
张洁洁道:“为什么不能?有很多女人岂非都是一个人留在家里的?她们若跟我一样自私,这世上又怎会有那么多名将和英雄?”
楚留香道:“可是你不同。”
张洁洁道:“有什么不同?我为什么就不能学学那些伟大的女人?我为什么就不能让我的丈夫到外面去帮助别人?”
楚留香道:“因为你太寂寞!太孤独,我若走了……”
张洁洁忽然打断了他的话,道:“你知道我现在为什么忽然肯放你去?”
楚留香道:“为什么?”
张洁洁道:“因为我知道以后绝不会再觉得寂寞。我知道你走了之后,还是会有人陪着我。”
她目光忽又变得说不出的温柔,说不出的明亮。
楚留香却忍不住问道:“这个人是谁?”
张洁洁垂下头,轻轻道:“你的孩子。”
楚留香整个人都几乎跳了起来,失声道:“你已经有了我的孩子?”
张洁洁轻轻的点了点头。
楚留香用力抱住了她,大声道:“你已经有了我的孩子,还要我走?”
张洁洁柔声道:“就因为我已有了你的孩子,所以才肯让你走,也正因为我已有了你的孩子,你才能放心走……这意思你也该明白的。”
楚留香道:“我们为什么不能一起逃出去?”
张洁洁道:“这些天来,你一直都暗中在查看着,想找出条路来逃走,是不是?”
楚留香只有承认。
张洁洁道:“你找出来没有?”
楚留香道:“没有。”
张洁洁叹了口气,道:“你当然找不出的,因为这里本就只有两条出路。”
楚留香道:“哪两条?”
张洁洁道:“一条在议事厅里,这条路每个人都知道,但却没有人能随意出入,因为那里不分昼夜,都有族中的十大长老在看守着,你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休想从那些老人手下逃走。”
楚留香也只有承认,却又忍不住问道:“第二条路呢?”
张洁洁道:“第二条路只有一个人知道。”
楚留香道:“谁?”
张洁洁道:“圣教的护法人。”
楚留香眼睛里发出光,道:“你的母亲。”
张洁洁点了点头,道:“所以我若去求她放你走,她也许会答应的。”
楚留香目中充满了希望,道:“她也许会让我们一起走。”
张洁洁叹息了一声,道:“当然我也希望如此,可是……”
楚留香道:“无论如何,我们总应该先问问她去,莫忘记她总是你亲生的母亲,没有一个母亲不希望自己女儿过得幸福的。”
母亲当然都希望自己女儿过得幸福,问题是,什么才算是真正的幸福呢?
幸福也不是绝对的。你眼中的幸福,在别人眼中也许是不幸。
这地方每间屋子本都是阴森森的,看不见阳光,看不见风。
这屋子里仿佛有风,却更阴森,更黑暗,谁也不知道风是从哪里来的。
黑衣老妪静静的坐在神龛前的蒲团上,动也不动,又仿佛亘古以来就已坐在这里,仿佛已完全没有感觉,没有感情。所以张洁洁虽已走进来,虽已在她面前跪下,她还是没有动,没有张开眼睛。
张洁洁也就这样静静的跪着,仿佛也忽然被这种亘古不散的沉静所吞没。
楚留香垂着手,站在她身后,他知道这是决定他们终生幸福的时刻,所以也只有忍耐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黑衣老妪才忽然张开眼睛,她眼睛里像是有种可怕力量能看透他们的心。
她盯着他们,又过了很久,才一字字道:“你们是不是想走?”
张洁洁头垂得更低,连呼吸都似已停顿。
楚留香终于忍不住道:“我们是想走,只求你老人家放我们一条生路。”他从未求过任何人,从未说过如此委曲求全的话。但为了她,为了他们的孩子,他已不惜牺牲一切。
黑衣老妪凝视着他,缓缓道:“这地方你已不能再留下去?”
楚留香道:“我……”
黑衣老妪冷冷道:“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在我面前说话,用不着吞吞吐吐。”
楚留香长长吐出口气,道:“是,这地方我已不愿再留下去。”
黑衣老妪道:“为了她,你也不愿再留下去?”
楚留香道:“我要带她一起去。”
黑衣老妪道:“你已打定了主意?”
楚留香道:“是。”
黑衣老妪又凝视了他很久,突然道:“好,我可以让你走。”
楚留香大喜,道:“多谢……”
黑衣老妪不让他再说出下面的话,立刻又道:“我只有一个条件。”
楚留香道:“什么条件?”
黑衣老妪道:“先杀了我。”
楚留香怔住了。
黑衣老妪道:“你若不杀我,我还是一样要杀你,杀了你之后,再让你出去!”她慢慢站起来,冷冷接着道:“你妻子难道没有告诉过你,你既已做了本族圣女的丈夫,若是还要走,就得死!”
楚留香吃惊的看着张洁洁,道:“这也是你们的规矩?”
张洁洁点了点头,神色居然还是很平静。
楚留香道:“你……你为什么没有告诉我?”
张洁洁缓缓道:“因为现在已没有人能杀你!”
黑衣老妪抢着问道:“为什么?”
张洁洁道:“因为我已经有了他的孩子,我已决定要这孩子做我们的圣女,所以,他也已是圣女的父亲。”她眼睛在黑暗中发着光,一字字接着道:“谁也不能杀死圣女的父亲。”
黑衣老妪就像是突然被人重重一击,连站都站不住了。过了很久,才勉强冷笑道:“你怎知你肚里的孩子是男是女?”
张洁洁道:“我不知道——现在谁也不知道,所以……”
黑衣老妪厉声道:“所以还是可以杀他,因为你的孩子未必是女的。”
张洁洁道:“假如是女的呢?”
◆ 《侠名留香之桃花传奇》 第十四回 来过 活过 爱过 ◆
谁知道天堂在哪里?
谁知道天堂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谁知道怎么样才能走上去天堂的路?
没有人!
但只要你的心宁静快乐,人间也有天堂,而且就在你眼前,就在你心里。
这里当然不是天堂。
心怀愤恨的人,是永远看不见天堂的。
黑衣老妪目中就充满了愤怒,愤怒得呼吸都已开始急促。
张洁洁神情却更平静,慢慢的接着道:“我已不再圣洁无垢,也已不再是圣女,但我仍然有权选择谁来继承我,是不是?”
黑衣老妪沉默着,终于勉强点了点头。
张洁洁道:“本教中的经典规矩,只有你一个人有权解释,是不是?”
黑衣老妪道:“是。”
张洁洁道:“那么我的孩子只要一生出来,就已是本教的圣女,是不是?”
黑衣老妪道:“是。”
张洁洁道:“所以他立刻就成为圣父,是不是?”
黑衣老妪道:“是。”
张洁洁道:“圣父也同样是神圣不可侵犯的,无论谁伤害了他,都必遭天诛,万劫不复,这也是本教经典上记载的规矩,是不是?”
黑衣老妪道:“是。”
张洁洁长长吐出了口气,微笑道:“你看,我对这些经典和规矩,岂非也熟知得很?”
黑衣老妪凝视着他,缓缓道:“所以你才能找得出这其中弱点,用我们的矛,来攻我们的盾。”
张洁洁又叹了口气,道:“我本来也不想这么样的,只可惜我实在找不出别的法子。”
黑衣老妪冷笑道:“这法子的确巧妙,只不过第一个想出这法子来的人,并不是你。”
张洁洁也显然有些惊讶,忍不住问道:“不是我是谁?”
黑衣老妪道:“是我!”
她目中的愤怒与仇恨更浓,一字字接着道:“就因为我想出了这法子,所以你父亲才能走。”
张洁洁怔住。
黑衣老妪道:“那时本教的圣女,是我最要好的姐妹,我要求她选你作她的继承人,就因为你父亲要走。”
张洁洁又忍不住问道:“他为什么要走?”
黑衣老妪握紧双手,道:“因为他觉得这地方就像是个牢狱,他要出去寻找更好的生活。”
张洁洁道:“你答应了他子”
黑衣老妪咬着牙道:“他也答应了我,只要他在外面能活得下去,就一定想法子回来接我。”
张洁洁道:“可是他……”
黑衣老妪嘶声道:“可是,他没有回来,永远都没有回来。”
她的脸看来忽然变得说不出的狰狞可怖——只有仇恨才能使一个人的脸变得如此可怖。
过了很久,她才嗄声接着道: “我一直在苦苦的等着他,为他担心,后来我才知道,他一出去就遇见了一个毒蛇般的女人,从此忘了我。”
楚留香也忍不住问道:“你说的那女人,可是石观音?”
黑衣老妪慢慢的点了点头,冷笑道:“他虽然遗弃了我,可是他自己后来也死在那女人手上。”
张洁洁道:“你没有去为他复仇?”
黑衣老妪道:“我不能去,也不想去。”
张洁洁道:“为什么不能去?”
黑衣老妪道:“因为他一出去,就已脱离了这家族,无论出了什么事,都已和这家族没有关系,就算死在路上,我们也不能去为他收尸的。”
她语声中也充满了怨毒之意,连楚留香都听得有些毛骨悚然。
又过了很久,张洁洁才嗫嚅着道:“无论如何,他总算走了。”
黑衣老妪道:“所以你就要我也放楚留香走?”
张洁洁垂下头,道:“我求你。”
黑衣老妪厉声道:“难道你也想过我这种日子?你知不知道这些年我是怎么活下来的?”
张洁洁不敢回答。
黑衣老妪道:“你知不知道我现在有多大年纪?”
她忽然问出这句话来,别的人更无法回答。
只见她脸上忽然露出一种很奇特的表情,也不知是讥嘲?还是伤痛?
她一个字一个字的慢慢接着道:“我今年才四十一岁!”
楚留香的手突然冰冷。
他看着她苍老干瘪,满是皱纹的脸,看着她枯瘦佝偻的身子,看着她的满头白发……
他实在不能相信,这干瘪佝偻的老妪,竟是个只有四十一岁的女人!
“这些年的日子,我是怎么过的!”
你用不着再问她。
无论谁只要看到她的样子,就可以想像到她这些年来所忍受的痛苦和冷落,是多么可怕。
愤怒,妒忌,仇恨,寂寞,无论这其中任何一种感觉,都已是够将一个人折磨得死去活来。
张洁洁垂着头,泪珠似已将流下。
黑衣老妪又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让他走,但我却知道,他走了之后,总有一天你会后悔的。”
张洁洁突然抬起头,大声道:“我不会,绝不会。”黑衣老妪冷笑。
张洁洁看着她,脸上的表情坚决而明朗,道:“因为我让他走,并不是因为他自己要走,而是因为我要他走的。”
黑衣老妪道:“为什么?”
张洁洁道:“因为我知道外面有很多人需要他,我也知道他在外面一定会比在这里更快乐。”
黑衣老妪道:“可是你自己……”
张洁洁道:“我将他留在这里,也许我会比较快乐,可是我若让他走,也许就会有一千个,一万个人觉得快乐。”
她眼睛里发着光,一种圣洁伟大的光,接着道:“一个人快乐!总不如一千个人、一万个人快乐的好,你说是么?”
黑衣老妪道:“可是你……你难道从不愿意替自己想想?”
张洁洁道:“我也想过。”
她目中深情如海,凝视着楚留香,道:“只要他快乐的时候,我才会觉得快乐,否则我纵然能将他留在身边,也会觉得同样痛苦。”
爱是牺牲,不是占有。
能了解这道理的,才能算是真正的女人。
因为这本是女性中最温柔,最伟大的一部分,就因为世上有这种女性,人类才能不断的进步,才能够永远生存!
张洁洁的目光更温柔,接着又道:“何况,我已有了他的孩子,我一定会全心全意的好好照顾他,那么我就不会觉得寂寞。”
黑衣老妪的指尖又颤抖,道:“你是说,我没有好好的照顾你?”
张洁洁垂下头,道:“你……你可以做得更好的,只可惜……”
黑衣老妪厉声道:“只可惜怎么样?”
张洁洁叹息着,说道:“只可惜你心里的痛苦和仇恨都太深了,你若真的希望我快乐,就应该让他走的……他并不是我父亲,他是另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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