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刘贤接到消息出来查看的时候,那两骑却已经从先前驻足的地方消失了。王进民认为对方是后撤到了更远的地方,以免在天明之后被己方发现行踪。
“管不了那么多了,今天海军会派船过来,我们要尽快安排移民离开这里,先把这头的事情抓紧办好再说。”刘贤当下也没有心思去追查监视者的身份,眼下马队的第一要务就是策动本地民众主动前往芝罘湾,其他的事情都可以先放一放。
在看过福山县的具体状况之后,刘贤等人都认为海汉至少能在这里收获上千移民,但如何要将这些人弄到芝罘岛去,还是需要再下一点工夫。原本的计划是海军派船在夹河入海口处接应,但马队昨天沿着夹河逆流而上,一路行来发现这条河流的通航能力应当还不错,到福山县城附近还有两三百米的河道宽度,水深也足以让海汉的客货运帆船通航。因此昨晚马队便派了人回到海边,向海军通报了行动进展,并申请派出帆船直接去到夹河上游的福山县城附近,以便让民众从当地就近登船,避免自行前往夹河入海口途中可能会出现的变数。
这种安排虽然要比原计划多费一点手脚,但好处也是显而易见,避免了民众在前往海岸途中出现意外,而且这些人上船之后就直接运抵芝罘岛,届时可就没有什么事到临头反悔的机会了。如果有人想在这期间妨碍海汉的移民安排,那说不得海汉马队就要动用一些非常规手段了。
天明之后,城外的难民又有一些人零星前往海汉马队的营地,按照他们所得到的信息,只要跟马队待在一起,便很快就将会得到来自海汉善人的救助。这可不是一人施一碗粥的那种一次性救济,而是据说能够分配土地,提供长期生计的好出路。
对于已经濒临绝望的一部分民众来说,这根救命稻草虽然看起来不是那么结实,但在当下这种环境中,还能有什么别的选择呢?要嘛在福山县城外的贫民窟里慢慢饿死病死,腐坏发臭,要嘛就拿身家性命赌了这一把,看看是不是真的有海汉人宣称的世外桃源存在。大多数人想的是自己就算上当受骗,除了这条贱命也没什么可失去的东西了,只要海汉人能够提供比目前更好的生存条件,那就算为仆为奴又有什么关系?毕竟在登州府这地方,卖身为奴这条路早就已经走不通,市面上根本找不到愿意出钱的买家了。
只要有最初的一批人行动起来,跟着就会带动一些观望者也加入其中,当选择这条出路的人占据一定比例之后,无需海汉再做深度的宣传,剩下的人自然也会因为群体效应而加入到移民队伍当中。当然了,前提是海汉能够保障移民输送线路的通畅和安全。
与福山县城里的知县和把总类似,也看不懂海汉这番举动的,还有才从县城以西十里的山区赶来这边查看情形的一伙山贼。这伙人的头领名叫万蒙,本是福山县一名屠户,崇祯四年登州兵变之后,福山县也是受到直接波及之处,万蒙去找附近尚有存粮的大户借粮度日,却因为拿不出房产地契之类的抵押物而被拒绝。万蒙一气之下,操起杀猪刀杀了大户一家七口,自知罪无可恕,索性便纠结了一帮亡命之徒在附近山中立了旗号,自称万家军。
万蒙这伙人最初不过二三十人的规模,但随着登州战乱加剧,从各个城镇逃难出来的民众也越来越多,万蒙便将逃入自家控制区的青壮纠集起来,逼迫他们落草为寇,四处劫掠民间财富。三年多时间过去,孔有德的叛军倒是已经逃亡去了辽东,但万家军这支土匪武装却是在登州府站住了脚跟,已经在福山县以西的山区依托过去的村庄,修筑了号称七寨十二堡的多个武装据点,麾下的武装人员也已经过千。
登州府虽然在战后也曾试图要剿灭地方上生事的土匪武装,但终究还是力不从心,根本没有足够的财力和兵力来对内陆山区的诸多民间武装进行清剿。而福山县境内的驻军也不充裕,原本驻地在福山县城的福山中前千户所在登陆之乱中全军覆没,连编制都已经取消了,现在只能让已经阵容不整的奇山千户所捎带着照看一下。县城里的驻军连出城驱赶海汉马队都做不到,自然也就不用提什么进山剿匪了。
不过万蒙当初与福山县知县张普成也有个不成文的约定,万家军不对县城发动袭击,而福山县也不能对万家军在附近地区的活动进行干涉。简单的说,也就是万家军试图要控制住这一区域内县城之外的地区和人口,而县衙要做的就是对此作壁上观,不能有过激的反应。正是因为有了这么一档秘密交易,福山县城才会成为了流离失所民众的庇护地,在城外自发形成了规模庞大的窝棚贫民区。
张普成本来希望借此来争取一个安稳的恢复期,待地方平安,恢复生产,再重新组建驻军和民间联防,再对这些土匪武装进行清剿。但事态的走势却跟他的希望并不一致,福山县境内的村庄因为官府无力提供庇护,就只能定期向万家军上缴一定数目的钱粮以换取平安。时间一长,地方上产出的资源被万家军吸走大半,而地方官府和驻军却一直处于无力重建的状态,双方的实力差距反而进一步拉大了。
现在别说重新组建军队,就算要维持县城这一亩三分地的治安都有些吃力,张普成只能指望万蒙信守承诺的时间能长一些,否则哪天万蒙凶性发作,发兵攻打福山县城,这地方能守住的可能性并不大。届时张知县除了一死殉国,也没别的出路好走了。
现阶段要说对福山县的掌控程度,县衙恐怕还不如万蒙这个土皇帝,所以海汉马队出现在县城外的时候,万家军也收到了风声。其实昨天在城外宣传移民政策的时候,在场旁听的人群中便混有万家军的人,相关的消息连夜便报到了万家军的山寨中。
不过接到这个消息的并不是万蒙本人,而是万家军的军师蒲学光。此人本是登州城里的一名私塾先生,曾经中过秀才的文化人,孔有德叛军占领登州的时候,蒲学光为了保命,曾经投效过叛军,做过一段时间的军中文书。不过后来孔有德叛逃辽东的时候,因为船只运力有限,所有外围人员全部都被抛弃,这蒲学光也是其中之一。他担心战后被官府清算,便逃出登州城,后来流窜到福山县,机缘巧合之下投靠了万家军。
这蒲学光肚子里有点墨水,在为叛军做事的期间又多多少少学了一些军事知识,虽然只是理论派,但凭借他教书讲课积累下来的口舌本事,倒也能唬住万蒙这种只会打打杀杀的粗汉了。于是蒲学光凭借自己的理论知识,很快便在万家军里混上了军师职位。
万家军最初只是以单纯的劫掠为主要活动手段,直到蒲学光来了之后才开始有了变化,类似胁迫官府控制地方,修建多处武装据点,向地方定期收取保护费这类做法,基本都是他给万蒙出的主意。而这些手段全都是着眼于长期发展,在民间武装组织中算是高级玩家了。果然仅仅耗时一年多,万家军在福山县和栖霞县之间这片山区站稳了脚跟,并且吞并了四五支规模较小的武装,在这一地区的影响力甚至已经超过了官府。
蒲学光听手下报告了海汉马队的消息,再看了送回来的海汉招揽移民的告示传单,当下便坐不住了,让人连夜去另一处山寨通知万蒙,自己则是天不亮便带了人赶往福山县城。
第1090章 利益冲突()
蒲学光之所以对海汉人的出现如此在意,倒也不是他以前就听说过海汉的名头,只是出于对时局的敏感,让他能察觉到这伙人带来的威胁绝非寻常。
首先,这伙人是以马队的形式出现,而且一次便能拉出上百匹好马和大量熟练骑手,放在目前的胶东半岛来看,大概只有登州等少数几处大城的驻军才能具备这样的实力。万家军倒也有些马匹,但几乎都是民间干活用的驮马,真正的军马也少得可怜,与线报中海汉人所骑的高头大马绝非一路货色。
其次,这伙人自称来自南方,其中却有不少操着山东口音的汉子,真实来历十分可疑。蒲学光并不认为真会有南方的善人千里迢迢跑到山东来救济难民,在这点上他与福山县城里的张普成、韩勤等人看法不谋而合,觉得这伙人的身份和目的都很有问题。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这伙不速之客居然想要策动福山县境内的民众离开这里,听从他们的安排南迁去别的地方,这可就是在动万家军的饭碗了。万家军的驻地在山区,开垦的耕地面积和粮食耕种规模都极其有限,日常补给很大程度还得依赖于夹河流域的民众,假如这一地区的人口大量流失,那么万家军的收益也会因此而间接受损,从长远来看,甚至会影响到其生存状态。
蒲学光作为万家军的军师,自然不能对如此明显的威胁视而不见,当务之急便是弄清这伙人的来历和目的,再考虑该如何做出应对。蒲学光一路紧赶慢赶,总算是在天明之前就到了福山县城外,这边负责接应的手下径直便将其领到了海汉在夹河边扎下的营地附近。王进民等人在天明时发现有两骑在远处监视自家营地,其实所看到的便是蒲学光和其手下。
蒲学光曾在登州为叛军做过事,对于军中之事也算比较了解,远远一看便知这伙人绝非普通马帮,因为民间马帮在野外扎营可不会把营地弄得这么规整,帐篷的大小制式和朝向都全部一致,更不会特意在外围设置路障和警戒岗哨。
蒲学光以前见过孔有德麾下的骑兵在野外扎营,倒是与这海汉马队营地有七八分相似,这大概不会是什么巧合,他认为这伙人如果不是军中出身,至少也接受过相关的军事训练。他在万家军中也尝试过复制明军骑兵的训练,只是万蒙手下的人资质太差,而蒲学光本身也是个半吊子,教了多次也根本领悟不到正规军的精髓,最后只能无奈放弃。而这伙海汉人在这方面显然比万家军高明,至少这营地在他看来是挑不出什么毛病。
“这帮人来历不简单,绝对不是什么跑腿马帮!”在离开了海汉营地外围之后,蒲学光阴沉着脸对手下说出了自己的看法:“他们要策动民众离开此地,动机定然不纯……你们在这里盯紧他们,有什么异动立刻回报!”
蒲学光并没有离开福山县城,而是趁着清晨这个各方警惕性都最低的时候,悄悄潜入了县城外的贫民窟中。虽然城外聚居的大部分是失去家园的难民,住的是漏风漏雨的窝棚,但也并不尽然如此,万家军在福山县城外的据点,就是一处上好的青砖院落。
“昨日还有哪些人听过海汉马队宣讲,一一传来见我。”蒲学光坐下之后,便立刻开始调查海汉马队在福山县城的宣传内容。虽然他昨晚已经看过海汉人印制的宣传告示和传单,但上面所写的内容很有限,自然没有海汉人口头宣讲时说得详尽。
昨日混在民众中听了海汉宣讲的万家军成员也有六七人之多,当下便向蒲学光讲述了他们所听到的内容。其实海汉的移民政策说来也很简单,只要身体健康,并且愿意听从安排移民去南方,就可以获得基本的生活条件和稳定的生活环境。
这些宣讲者当中有不少人都是在登莱之乱期间逃难去到海汉人手下当差,如今回到故土,自然会以其亲身经历为宣传资料,所描绘的海汉治下地区俨然就是太平盛世。就算是蒲学光听到手下的转述,也觉得十分具有煽动力,在战乱中失去家园的民众最渴求的莫过于一个安定的生活环境,而海汉给出的条件正是针对了这样的需求,也难怪在昨天的宣讲结束之后,就已经有一部分人离开了福山县城外的窝棚,追随海汉马帮而去。
“如今有多少人离开了县城?”蒲学光听完手下的讲述之后,觉得有必要评估一下海汉马帮所造成的直接影响,当下便向万家军驻福山县城的头目提问道。
手下应道:“昨日只有两三百人随那马帮去了河边,但今日一早,又陆陆续续走了好几百人。若是如此下去,只怕不出十日,这福山县城内外的流民就都会随大流,听从马帮安排去北边的芝罘岛了。”
蒲学光听了之后也是暗暗皱眉,福山县城这些流民没有什么产出,对万家军的直接影响倒还不大,但这些民众开始大举离开福山县,势必也会带动这个地区的其他寻求安定生活的民众选择投奔海汉。这样一来,万家军的物资供应基础就肯定会受到影响,这可不是什么好的发展趋势。
眼下在福山县城附近没有多少人手可供蒲学光调遣,而且他也有些忌惮这支疑似有专业军事背景的马帮,要拿自己手下这些只有个人勇武的人员去与骑兵对阵,蒲学光觉得还是尽可能避免这种风险比较妥当。但他也不能干看着事态恶化,当下便挑了几人,让他们混入海汉马帮附近的民众,如果对方要带他们前往芝罘岛,那就先跟着去,看看当地究竟是什么状况。
中午时分,蒲学光正在吃午饭,手下进屋来禀报道:“大当家到了!”
蒲学光连忙起身出屋,见万蒙带着二十多骑人马已经到了院子外面。万蒙下马后将缰绳一交,便大声问道:“军师,如此急招俺来此,是有何军情?”
蒲学光道:“大当家,你带了多少人马过来?”
万蒙应道:“俺带这二十多骑走在前头,后面还有一两百人,片刻即到。莫不是你信中说的那帮人不老实,要动手解决?”
蒲学光道:“若是动手就能解决,那倒简单,就怕动了手还解决不了,抑或是因此而惹出更大的麻烦!”
万蒙道:“这究竟怎么回事?军师你给俺好好说说!”
当下蒲学光便将目前所掌握的信息,择要给万蒙讲述一遍,其中一些关键之处,还要特地给他解说一番,以免万蒙意识不到这件事的利害关系。
万蒙出身草莽,眼光见识都比较有限,听完之后其实仍是对目前的局面一知半解,只知道来了一帮外地人,打算以赈济之名,蛊惑本地民众都迁往南方定居。他虽然不懂这帮外地人目的何在,但也知道要是没了本地百姓,万家军的粮食来源肯定会成为大问题。
万蒙当下便道:“既然这帮人是要与万家军抢饭碗,那也没什么好说,待俺点齐人马,去与那马帮会上一会!”
蒲学光劝道:“大当家莫要冲动,在下看那马帮中人皆是训练有素,且在海边还有后援,以当下这点人手,跟其动手未必能占得上风!”
万蒙眼珠子一转道:“那军师的意思,是要等一个出手时机?”
蒲学光点点头道:“正是如此。这马帮想要裹挟本地民众离开,我们却是不能遂了他们的意,待其动身的时候,我们再出动加以袭扰,这些流民知道县城安全,自然要往回逃。那马帮不过数十人,届时哪里管得了成百上千的流民。我们无需与其正面交锋,只要阻止他们鼓动民众离开福山县,就算是达成目的了。”
万蒙想了想才道:“这也只能克其一时,要是他们加派人手过来,那我们就得吃亏了。还是要多调些人马过来,以备不测。”
蒲学光也觉得有理,当下便又派了人回山里调兵去了。只是这一去一来,援军到来最快也得天黑时分了,若是海汉马帮今天就有所行动,那肯定不能指望有援军协助了。
万蒙带着二十多骑人马进了城外的贫民窟,这动静自然也瞒不过城头上明军的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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