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衣小婢回头一望,见到是个男孩子,顿时消失了敌意,笑道:“你是谁?”
她长得娇小俏美,神态天真,显然是个没有阅历心机的女孩子。
谷沧海大步走到她面前,面色沉凝,一本正经地道:“烦你上楼通报贵主人,说是江南谷沧海求见。”
那俏丫头怔一怔,道:“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凡是来见小姐的人,都是相熟的。”
她满心说出拒绝的话,而这个十多岁的男孩子那张方方的面庞上,那对乌黑卧蚕眉和丹风眼中似乎极有威仪,而且他十分郑重正经,竟不敢说出那个不字。
她匆匆转身入楼,一忽儿就涌出四个侍婢装束的女孩子,都长得甚是秀美。
她们站在台阶上远远打量谷沧海,低声地说着话。
谷沧海明知她们在谈论自己,可是丝毫不动声色,凛然屹立。
心中却在筹思,待会儿见到许灵珠之时说些什么话才好。
先前那个黄衣侍婢奔出来,道:“我家小姐有请少爷到大厅见面。”
谷沧海拱手道:“谢谢你啦!”
双眉随即紧紧地皱起,露出满怀心事的样子,缓缓走上台阶。
那四名侍婢已经回到屋子里,只剩下那个黄衣少女,他走到她面前之时,黄衣侍婢讶道:“少爷怎么啦,敢是身子不适?”
谷沧海摇摇头,转眼见她十分关心的眼色,便道:“实不相瞒,我正愁着见到贵上之时,不知说些什么话才好?”
她微微一笑,道:“少爷是特地前来求见的,难道不是有事跟小姐说?”
谷沧海道:“若是有事我就不发愁啦!”
他突然灵机一动,心想:“我且问一问她关于许姑娘之事,总可以找个话题应付。”
当下问道:“贵上的访客多不多?”
黄衣持婢道:“简直没有。”
谷沧海道:“然则贵上怎肯接见于我?”
她停了一停,才答道:“婢子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原故,她经常吩咐过不接见任何访客,叼,或者她记得少爷是谁,所以接见也不一定。”
谷沧海微微一笑,道:“请你前头带路,别让贵上等候过久。”
黄衣侍婢惊讶地瞧他一眼,本想问他为何又不愁没话说,但好像慑于他的威仪,这话竟说不出口,默然转身带路。
那座大厅装饰得十分高雅幽美,正面挂着一幅元代方从义的山水大轴,云树蒸氲,清逸潇洒。
两边挂着对联,写得笔畅墨酣,淋漓尽致。
上联是“来时一见蟠桃熟”,下联是“别后三惊碧海干”。
谷沧海忖道:“这幅中堂和对联都有仙家之气,那画是前代名家手笔,不消说得,这幅对联没有上下款,竞不知是谁所赠。”
背后不远之处有人道:“谷兄似是颇为欣赏壁间翰墨,即此可知非是俗人。”
话声有如黄茸出谷,婉转动听。
谷沧海故意不回头瞧看,道:“原来主人已到,敢问这幅对联可是时贤手笔?”
在他背后的绝色美女微露惊讶之容,道:“不错,那是我一位方外好友的墨宝,你沉着得很,竞不闻声惊顾,难得,难得。”
谷沧海徐徐转身瞧她,微笑道:“小弟素来钦仰王子敬为人,闻声不惊,何足道哉!”
许灵珠更是惊讶,忖道:“此子不但器宇不凡,听他言词似是甚为博学多闻,他明明举出晋代的王子酞、王子敬兄弟的故事自喻,我谈话也不可落了俗套。”
王氏兄弟便是王羲之的儿子王徽之和王献之两人,微之字子酞,献之字子敬。
他们有一次同坐一室,忽有火警,王徽之大惊走避,不逼取履,王献之则神色怡然徐唤左右扶凭而出,不异平常,世以此定二王神宇。
许灵珠心念一转,淡淡道:“睹君神字,使人有戴安道之感。”
谷沧海大为佩服,忖道:“她也拿晋代人物来作比方,足见博学多才,秀外慧中,当得上第一美人之誉。”
原来晋代的戴安道十余岁时,在宫寺作画,长史见之,叹道:“此童非徒能画,亦终当致名。”
许灵珠以戴安道譬喻谷沧海,正是称赞他才识不凡,终当致名之意。
两人各自晓得对方并非俗流,都生出敬重之心。
许灵珠又道:“说实在话,我那位方外好友以神仙相许,我自知万万当不起,你瞧,他连上下款都没有,正是不留痕迹之意。”
谷沧海肃然道:“令友真是一代高人,当真是不留痕迹,胸襟恬谈,小弟钦慕之至。”
许灵珠泛起一个微笑,艳丽得使人不能逼视。
谷沧海记起那镖局东主齐义憾恨未见过她的笑容之事。
当下又道:“小弟想请问姊姊一事,却又怕过于唐突,是以不敢启齿c”
许灵珠道:“公子但说不妨!”
谷沧海一本正经地道:“姊姊笑起来更加好看,不知有什么法子可以使姊姊笑口常开?
”
她轻轻叹口气,道:“自古道是红额薄命,此生注定要郁郁以投,谁也没有法子改变。
”
谷沧海摇头道:“恕小弟不敢苟同,有些事瞧来似是命中注定,可是若能坚忍不移,或者可以改变命运。”
他说的十分流畅,仿佛是饱历沧桑之后,从经验中发现的真理一般:
许灵珠不觉动容,道:“你相信这话么?”
谷沧海道:“不瞒姊妹说,小弟还得试验过才敢相信、不过。这是我母时时训诲小弟的话,因此又不能不信。”
许灵珠沉默了一会儿,才道:“令堂一定是位不平常的人物,只看公于学识气度,便可以想见了,唉!我若是有幸接沐令堂清光的话,定会获益匪浅。”
谷沧海心想:“你们原本就认识的,但你以前却不觉得我母亲有什么出奇之处,可见得这也不过是随口夸赞的话而已。”
只听许灵珠又道:“我真想知道像令堂那等胸襟识见的女中豪杰,若是遭遇上我这种不幸之时,将会变得怎样?”
她又恢复郁郁之容,再度被不幸的阴影埋没。
谷沧海站起身,拱手道:“小弟此次拜见,居然得亲睹姊姊破颜一笑,三生有幸,目下就此别过,将来有机会重来此地,定当趋遏。”
许灵珠道:“公子何事匆匆来去,且不知几时再见?”
谷沧海道:“弟要去一处地方投师学艺,修习武功,这一去一二十年或是三五载才能踏人江湖,殊难逆料。”
许灵珠轻轻叹道:“公于年事尚轻,一开口就是一二十年,但妄身其实已是人老珠黄,红颜凋萎,想想看这是何等可怕,唉,这是何等寂寞的青春啊!”
谷沧海直到这时,当真体会到她的悲哀,不禁激起无限同情。只因他记起阿莺之约,她要他艺成之后找她玩,却毫不考虑到时间长短,她和许灵珠是何等鲜明的对照?
在无限同情之际,谷沧海但求能够稍稍安慰这个娇美的女子。
脑筋一转,冲口道:“姊姊休要悲磋,青春虽是容易凋零,但世上并非没有长驻青春之法。”
许灵珠道:“可是我从未听过,使青春长驻之法。”
谷沧海一挺胸膛,道:“包在小弟身上,将来小弟重来趋遏姊姊之时,定要双手奉上驻容丹。”
许灵珠默然片刻,才道:“武林中果真传说世上有这么一样异宝,但又说这等夺天地造化的宝物,要有千灾百殃境护,岂能当真取到手中,公子肯对我说出这等安慰的话,妾身已拜领盛情,这事却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谷沧海道:“小弟岂是言而无信之人?”
许灵珠怔一怔道:“公子还是忘掉这事,否则三五年之后,重过此地,可能因这一句而不来瞧我。”
谷沧海凛然道:“小弟向来话出如山,一诺千金,姊姊不要多说,小弟就此别过!”
他大步走出冷香楼,穿过园子之时,碰见那黄衣俏婢,便颔首为礼。
她道:“少爷真了不起,我家小姐多年来说的话加起来还不及这一回说的多。”
两日之后,谷沧海已抵达高山之麓。
谷沧海兴奋地奔上山去,心想我终于到达嵩山少林寺啦!
将来回家把经过告诉父亲和母亲,他们一定替儿子感到骄傲。
他终于到达少林寺,踏人山门,迎面碰见一个年轻和尚,便上前道:“有烦少师父向贵寺方丈大师通报一声,说是晚辈谷沧海求见。”
那年轻和尚吃一惊,左右四顾,没有别的僧侣,便道:“小施主想见敝方丈有何贵干?
”
谷沧海心想这和尚虽是少林之人,可是拜师之事不便宣泄。
便道:“在下须得面见贵寺方丈始能奉票。”
那年轻和尚见他言语有礼,生出喜爱之心,便道:“你说不说都不相干,反正见不到敝方丈的,我老实告诉你,连我身为本寺僧众,也很难晋渴方文哩!”
谷沧海心想:“真是胡说,我跟你怎可混为一谈?”
当下诚恳地道:“在下实有要事非求见方丈大师不可,万望少师父行个方便。”
年轻和尚眉头一皱,道:“你既是不信,我就带你去见知客,今天是德法师父当值,他为人最是老实和气,便见一见他也无妨碍。”
他们一道走去,谷沧海问知这年轻僧人法号明缘。
而少林寺的辈份排行是光弘正德明,当今方丈大师,是弘经大师,明缘是第四代弟子。
不久,他们走入一间高洁净的佛堂内,见到一个面貌老实的中年和尚,便是德法和尚。
明缘对他说了前事,德法和尚吃惊地瞧着谷沧海,呐呐道:“他这话……这话可是当真?”
谷沧海心想这位大师父口才笨拙,为人老实,怎能称当知客之职?
口中应道:“一点不假。”
德法和尚道:“那么你等一等,贫憎先报告总知客。”
他起身急步去了,谷沧海微微一笑。
明缘却皱起眉头,道:“那是正修大师,人很厉害。”
不久,德法和尚陪着一个眉目清秀的中年僧人进来。
谷沧海知趣地上前施了一礼,正修禅师约略问了几句话,得知他孤身上山,曾经跋涉千里,便命德法及明缘二憎陪他到膳堂用餐,等候方丈召见。
过了响午,谷沧海被带到一座禅院之内,在静室中见到一位面貌严峻的老僧,法号弘因,乃是与方丈同辈的长老,身份高隆。
弘因长老问他来意。
正修禅师接下去说道:“弘因大师乃是敝寺方丈的师弟,谷施主须得把实话说出,才可转报方丈。”
谷沧海一听这话有理,便道:“在下乃是奉家慈之命,到此投师学艺。”
他话声一顿,细察两憎表情,只见他们微微露出笑意。
便又接着道:“家慈嘱咐在下非要投拜在贵寺第一高手座下,所以在下非面求方丈大师不可。”
弘因长老道:“投师学艺之事不是闹着玩的,你年纪虽轻,但跋涉长途,不辞千里;可见得诚心毅力都有过人之处。”
谷沧海心中大喜,恭容聆听下去。
弘因长老又道:“但作为本寺弟子,第一步须受戒出家。”
他微微一笑,才道:“你年事太轻,于佛家旨义毫无所悉,出家似非所宜,还是先练初步功夫,瞧瞧资质如何,才谈到投拜何人座下之事。”
谷沧海心想这话也有道理,若是资质太差,人家怎会收为弟子?
反正初步功夫总得要练,且先练着等到他们觉得合意之时才作道理。
事情便如此定夺,正修禅师领他出去,交给膳堂的监理僧德广,那德广僧身体魁伟,为人甚是精干。
翌日,谷沧海开始服役,只是挑水打柴这两件事。
谷沧海这一辈子从未干这过这等事,这刻却得咬紧牙关去干。
起初几日他只能勉强交差,每晚浑身骨头筋肉都发痛,过度疲累之下,反而睡不着,因此几天下来就瘦了许多。
直到第五日的晚上,他行起天魔心功的运气法门,这一晚才能呼呼甜睡,次日更是精神奕奕。
往后他便觉得手脚轻快有力,人也从不疲累,挑水上下山时毫不吃力,为了表现勤奋,便比规定的多做。
晃眼过了一个月,他在这种刻板忙碌的生活中变得更为单纯,脑中什么都不想,一心一意地挑水打柴。
由于他如此专心一志,那魔教极上乘的内功天魔心功被他练得十分精纯,真气渐渐凝固,念动即生,已经不须倒转身子就可运行自如。
弘因长老及正修掸师,一直没有召见他c
谷沧海天生性情沉稳,也不去找他们,只不过有时奇怪为何没有教他练初步功夫。
不觉又过了个把月,谷沧海也忍不住了,自个儿暗自琢磨是不是资质太差,所以少林寺不打算收他做弟子。
这一天,他闷闷不乐到山中打柴,猛然间发觉走错了路,转眼四看,原来走到一座石谷之内。
他正要拨转头离开这座石谷,突然间左方斜坡上有人叫道:“孩子,到这边来。”
谷沧海大为惊讶,心想此处虽是没有猛虎恶兽,但已经是人迹罕至的深山之内,哪得有人?
尤其是此人声调冰冷,语气却甚为有力,似是一向惯于指使别人,可知不是山中居民无疑。
他向话声来路望去,只见那片斜坡上,有好几块大如房屋的巨岩。
岩缝里端坐一人,阳光照晒在他身上,瞧得甚是清楚。
这人年约五旬上下,头发散乱,胡须满面,身上那件白色长衫已经污垢异常,可见得此人不但许久不曾梳洗,而且没有换衣。
谷沧海不敢贸然过去,大声道:“大叔叫我么?”
那人冷冷道:“不是叫你叫谁?”
谷沧海不觉一笑,道:“对,我这话问得实在太蠢,请问大叔有何见教?”
那人眼中射出惊讶的光芒,道:“你竞不是山中人家的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谷沧海道:“小可姓谷名沧海,乃是别处人氏,大叔贵姓?”
那人道:“别处人氏,定是到少林寺投师学艺的了,我姓吴单名显,也是别处人氏。”
谷沧海道:“但吴大叔不是到少林投师学艺,与小可大大不同。”
吴显眼中露出笑意,道:“你真有点意思;跟你谈谈颇可破解山中岑寂。”
谷沧海道:“但小可却不能耽搁太久,大叔可是有事要小可效劳?”
吴显叹口气道:“不错,我双足已经瘫痪,饿了许多天也不能出去觅食,更没有法子离开此处。”
此人因满面胡须没剃,所以瞧不出面上表情,只能在眼光中略窥端倪。
这刻发出这等哀鸣似的话语,使人感到十分悲惨可怕。
谷沧海泛起同情之心,道:“大叔敢是要小可送你出山回家,抑是替你送信?”
吴显道:“回家,不,我一生流浪天涯,哪里有家可归,送信也不必了,我连一个朋友也没有。”
谷沧海本来要说这两宗都不能帮助他。可是现在听他这么一说,便不用告诉他了。
当下道:“没有家又没有朋友,可真是稀奇不过的事,我从来没有想过,那么大叔定是要小可弄些食物充饥了,对不对?”
吴显连声道:“对,对,不拘什么东西,只要能吃的就行了。”
吴显眼中射出奇异的光芒,伸出舌头舐着嘴唇。
谷沧海沉吟道:“弄些什么呢?”
正在寻思,吴显道:“你过来,我们商量一下。”
谷沧海走上斜坡,到了岩缝前面,这才瞧清楚吴显身边有根长木直竖,一头着地,一头顶着上面的石头,他不禁讶道:“那是什么?”
吴显道:“那是我双腿还能移动时布置的陷阱,一方面可以对付想害我的人,一方面也是防御猛兽,哪知此地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