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石桌旁的凳子没有靠背,她料着支持不了多久,索性移到围栏下的石条凳上坐了。冰冷隔着衣物透进来,她感觉很舒服。歪倚着栏杆,阖目呼吸着风里的凉意,整个人似乎轻松许多。
血蛟长居阴寒之地,体质寒凉。离弦失了肉身,即使化为实体,人界的气温变化也不会对他造成太大的影响。但对她这个栖息在人类躯壳里的半妖来说,妖力每侵入身体一寸,寻常的热食成了毒药,连阳光和温暖也变作种无形的伤害。
讽刺的是,人类的体质使然,她也同样受不了冰寒。
血蛟的妖力想同化人类的躯壳,人类的躯壳顽强地反攻,她承受了半个多月的煎熬,疲累不堪,急需解脱。可,事情还没结束,她无法解脱。
许是她的泰然自若太过,许是看出一切不可挽回,紫霄终于忍不住先开了口:“你……你没话对我说么?”
声音嘶哑,仿佛忍受着巨大的痛苦。来时她略瞟过一眼,他颧骨高突,眼窝深陷,似乎消瘦不少。胡子拉沙,边幅不修,已不见昔日清逸傲然。
“你想听我说什么?”笑歌依旧闭着眼睛。他的视线灼热,她不睁眼也能感觉到。大约是心里明知已不可能,却还抱了一线希望挣扎。
笑意随着她挽起的唇角漾出,无奈地,却带了些嘲弄的意味,“事到如今,你想听我说什么?很抱歉我骗了你,请你回到我身边,我一定能让你忘了从前,忘了她?还是说不要把那个孩子放在心上,那是个意外,你只是受害者?”
本不想这般刻薄,又禁不住要刻薄。她就是这种人,体谅不来别人的心情,何况这本也不是她的错。
紫霄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忽地起身,恨声道:“难道是我的错?”
“霄……”紫因扯他袖子,带着种哀求的神情。当时确是出于私心,还有一点点的报复,不想将所发现的秘密告知,可没想过他和她之间会出现这样的僵局。
紫霄忿然将袖子抽出,斜睨弟弟一眼,心痛,还有被欺瞒的愤怒,“看我一直在你们的谎言里挣扎,很有趣吧?你们把我当做了什么?傻子?笑话?”
倾尽温柔与耐心,将那假货当成珍宝来关怀呵护,只因为不曾料到真正的她会是借此把他当做棋子样耍弄。
紫因说她不是自愿离开,他可以相信。但就算她也是这场骗局中的牺牲品,为什么当她明了一切之后,选择的是紫因而不是他?
“我们没有!”妖娆的桃花眼蓦地黯淡下来,求救地看向笑歌,“她身不由己,我也是无意中发现……”
是啊,她身不由己。那他呢?如果不是出于嫉妒和防备,他为什么在这么长一段时间里仍对哥哥避而不见?
紫因的喉咙里忽然如梗了刺,讷讷地再也说不下去。
笑歌突兀地笑了一声,往阴凉处缩了缩,却不言语,浓长的睫毛在眼睑下形成了弯弯的影。
不慎碰掉了支翠雀衔玉钗,一侧的头发松松垂下。她索性伸手将青丝全数解开,披于肩头。春衫轻薄,殷红如血,眉若远山,黛色深沉,衬得她的脸愈发白似淬玉,风大些似乎就会随之消散无影。
紫霄的心软了半边,为着那声笑又不能自已地恼怒起来:“很可笑吗?看我对个假货费尽心机?是!我承认我有私心,就算我嘴上说得再好,我也不希望有人同我分享。但你们呢?如果不是为着皇位,你们打算继续骗我到什么时候?”
“你到底在气什么?”笑歌蓦地睁眼,乌黑的瞳仁里漾出缕鲜丽的血色,左眸内的金昙花闪耀着冷冷的光芒,“有谁逼你做那些事么?别告诉我,你同她有了骨肉是被迫,撇下妻儿日日沉溺于暗香阁的莺莺燕燕里也是被迫。”
他一愣,面色阴晴不定。沉默良久,又不甘心地咬了牙辩解:“若非我不知情,事情又怎会变得如此不可收拾?正是因为我发觉了,才不肯回公主府——难道你不明白我的心思?”
“我明白。”笑歌忽然笑得有如花绽,蘸了血色的眸子盈盈然透出抹艳色,妖异动人,“那你回来吧。”
紫因心底一震,望她一眼,嘴唇动了动,却什么都没说。
“什么?”紫霄的怒气扑了个空,心中似乎喜悦又仿佛茫然,不知为何脑海里会浮现出那个总是光着脚胡乱跑、甜甜唤他作哥哥的少女的面容。
“以后留在我身边,我会好好补偿你。”笑歌柔声道,“至于那个错误,你不用担心,我自会处理。”
他一惊,按着桌沿的手不自觉地颤,“你、你要对她做什么?”
“你舍不得她?”她抬眼望着他,似乎很是惊讶,“不会吧,她只是个假货而已,难道你对她动了真心?”
“……不、不是。”
“嗯,这样很好。”笑歌笑了一笑,眸中血色渐渐褪尽,“假货就是假货,本不该出现,自然也不该……呵,小因,手脚利落些,我不想再看见世上还有和我长一样面孔的人存在。”
紫因愣了一下,当真起身就走。紫霄忙闪身拦住,回头瞧见那双漆黑的大眼睛正一瞬不瞬地看着他,顿时心慌意乱,手足无措,“她坏了孩子……”
“那又怎么样?”笑歌哂笑,“假货就是假货,有了孩子也不会变成真的。她不该存在,她的孩子当然也一样。”
紫霄心乱如麻,眼前一时是她媚色动人的眼,一时是那少女娇憨可人的笑。下意识地抓住紫因的手臂,紧得像要捏碎他的骨头,“可那是……那是我的孩子!”
“那你想我怎么样?”笑歌袖起手来,冷冷地道,“你不会不知道我这人一向霸道吧?我的东西绝不许别人沾染半点……留在我身边,除了我,你就不能再想着别的女人。哪怕她和我长着一样的面孔,哪怕她肚子里怀着你的孩子。”
看他面露惊惧,她不禁莞尔,“放心,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我往后不会拿这个来为难你。只要错误消失了,就不会再是错误……你要明白,我是为了你好。”
眼波碎碎流转,轻飘飘滑到紫因脸上,却又忽地拐个弯转向紫霄。笑容里充满蛊惑,脉脉温情中留下点狡黠的蛛丝马迹,“我想了想,小因并不是消除错误的最佳人选……霄,你很恨她吧?假装是我,骗得你花了那么些心思,难过了那么久,真是该死。不如这件事就交给你,我想……你一定不会叫我失望的,对么?”
他愣在那里,如同忽然间化作了木胎泥塑,连眼珠也凝固住,只额上有汗慢慢泌出。
紫因惊疑地望望她,她反而询问似的扬了扬眉,“还愣着做什么?让莫礼清吩咐人将霍兰殿收拾出来,准备的衣物鞋袜全要雪白。在霄回宫之前,屋子使蜜香熏熏——我不要他把外头那些乌七八糟的味儿带回来。”
她竟是当真的?紫因低下头,心里不知究竟是什么滋味。怔怔地盯着浅青缂丝直裾上那些盘缠盛放的藤花,腿上如坠了千斤石,挪也挪不动。
笑歌起身,似好生不耐,皱眉道:“罢了,你们许久不见,想多说说话也情有可原。小因,且陪你哥哥先坐坐,我去跟莫礼清交代清楚就回来。”
她才踏出一步,紫霄忽地展臂将她挡住,低了头不敢看她,嗫嚅:“我、我做不到。”
“什么?”
“我做不到!”他突然大声道,声音里含了凄楚无奈,却异常坚定,“你可以当她是错误,我、我不能!”
她抬头定定地看着他,乌黑的眼珠幽幽地绽着冷光,语气也似结了冰,“你再说一次?”
“我不能当她是错误,我……”紫霄痛苦地重重阖眼,“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她!”
那个软弱的,时时需要人照顾的女子是何时在他心上扎下的根?因着赌气,不肯回府面对她。夜夜笙歌,美人在侧,他却始终被那双天真的眼纠缠着,不得安宁。
他不是会委曲求全的人,并非是想着将错就错。笑歌不管何时,都会给自己预留一方天地;不管做什么,都游刃有余。他在她面前,总是恼恨着能力不够,无计可施,甚至抬不起头来。
而那个少女给他的却是整个天空、全心的信赖,毫不犹豫将一切交付给他。
其实,他确是爱着她的,甚至远远超过对笑歌的执着。想起那个少女,心头除了烦乱,也有温暖,也有甜蜜,只是……他总觉得受了骗,不肯承认罢了。
笑歌沉默着,那沉默让他胆战心惊,就如从前一般。温情融化不了她,美好的回忆也消不掉他心头的阴影。他仍然很怕她,无可否认地怕。
她要做的事就一定会做到,她想得到的东西,就算有人阻拦也一样是徒劳。她的坚定和勇气是他所不具备的,她的果决和智谋叫人嫉妒。
他曾那样痴想着,想把他所羡慕嫉妒着的这一切纳为己有,固执地以为这就是爱,永世不会改。但“你放过她,我……任由你处置。”紫霄不无苦涩地说出这句话,心头却忽然感觉轻松无比。终于走到这一步,但,他不后悔。
肩上蓦地被拍了一下,他诧然睁眼,正对上双笑意柔柔的眼眸。
“你这人太倔,不逼你,你总不肯把真心话说出来。”笑歌微微一笑,如春风拂面,和煦温暖,“现在舒服多了吧?既然心里已作出了选择,又何必抓着那些无干紧要的事不放呢?”
紫霄惊异地望着她,像是头一次认识这个女子,“你、你……”
“是啊,我吓唬你的。”她大笑,敲一下紫因的头,“小因,你傻得太叫我伤心了!他是你哥哥,可莹莹不也是我妹妹么?难道我真有那么凶残,说什么你都信呀?”
紫因飞红了脸,讪讪地笑笑,捉住她的袖子,只是不说话。她不着痕迹地转身取杯斟茶,顺势让那织锦的袖儿从他手中滑出,“不过,还好你傻,不然一定哄不到霄——你也不想想,那天他听说莹莹出事,疯了似的杀回府里……啊,对了,当时你去逮耗子,没见着我爹和我娘打……咳,总之我一看就知道他对莹莹是动了真格儿了。”
紫霄如坠梦中,呆若木鸡。紫因不服气地低道:“那你怎知霄不是对你动了真格儿呢?”
“拜托!这样也要问我?”笑歌无奈地翻了个白眼。
杯口刚凑到唇边,见水已结作了冰块,她不由得微微皱了皱眉。连杯带冰一起悄悄塞进随身锦囊里,转身来又复笑意盈然,“你两个除了小时候跟我见过一面意外,也就在公主府跟我待了几个月吧?那么短的时间,你们能了解我多少?不过是因为当年我给你们留下的印象太深刻,你们觉得我这人古里古怪,与众不同,图个新鲜罢了。而且天下人都有种坏脾气,得不到就以为真是很好很稀奇……这样也叫爱的话,那天底下真是鲜少有我不爱的东西了——我说得对么,霄?”
………………………………………某妃有话说
亲们,无比抱歉。事出突然,现在才换上来。呵呵,刚刚让个胡子拉沙的怪蜀黍把我的小阑尾去掉了,以后应该不会再动不动就发炎了…啊啊,明天晚上就正式结束了,感慨一把,我去吃两颗止痛药再继续奋斗~╭(╯3╰)╮谢谢各位一直以来的支持,谢谢。
破笼卷 第四十七章 长笑天歌(一)
“刚开始我绝对没想过事情会走到这一步,虽然后半截确实属于计划内,但前半截我可以发誓我真的无辜。”
“那只能说明你运气太好,老天都帮你。”
“不。帮我的不是老天,是你们。你们才是我的运气。”
——以上摘自《恶女纪事》。夜云扬著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掰着指头数日子,笑歌终于等来了佳音
三皇子墨染沁逼宫失败,殒身金殿之上。车瑟国君气血攻心,刚下旨清除朝中所存的三皇子党羽,隔日便一命呜呼。
由于未有遗诏,大皇子又无故失踪,一众忠臣顺势拥立六皇子登基,玉漱皇妃容登太后宝座。
而源流国的军队被十数支“人民”起义军打得落花流水,节节败退的消息也开始传入雪蛟。
一切皆如所算,分毫不差,若。非精神不济,她真想当场狂笑以示得意。歪在柯戈博怀里,摸着那冰蚕丝织就的薄被,微微弯了嘴角,“如何,我很厉害吧?”
像个讨糖吃的小孩,天真顽皮。即。使绣就金丝龙纹的真红绫带掩去了双眼,那笑容也极是灿烂。
柯戈博心头一紧,隔着薄被拥。紧她,“嗯,这天下没有谁能算得过你。”
夜云扬怔怔地望着她,嘴唇动了几次,却不知该从。何问起。替青嫣带回手信的人正是他。时隔一月有余,再见时,她竟已不复神采飞扬。
紫因亦是心酸,冲他使个眼色,低道:“你连夜赶路,衣。服都没换过吧?走,我带你去洗洗。莫礼清已经吩咐人去收拾房间了,一会儿你好好休息休息。”
不由分说把他拉走,临出门时回头看她一眼,妖。娆的桃花眼也失了光彩。
“真是的,小因就。爱瞎操心。我这不是没事吗?”笑歌撇撇嘴,面上却印了柔柔笑意,“不过……想不到呆瓜真的会回来。”
“累就不要说话了,要不要躺一躺?”柯戈博的手快触及她的脸,又轻轻缩回来,“不舒服还去上朝,那些折子也不是今日非批不可的,做什么弄得……”
平日里说话没有忌讳,如今却不肯轻易说那些晦气的话。要不是眼内血色一直不褪叫他抓了现行,这女人怕是怎样都不肯承认她的身体已近枯竭。
“唉唉,刚说小因喜欢瞎操心,原来你才是实打实的老妈子。”她笑嘻嘻往他怀里又挪了挪,浑似日渐虚弱的人不是她,云淡风轻说得毫不关己般松脱,“你没跟我爹娘他们乱说吧?大哥和惜夕刚成亲不久,我好容易得了几天清静日子,你可别又给我把他们惹来。”
她抓住蒙眼的绫带欲扯,犹豫一下又把手放下来,“算了,反正隔着布也看得见,我就不吓唬你了。”
一时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微勾了唇角,腻在他怀里轻声笑道:“对了,我说过要让你们风风光光进门的。离弦那笨妖怪总不回来,我们就不等他了……喂,你没改主意吧?”
“急什么呢,等他回来一起办了不是省事的多?”
柯戈博勉强挤出点笑,将她放去云花织锦覆盖的玉榻上,执了碧玉梳为她理顺长发。手势轻柔,小心翼翼地避开她的肌肤,只怕那温暖增添她的痛苦,“旧年的礼册你不是没看过。要顶着二三十斤重的金子,还得裹着那堆礼服一整日,以你的性子,怕是刚上身就闹着不干了。”
“说得也是。”她笑着感慨,“确实不公平。你们穿身礼服就能空手套白狼,我却得扛着金子去成亲。”
“嘁,你怎么不说你光从我这儿刮走的金叶子就够成两回亲了。” 柯戈博被她惹得笑起来,拿梳子轻轻敲了下她的头,“贪心鬼。”
她不甘示弱地回嘴:“什么嘛,拿你点金叶子你就唧唧歪歪。那你不想想我存的金子都够给你们四个一人打一座金宫了,到底还是我吃亏。”
他又敲她一下,看她小孩子一样鼓起嘴来,不禁莞尔:“谁叫你那么能耐,一招惹就是四个呢?”
笑歌皱皱鼻子,手一撑榻,蓦地转身把他扑倒,呲牙咧嘴做鬼脸,“何止四个?我要乐意,收他三千也养得起。”
“你、你小心点……”柯戈博慌了神,扭头避过她的爪子。
“柯戈博,别把我当成一碰就碎的娃娃。”她轻声道。俯身逼近去,目标明确,全没有戏弄的意思。
他愣住,只觉那柔软的冰凉在唇上极快地一触又离开,似微风轻拂花瓣,仅留下些微的凉。
“看,除了金子,我能给你的也就这个了。”她低笑一声,倚到扶手上,撩开垂到胸前的青丝,语气是同言辞全然不搭的轻快,“真是悲惨啊,明明是我的,却只能看不能动。难道我真得看着四朵鲜花独守空闺一辈子……唉,问天下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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