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东西明明已被地下市场那二一三的人花四万两银子买走,距此时不过一两个时辰而已。而确保客人安全返回乃是地下市场的一贯宗旨,且从未有过失手的传闻。那么……这串念珠怎会又突然出现在这里?除非……除非他暗暗倒吸了口冷气,连白可流的怒气都不能撼动的心,此刻却慌乱起来。
白可流没有回答他的话,从书案后转出来,一脚踏在那念珠上来回碾磨,连额上的皱褶也透出杀气来。
一时间书房里只听得见珠子在靴底与地面间咯吱作响,如同垂死的惨叫。
过了许久,他才抬眼望着白云舒,眼底没有怒气,只有种波诡云谲的冰冷,“我说过,别在我面前撒谎。”
“我没有。”白云舒微微别开脸,掩饰着眼底泛起的惧意,手心里却已是濡湿一片。
咯吱的声音越发清晰,像是警告。这是白可流惯用的心理战术。
白云舒默默地听着那声响,反而惧意全消。猛地扭头迎向那冷冽的目光,微扬了嘴角,将心底生出的那个疯狂念头付诸实践,“我不知道他们藏身何处,但……一零九号房间里的人,是我。”
清楚地看着那蒲扇大的巴掌蓦地扬起,又极快地挥过来——戎马半生的铁血将军在盛怒之下的一掌,有着什么样的分量,白云舒不是不知道。可,他不肯躲。
这一巴掌甩得他不由自主地往一边倒下去。但他很快便又爬起来,不理会那鼻子里涌出的热流,重又站到白可流的面前,傲然一笑,“惊奇么?是我把东西卖给你的。”
白可流的眼里划过抹厉光,抬手又是一记耳光。这一回他硬撑着没有倒下。虽耳朵里嗡嗡直响,连自己说什么都听不清楚,却还是不管不顾地笑着,“十五样,你买了十二样。如果今天你不打死我,剩下的三样我一定会卖给别人!”
耳光变成拳头,如雨点般砸向他的胸腹。他仰翻在地,眼看着那一双不知踏过了多少敌人尸首的脚朝自己一次又一次地踢过来,却只是笑。
笑得惨然,也笑得粲然。
他舍不得闭眼,哪怕身体疼得快要爆裂一般,他仍不舍得闭眼。哪怕此刻死了,他也心甘情愿。
因为,他已成为一颗不可拔除的刺,根深蒂固地扎在白可流的心底,永远地嘲笑着这位铁血将军平生第一次的败绩!
“贱种!养不熟的白眼狼!”白可流不住嘴地骂着,“十六年前死的怎么不是你?!十六年前死的怎么不是你?!”
瞧白云舒已只有出气没有进气,这才跨过他的身体,推开门怒喝一声,“人呢?都死到哪里去了!”见白延春领着几个家丁赶过来,冷笑道,“都给我听清楚了——贼人大胆,洗劫剑川白府又绑架白二公子。听闻白家另立继承人,认为无利可图,将白二公子凌虐至死,弃尸后巷以示威……听明白了还不动手?!”
转角处的阴影里,三个黑衣人边注意着将军府后门的动静,边低声说着话
“备好续命丹。他们差不多该把人送出来了。”
“放心吧,惜夕姑娘。我又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只是……万一大小姐的判断有误,白可流没有动手,那白公子体内的药性发作起来可不得了。若没人引导的话,内力暴增也会弄死人的……”
“既然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那你可曾见过小姐有失算的时候?废话少说。一会儿我和刘渊照计划把人送去何家,恬妞你先回去禀告小姐一声,叫她安心……嘘——他们出来了!”
缘起卷 第五十六章 入宫前奏
月上中天,一更的更声敲过之后,白日里繁华喧闹的阳鹤城终于彻底地安静下来。
于将军府里的某些人来说,这注定是个不眠之夜。而城南何府的主人何季水亦久久无法入睡。
尽管如此,他还是有耐性地等待着。直到枕畔的韩尤嘉鼻息渐沉,他才悄悄起身披衣,踏着月光往后院去。
穿过小竹林,远远便见那园丁的小屋敞着门,昏黄的灯光中,几个人正进进出出地忙活着。
他垂下眼,轻轻叹口气,慢慢朝负手立在一处阴影里的素衣女子走去。
她低着头似乎正沉思着什么,优雅的颈项和美好的侧脸染了光晕,愈发显出那肌肤凝脂般白皙。等何季水到了她身旁,她才蓦然回神,抱歉地冲他笑笑,“水叔。”
真像啊!那眉眼,那气度,连神情……也与南郡王如此的相像!何季水暗暗感慨着,瞥眼灯光处,轻撩唇角露出点苦笑,“你也不放心?”
她不语,只幽幽地叹了一声。
“早先笑倾来说,我还不信。虎毒亦不食子啊……”他叹道,“想不到白可流对自己的亲生儿子也能下这种毒手……”
红笑歌撇撇嘴,眼底荡上抹冷冽,“铁血将军怎能与虎相提并论?禽兽见了他也得甘拜下风!”淡淡一瞥他,神色缓和许多,“只是……让水叔为难了。”
“你做事自然有你的道理,一家人何必如此客气。”何季水微微一笑,又道,“辰时就要进宫,你不去休息会儿?”看她脸上泛起些忧色,恍惚中将她当成了红奇骏,习惯性地伸手去拍她的肩。手快触及她的肩头方回过神来,尴尬地笑着顺势摸摸她的头,“时间过得真快,一晃眼就过了九年……啸云山寨的小丫头如今也要独当一面了……”
红笑歌的嘴角一扬,笑得有些无奈,“是啊,我还没玩够呢,这就长大了……”浓长的睫羽轻覆住笼上阴霾的眸子,稚气未脱的脸上就多了分沉重,“水叔,可以把过继的理由告诉我了么?”
他一怔,随即便苦笑起来,“果然还是瞒不过你的眼睛……那份文书是我誊写的,过继也确实是我的主意。”
“如果没有过继之事,我爹也不会任我这般潇洒,不是么?”她望着远处淡淡一笑,“我并不想细究以前的事。可皇上急着让我进宫,恐怕不是物以稀为贵这么简单吧?所以,希望水叔能在我进宫之前满足我这点小小的好奇心……”
何季水微仰了头,看着那玉盘也似的月,梦呓般喃喃,“炎武二十一年三月初六,帝座之北有客星突绽奇光,而帝星幽暗若风中之烛,为不吉之兆。我照实禀告,皇上只一晒而过。三月十二,夜氏谋乱未遂,为白氏所诛。皇权……皇权旁落,皇上这才信我……”
淡淡瞥眼红笑歌,柔和的眼眸里立时闪现出种特别的光彩,“炎武二十一年六月十六子时,北方隐现红光,光作腾龙,绕帝星……祸福难测。皇上听了之后笑着说,‘天现异象,国降祥瑞和国生妖孽,两种解释也不过差了三个字而已。’恰王爷来信言说王妃诞下一女,生辰与异象所出之时相符……”
“然后您就被派到晴明,看我能不能活过三岁,将来会福泽天下还是会祸国殃民……”她轻笑道,“看来我还得谢谢水叔大恩,没把我当妖孽给处置了。不过……您又是怎么断定我对皇室没有危害的呢?”
何季水听她语带讥讽,不禁不恼,反笑着指指那园丁的小屋,“只因八年前的一饭之恩,你就可以为他做到这个地步……试问,天下间还有比你更痴的人么?”
看她蹙起眉来要反驳,又抢在她前头开口续道,“如果你真是铁石心肠,把晨曦的死当做是命中注定,这些年又何必明里暗里给白家下绊子?如果你真不把自己当红家人,又何必想出那么多赚钱的法子,年年往宫里贴钱,让皇上和三位皇子不至颜面受损?如果……”
“水叔,您不觉得您的‘如果’太多了些么?”她冷冷打断他的话,似笑非笑地睨眼看着他,“是您教我,万事不能以‘如果’论断……可似乎您已经忘了呢!”
何季水莞尔,“好,那我就不以‘如果’来论断——你在徐闻县王山村置地买房收留一干孤儿,这件事难道也是假的?”
她惊愕地盯着他的眼睛,低柔清冷的声音也有些微颤,“我爹和大伯父都知道了?”见他摇头,这才松了口气,“还好……”蓦地转身面朝他,双膝一曲,便跪到地上,“师父,徒儿有事求您。”
她极少对他行此大礼,而这称呼也有九年未闻,他一时有些愣神。待再要去扶,她已叩头三下,笑吟吟地起身,“师父可还记得与徒儿的约定——若徒儿叩头三下,师父不阻拦,那师父就会答应徒儿三件事。”
何季水沉默了一会儿,淡道,“说吧。”
“谢谢师父!”她立时欢欣雀跃,低声笑道,“我就知道师父不会赖我的!”
耍赖也耍不过你吧!他暗暗腹诽,无奈地听着她开始数
“第一件,日后若有人借徐闻之事要挟徒儿,这笔帐徒儿就会算到师父您的头上。”
“第二件,惜夕会随徒儿进宫住些日子,所以这段时间里,大哥他们就拜托师父师娘多费心了。”
“最后一件……师父,若您真相信徒儿有本事福泽天下,请您继续掌管隐庄。”
何季水心底一震,故作轻松地调侃:“你这丫头倒越来越本事了!若是旁人漏的口风,你也照样找我算帐……啧啧,瞧瞧你打的这如意算盘!”
她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只嘿嘿一笑,“要是师父教的不好,这算盘我也打不来。”
何季水微窘,沉吟半晌,方长出了口气,“罢了罢了,收你为徒的时候我就该会想到有今天的……笑歌,你只要安心入宫就好,别的事……有我在。”
红笑歌咬了咬嘴唇,粲然一笑,“好!师父,一切就拜托你了!”
破笼卷 第一章 女官。常春(一)
入宫后的第五天早晨,红笑歌才梳洗完,麟祥宫里就忽然来了个长相异常规矩的中年妇人。进门朝红笑歌行过礼,第一句话就是,“奴婢常春,在宫中司训育之职。奉皇上之命,从今日起,每日辰时伺候公主前往上书房学习宫中礼仪。”
红笑歌瞅瞅她一本正经的样子,暗暗咂舌。因对宫中女官的职位不甚了解,为了表示友好,便冲她粲然一笑,“辛苦你了。请问该如何称呼?”
哪知她又躬身行礼道,“奴婢为正六品尚仪——公主乃千金之尊,当笑不露齿、语莫掀唇,为佳。”
红笑歌皱皱眉,扭头朝惜夕和小宫女巧巧做了个鬼脸,许是动作大了点,弄得身上的紫碧纱纹双裙窸窣作响。那常尚仪立时躬身道,“公主乃千金之尊,当行莫回头,立莫摆裙,为雅。”
若非她的表情从头至尾都没变过,红笑歌一定以为她存心找茬。可偏偏这女人浑身上下都散发出规矩的气息,言辞中肯,无懈可击。她也只好老老实实点头,“常尚仪所言有理,我一定铭记在心。”急于摆脱这尴尬的处境,假意瞥眼窗外的天色,催促道,“时候不早了,我们还是快去上书房吧。”
“是,公主。”常春行礼毕,接着又是一礼,“公主乃千金之尊,当时时抱有泰山压顶而面不改色之镇定,惊急怒憎不溢于言表之从容,为佳。”
红笑歌哭笑不得,想发作却发作不了,只怕一开口又引得她抛出更多以“公主乃千金之尊”的训话。僵硬地笑着点点头,肯不得会乾坤大挪移,立马移到这女人看不见的地方去。
还好这常春也懂得适可而止,言毕退到一旁。待她踏出一步,这才不慌不忙跟上去指点路线。
到上书房一瞧见红少亭在里头坐着,红笑歌立时如遇救兵,三步并作两步就冲进去。苦着脸才喊了声“父皇”,常尚仪已盈盈拜倒,“奴婢见过皇上。”显然在给她做正确示范。
她熟视无睹,照样略弯膝盖蒙混过关,“儿臣见过父皇。”
红少亭皱皱眉,转向常春露出点笑,“常尚仪免礼。笑儿这个丫头一定叫常尚仪头疼了吧?”
红笑歌不以为然地撇撇嘴,心中却纳罕得很——这位雪蛟国国君虽在国事上时时看人脸色,但宫里的事,除开支用度之外,紫家和白家一直懒得干预,大有“给你一个小天地过把皇帝瘾”的意思。是以红少亭在宫中也算是生杀大权在握的一方霸主。而此时他竟对个六品女官语带恭谨,这就让人有些不解。
常春起身,一张脸依旧古井不波,“皇上言重了。只是三个月内,恐怕公主会受些委屈。”
三个月?红少亭打算让这女人跟着她三个月?!红笑歌强压下暴走的冲动,干咳两声冲红少亭连连使眼色。
红少亭只装作看不见,笑容愈发温和可亲,“常尚仪觉得需要三个月那么久么?朕还想着以常尚仪二十五年的训育经验,过不了几日朕的这个女儿就能脱胎换骨,焕然一新了呢。”
脱胎换骨,焕然一新?他当这是在修仙,还是在装修啊?!红笑歌暗暗腹诽,但看他好歹也算在帮腔,便配合着笑笑,“儿臣也觉得不需要那么长时间。只要给儿臣一本关于宫中礼仪的书,三日之后父皇便可出题考较儿臣。”
她哪会不知道这年头时兴代代相传只以口授,有谁会甘冒大不讳把宫规白纸黑字系统罗列?可她偏就要丢个难题给常春——说有,背书对她来说小菜一碟;说没有,那一切就不是她的错!
红少亭一怔,旋即又笑道,“朕倒是忘了笑儿有过目不忘的本领……只不知常尚仪手中可有笑儿所要的书籍?”
“奴婢没有。”常春瞥眼露出些促狭笑意的红笑歌,平直的嘴角居然微扬了一下,“但明日辰时,奴婢定当奉上。”
噫!她居然不高呼“不合规矩”,还自信满满应战?红笑歌捕捉到她唇角泛起的涟漪,心底一震,不由得对这个古板的女人生出点兴趣来。
不承想常春紧接着就扔下个重磅炸弹,“公主,既然礼仪尽在书中,奴婢就以后就不再一一重复——今天早上的课,暂改为习步。”
秋阳温煦,天空碧蓝如洗。
清风拂过,御花园里顿时万菊攒动如波涌,壮观之态难描难画。
当然,如果红笑歌没有频频跌倒在花间的小路上,而身旁也无“闲杂人等”不时发笑的话,她亦会很有心情来欣赏这难得一见的景观恶狠狠瞪眼亭子里满脸笑意的“闲杂人等”红少亭,脚下一个趔趄——“啪嗒”!又摔个大马趴!
还好惜夕眼疾手快,抢在她倒地之前把锦垫先搁好,她才不至于摔个鼻歪嘴裂,膝盖青肿。
看着惜夕熟稔利落的动作,红笑歌身边的小宫女巧巧抱着一直没派上用场的锦垫都快哭出来了,“公主,您没摔着吧?”
偏红笑歌已是满腹怨气没处撒,哪有心情体谅她?爬起来就是一个霹雳雷霆眼,“你来试试?”
巧巧快要脱眶而出的眼泪立马给吓了回去,怯生生地瞄眼若无其事的惜夕,打足精神准备下回力争拔头筹。
常春却朝红笑歌行礼道,“公主乃千金之尊,当喜莫大笑,怒莫高声,为雅。”
原来“为佳”、“为雅”的出现是有规律的……红笑歌真想撬开她的脑子,看看里头除了这两个词,还装了什么别的没有!
这边还没喘过气来,常春又躬身开始复述第一百零八遍“莲步轻移”的要诀,“公主,这红绳习步乃是我国独创的女子习步法。绳系两足,间中只留三拳的距离。迈步大无仪态可言,迈步小则过于拘谨。因此……”
“因此迈步以三拳为佳,目的是让我在习惯之后能达到莲步款款,庄重优雅的境界——常尚仪,一字不漏了吧?”红笑歌气哼哼地替她说完,扭头朝红少亭大叫,“父皇!天热!儿臣要中暑了!”
“不得无礼!”红少亭嗔怪地瞥她一眼,终于松口放人,“朕瞧笑儿也练得差不多了,今天就到此为止吧——那红绳先留着,让她习习惯惯。”
破笼卷 第二章 女官。常春(二)
常春应了一声,淡淡瞥红笑歌一眼,这才行礼退去。
惜夕接下小宫女巧巧手中的锦垫,拿眼神示意她扶红笑歌过去亭中坐。她感激地笑笑,刚伸出手去,却听红少亭沉声道,“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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