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紫因手里接过来启开匣盖,往桌上一放,“白伯伯瞧瞧这货成色如何?”
白可流故意忽略她那句山贼味十足的话,揭开覆在剑上的黑绒布,一瞧那暗青鲨鱼皮剑鞘上以红玉髓镶嵌出的北斗七星图案,心底陡地一震,忍不住瞪大了眼睛,“这是……”
不理旁人惊异的眼光,抓在手中握住剑柄一用力
但听一声嗡响,霎时间白光蓦绽,绚烂夺目,逼得旁观众人纷纷转头回避!
白可流却猛地起身,直勾勾地盯着剑身上那三滴似血斑纹,目呲欲裂,不能自已地用种充满了震惊和悲愤的语调颤声道,“璨星!真的是璨星剑!”
二十年前,他亲手将此剑赠与爱儿云瑞。那孩子爱不释手,还兴冲冲地向他保证说“剑在人在,剑毁人亡”
而今失落了十六年的璨星剑重现眼前,可他的儿子云瑞却……再也回不来了!
白可流热泪盈眶,心神剧荡。只觉得一阵晕眩,手一松,剑与剑鞘皆倏然落地。他那如山的身形晃了两晃,无力地跌坐回石凳上。
众宫女听他口气不对,抬眼见他如此,都吓得呆立一旁不敢出声。紫因才闻“璨星”之名,心中便如明镜般亮堂。一瞥冷眼旁观的红笑歌,嘴角荡起丝笑意。
“白伯伯这是怎么了?”她躬身将剑捡起,连剑鞘一并扔回匣中,瞅眼颓然倚在桌旁的白可流,面露惊讶,“莫非白伯伯以前见过这把剑?”
白可流再抬头时,脸泛死灰,仿佛眨眼间便苍老了许多,“这剑……公主是从何处得来的?”
红笑歌坦然答道,“九原啊!我路过时候刚好赶上庙会,那人在神王庙后头兜售,说是刚从古墓里刨出来的稀罕物——我瞧着不错才买的。”
对上他凌厉的目光,骇得往后一仰。幸亏紫因眼疾手快扶住她,这才没当场来个后滚翻。
这一下,倒让白可流回过神来——瞧她满脸惊惧,紧抓着紫因的手臂不放,他心神一凛,忙敛去面上凶态,缓声道,“臣一时失礼,恳请公主恕罪。”
恳请恕罪……那怎么不跪?红笑歌心里暗骂,舔舔发干的嘴唇,摆手干笑道,“没事没事——这剑……白伯伯要是喜欢,尽管拿走。就当我那六千两银子扔水里得了!”
又恋恋不舍地拿手轻抚一回剑身,咬咬牙,猛地一合盖子,将木匣往他面前一推,“归你了!”
这话乍听颇觉豪爽,可紫因一回味,差点忍不住笑出声来——谁送人东西还明报价钱的?她拿人家儿子的遗物送给那做爹的当大礼,赚完人情,居然还想捞回本钱!
此时白可流心中烦乱不安,哪有闲情细究。见红笑歌如此大方,不由得报以感激一笑,顺手解下腰间的蜜蜡麒麟佩饰塞到她手中,起身作揖道,“公主大恩,臣无以为报。小小心意,还请公主不要嫌弃——臣还有要事未处理,请容臣先行告退。”
俗话说“千年琥珀,万年蜜蜡”,这小小麒麟已是价值连城。红笑歌目的达到,当下便含笑颌首,“白伯伯慢走。”
白可流小心翼翼地抱着木匣走了没两步,她却又开口问道,“白伯伯,话说……您今天找我到底有什么事啊?”
他一愣,方想起此行的来意。但蓦然生变,身心俱疲,怎肯再回转去依计划对她旁敲侧击?
定定神,轻描淡写地答道,“不是什么大事——北苑临街的一方重开新门。除麟祥宫外,封死其余三宫的大门,起高墙三丈为界。公主上下朝或皇上驾临时,麟祥宫的大门方可开启。工匠明日开工,大约十一二天就可完成。另外,公主要的人,臣已送到麟祥宫候命……公主若没有别的吩咐,臣就先告退了。”
“等等!白伯伯,我可以自己挑选莲华么?”
白可流强压不耐,点点头,“公主愿意的话,三日后可亲自到礼部衙门甄选。如果您有别的合意人选,派人知会礼部尚书一声就行了——公主,臣可以走了吗?”
破笼卷 第十八章 弱点(三)
那抹朱红终于从视线中消失,红笑歌的眼底荡起丝不易察觉的冷意。
摆开棋盘,挥退一干宫女。她摩挲着掌心的蜜蜡麒麟,瞥眼望着她出神的紫因,轻撩嘴角笑得云淡风轻,“白子衬白衣刚好……我执黑先行。”
紫因一愣,笑着去她对面坐下。轻挽袖,修长的手指执了枚白子等她开局,眼神里带些顽皮,“这等大事,公主竟还有心下棋?”
“什么大事?你没听白大将军说么——不是什么大事。”她随手落下第一子,笑笑地抬眼,“何况,我对他不感兴趣……你,比他有趣多了。”
他的心猛一震,那种漫不经心的笑容重又爬上脸颊。一望黑子落处,脊背蓦地发冷——此乃右上角“三、三”之位,唤“鬼门”。她起手便据“鬼门”,显然意有所指!
桂花的香味满盈在阴凉的空气中,甜蜜得叫人不寒而栗。他忽然有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轻轻将指间的白子放回棋罐,“公主的起手之势太过精妙,凭我的棋艺恐怕不能让公主尽兴,还是……”
“是么?”红笑歌淡淡打断他的话,“可我觉着……你赶在他出现之前落的那一着棋,才真是精妙无比……叫我回味无穷呢!”
紫因浑身一颤,手心里湿凉一片,“我不懂公主的意思。”
“不懂?没关系……”红笑歌笑着绕去他身后,玉臂轻伸环住他的颈,耳鬓厮磨,吐气如兰,仿若情人间的低语,却是字字惊心,“别忘了……以后多下些这样的好棋就行了。”
不等他反应,轻轻松手,翩然离去。惟笑语随风,清晰地飘入他的耳中
“明日记得早起,随我去拜访三位皇兄——广坤苦丁的滋味儿不错,就留给你和你哥哥享用吧。”
“公主,原来您在这儿啊!奴才找您找得好辛苦!”
红笑歌刚步出庆祥宫的大门,就听得莫礼清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回头一瞥他那白净的圆脸,笑意中便蕴进点讥诮,“小莫子果然辛苦……除了金桂树那边,庆祥宫里的荫凉地儿怕是都叫你寻遍了吧?”
莫礼清缩缩脖子,收起那副气喘吁吁的模样,“果然瞒不过公主的法眼!奴才真是对公主佩服得五体投地啊!”
“行了。把你那些马屁留着,等明日见到我的三位皇兄再拍吧!”红笑歌没好气地白他一眼,“下回要装辛苦,莫忘了先洒些水在脸上……”
“是,公主。奴才一定铭记在心。”他半点愧疚之意都没有,嘿嘿笑着跟在后头,“公主,您看……春雪和那四个丫头该怎么安排?”
她蓦地停下脚步,扭头看他,“如果我让你总管北苑所有的太监宫女,你会不会很开心?”
莫礼清一愣,觑见她似笑非笑的神情,顿时心领神会,“奴才这么笨的人,怎可当此重任?听说纹太妃娘娘还在为春雪的事发愁,不如……就让春雪做北苑总管。一来,可叫纹太妃娘娘安心,二来,公主不但既往不咎,还委以重任,已是仁至义尽。至于春雪以后能不能恪尽职守,手底下的人会不会犯错儿……嘿嘿,奴才也说不准。”
“说不准……还不去安排?”红笑歌半笑半嗔地瞥他一眼,“方才有人搅扰,害我没睡好……没什么大事,最好别到瑞祥宫来烦我。”
“是,公主。”莫礼清脆脆地应了一声,眼底满是难抑笑意。瞧她走得远了,这才悄悄在衣上擦了擦汗津津的手心——惹谁都不要惹红笑歌,这绝对是真理!
跨进瑞祥宫正殿大门的那一秒,红笑歌开始后悔自己的选择
紫檀木案几上,浅黄的香榧木棋盘已摆好。许久不见的常春常尚仪不紧不慢地起身行礼,“奴婢见过公主。”
抬头望见红笑歌蹙起的眉头,目光里就含了些许笑意,“公主勿须忧心,奴婢此来并非授课——皇上怕您闷得慌,特命奴婢以后常来北苑陪您博弈。”
原来“每天两个好故事”已经升华为“每日一弈”了……红笑歌忍不住嘴角抽搐。
纠结万般地蹭去她对面坐了,微扬眉,目光就有些不善,“真瞧不出常尚仪还有未卜先知的本事呢……那常尚仪不如再算算,看本公主现在想不想同你下棋?”
她有这种反应,常春似乎并不惊讶。只淡淡道,“公主说笑了。奴婢怎会有那等本领?若非麟祥宫的一个热心宫女引路,奴婢又怎晓得上哪儿去等候公主?”
正说着,门口进来个人——鹅黄轻衫,双髻微垂,眉眼轻弯浅含笑,手中还端着个漆木茶盘……不是惜夕又是谁?
红笑歌一见,气得脑子发昏,直想不明白惜夕这几日怎么尽跟她对着干!
前几天把她扔给BT小攻照顾的事暂且不提,今儿个让她落单遭小受强“啃”之事也不说,如今把常春引到这儿来,莫非是嫌她还不够烦?!
但旁人在侧,不好发作。红笑歌只得强压不快,转移话题,“我棋艺不精,难登大雅……还是喝喝茶聊会天吧。”
看她眼中怒意隐现,口气生硬,常春微微一笑,“博弈费神,非修身养性之道。公主大病初愈,茶也不宜多饮……若公主不嫌弃,奴婢便说个笑话给公主听。”
好嘛!眨眼工夫,博弈又一转为笑话!看来今日若不让她传道授业,恐怕她是不肯走了……红笑歌偷偷瞪眼一旁发笑的惜夕,无奈地点头,“说吧。我也好久不曾听笑话了。”
常春端茶在手,轻抿一口,淡淡道,“从前有两个人,乃是至交好友。某日,二人为小事发生口角之后,其中一人瞪着另一人不说话。
被瞪的人就说,‘别以为我不晓得你在心里骂我。’
瞪人的那个很是惊讶,急忙问,‘为什么?’
被瞪的人冷笑一声,答曰,‘瞧你那副横眉鼓眼的样儿!我儿子挨揍的时候,他也是这个表情!’
公主,奴婢的笑话讲完了,您好生休息吧。明日此时,奴婢定当再来陪公主聊天解闷——奴婢告退。”
破笼卷 第十九章 弱点(四)
等红笑歌回过味儿来,常春早已不见踪影。
她气得俏脸通红,蓦地跳起来,差点连茶碗也打翻。瞪着低声发笑的惜夕,指责的话涌到嘴边却变作撒娇般的抱怨,“你看你看!她变着法的骂我——你看着我被人欺负不帮忙就算了,你还笑话我!”
惜夕笑而不语,待合上殿门,回过身来瞧见她气鼓鼓的模样,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还真是横眉鼓眼呢……”
红笑歌气结,扭过脸去不理她。惜夕也不刻意逗她开口,只慢条斯理地收拾棋盘。
等了一会儿,不见惜夕来哄。红笑歌更是万般委屈。
常春唐突的调侃并不是她生气的原因。独孤的太久,好容易有了同伴。知根知底,心灵相通,容不得不同,容不得反复。
借题发挥,要的不过是一句如昔的温言安抚,或是一个表示必与她站在同一战线的举动——没有安全感,得到了,就更恐惧失去,恨不得分分秒秒都握在手心。
惜夕是懂她的,十二年来一直配合着她做这样的小游戏。但,今天似乎不一样了。惜夕连一句能叫她安心的话也不肯给。
红笑歌越想越伤心,眼眶里不由得涌上来两汪泪,却是死咬牙不肯叫它落下,拔腿就往后堂去了。
惜夕追进去,只见床深处多出个锦被掩盖的大包。不闻有声,惟锦被轻颤,仿佛藏了活物。细看,十个如葱玉指正紧紧攥住被子两角,用力之大,连指关节也开始泛白。
惜夕心下了然,低低叹口气,静坐床边等候——与红笑歌朝夕相处十二年,怎会不知她的性格?
这个生性倔强的女子,坚信泪只是糊弄人的武器。真到了脆弱的时候,反而不哭,必寻个角落,蜷身抱膝,头深埋臂弯中,仿若受伤的小兽躲起来舔舐伤口,无泪也无声。
这种时候,说什么都没用。若是恼了她,她只会更加暴躁,乃至殃及无辜。
好在北苑的宫人们都已知晓公主最得皇上欢心,又有丞相和大将军撑腰,连纹太妃娘娘也拿她没辙。
且她如今仍在病中,喜怒无常。甭管她进了哪个屋,要是不得吩咐就跟进去,挨冷眼是必然。碰上她心情不好,毒舌一动,胆子小的不当场被吓死,回去也是几天睡不着觉。
是以这天见她进了瑞祥宫正殿,一干宫人只在外头候命。
这一候,就候到暮霭降临。看别的殿都已掌灯,正殿仍黑乎乎不见动静,却还是不敢擅闯,连问一声的胆气都没有。
不知不觉已是月上初稍,红笑歌终于扯落蒙在身上的锦被,刚要站起来,才发现蹲坐太久,腿脚已失了知觉。
屋里太黑,便摸索着往床边爬。不料床边未到,就撞进个温软的怀抱。
熟悉的馨香,熟悉的体温,还有熟悉的低语——“气消了?”
她不语,只拥紧了惜夕,犹如溺水者抓住了救命的稻草。
惜夕轻叹一声,眉眼间淡淡漾上点忧愁,抬手轻抚她的头,“饿了吧?我去吩咐传膳。”
红笑歌却把手臂收得更紧,像是怕她突然消失不见。嘴里还低低咕哝,“你不疼我了。”
原来,气是消了,心事却依旧。
“怎会不疼你?只是,你想过没有?”惜夕的眼底浮上抹怜意,口气也带了几分无奈,“难道没了我,你就什么都做不了么?”
“能做。”红笑歌不假思索地回答。又小猫一样用脑袋摩挲惜夕的下巴,不紧不慢地补充,“可没了你,我什么都不想做。”
这话着实窝心,惜夕不由得弯了嘴角,口中却道,“好。那我今后就时时刻刻陪着你。无论谁惹你不高兴,管他是莲华还是大将军,我一样灭了他!”
“一点都不好!我才不要你为我犯险!”红笑歌惊得一下坐直了身子,紧紧抓住她的手,“我……我自己能应付!”
“是吗?那你今天为何生气?”惜夕轻笑道,“难道不是因为我没有替你除去那些麻烦么?”
她一时语塞,微微别转脸去思想一会儿,方轻轻启口,“是我不好,遇到事就想依赖你,却忘了这儿是皇宫,不曾细想其中的利害……”说着也忍不住笑起来,“先前我还觉着被惯坏了的人很讨厌,没想到我居然也……”
赌气、冷战、听到想听的话之后便认错,然后重归于好。戏码不变,她的心就定了。
惜夕长长地出了口气,笑着凑到她耳边,低语数句。
红笑歌听完,眼睛一亮,嘴角渐渐弯出个诡异的弧度,“是么?原来呆瓜的师妹来头这么大啊……妙!真是妙!我早腻烦了他的天真正直,也该是叫他睁大眼睛瞧清这残酷现实的时候了!”
惜夕莞尔,“确实。白纸没什么看头,多些色彩,看着才有意思。”抬眼一瞥屋梁,目光就有些凌厉,“小柯,你爹今天也跟你一起来做梁上君子?”
但听梁间窸窣轻响,转眼间,床边便多了个黑影。红笑歌未习过武艺,只能隐隐辩出那清瘦的身形。惜夕却是将柯戈博那一脸的尴尬尽收眼底。
“惜夕姑娘,你能不能别总把他跟我往一块儿扯?”他揉揉鼻子,一脸不满,“柯家家训有云,‘各为其主,不言父子’,你又不是不知道……”
“哦。”惜夕轻撩嘴角露出点笑,起身点亮青牛铜灯,“那我下回再管公主房里逮着他,就不用那么客气了……还在梁上待着的那个又是谁?你妹妹柯语静?”
红笑歌闻言,立时抬头扫视顶上房梁。黛眉轻蹙,黑瞳中如有两簇细小火苗幽幽跃动,“柯语静?”
柯戈博干笑一声,挥挥手,“看见没?都跟你说躲不过的!下来吧,别劳动惜夕姑娘上去‘请’你。”
房梁上再起细微声响,一团黑影悄然落地,眨眼工夫便到了床边。虽是一母所生,却是与柯戈博截然不同的一张脸
眉浓眼大圆脸庞,塌鼻梁两侧还洒了几粒俏皮的雀斑,微厚的红唇一扬,稚气未脱的脸上就露出点傲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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