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如此,你又为何要这般对我,对他?”
“常言道,一子错,满盘皆输。可是即便知道是错,也还是要走到底,只要棋局还没结束,就不能算输,就还有赢的希望。”
君非宁看着在灯影下秦筝忽明忽灭的脸,突然感觉就像回到了很久之前,那时候他们都还小,他最大的烦恼就是应付夫子的功课,而她最担心的,便是墨临渊的安危。那时候,多少个夜里,就是在这样的光影之下,秦筝替他一遍又一遍地抄着功课,而他则四处打听前线的战况。可是那时,他和她,是真的快乐。
见他沉默不语,眼神变得悠远,神色轻松含笑,秦筝也不由得敛了先前的敌意,平静地问道:“这样的胜利,能让你开心吗?”
“不能,我已经很久不曾开心过了。”君非宁对秦筝扯出一个无奈的笑,“从前看着你被我气哭的样子,我都能高兴半天,再哄得你破涕为笑,更是让我很有成就感。可是如今见你这样难过,我……我一点都不开心。”
秦筝注意到他改了对自己的称呼,也因他这番话而有所动容,可是她知道,他是君非宁,是一国之君,无论怎样,无论是他还是她,都回不到曾经单纯的时光。
“皇上说这些,来免有些不合时宜。秦筝以为,现在皇上应当摆明种种利害关系,劝我配合您控制王爷。”
君非宁听到秦筝固执地称他为皇上,心中狠狠地疼了一下。还记得自己初登大宝之时,她因为对自己不敬而被墨临渊训了好多次,可是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起,她也同旁人一样,毕恭毕敬地唤他一声“皇上”了呢?
“既然你知道,我也同你说实话。我的确是打算用你来逼迫皇叔,现在只有他才能化解当前的局势,挽永祯于狂澜。”
闻言,秦筝摇摇头,嘲讽道:“这不是实话,你要的不仅仅是让他化解目前的危机。皇上,你太贪心,你要的是将他永远锁在身边,你要他一辈子替你巩固王位。”
“是,我是希望皇叔能够如从前那般辅佐我。从小到大,都是皇叔陪着我教导我,就连这皇位也是他替我争来的。”不知道是不是灯光太昏暗,秦筝竟然有一瞬间觉得自己并不认识眼前的人,可是他的声音却令她找回了熟悉感,那语气一如多年前在王府的初见,霸道无比,“可是他却偏偏将心思全都放在你的心上,为了保护你他不惜一切代价,他根本就忘了我才是他唯一的亲人!”
此时此刻,秦筝觉得君非宁幼稚而又可怜,她撑着床沿下地,将自己挪到桌边坐了,却发觉他的眼神在说到这些的时候瞬间有了光彩,比那烛火更盛,明灭之间隐含一丝温柔。看到这些她向前凑近了身子,与君非宁面对面道:“世人多道秦筝功高盖主才有此下场,更有甚者说是皇上因爱成恨才不惜毁了秦筝,可是任谁也猜不到这一层原因。可是我却知道,真相恐怕并非如此。”
君非宁突然有些惧怕秦筝的逼近,不自觉地向后撤了撤身子,同她拉开一些距离道:“你什么意思?”
“一个人的眼神可以隐藏很多东西,自然也会泄露很多秘密。”
君非宁闻言心下一惊,急忙低眉敛目,侧了侧脸,将一切表情隐藏在黑影之中:“总之还是那句话,我无心杀你。”
“皇上若是有心杀我,便不会让那禁卫手下留情。”自从清醒的那一刻秦筝就知道,自己受的那一掌是卸了力道的,若非她身体虚弱,便不会吐血昏迷了。可是,这却并不代表她要感激君非宁的手下留情,“不过,皇上以为,秦筝会任由自己被拿来当做威胁王爷的把柄吗?还是说,在皇上看来,秦筝已经连自行了断的本事也没有了?”
“你……”这一点,君非宁倒是真的没想到,他惊讶地看向秦筝那一脸从容,确信这并非她的缓兵之计,而是真的宁可死也不肯让墨临渊为了她受制于人。再想到先前墨临渊的那一番话,君非宁不由得怒气横生,唰地站起身,胸前的盘龙随着他的动作腾起,昭示着他的尊贵和强权。他冷目盯了秦筝半晌,终于狠狠地挥袖,道:“既然如此,朕便如了你的愿!”
微弱的灯火因他的动作而灭,这狭小的牢房顿时陷入一片黑暗。在这重新降临的黑暗中,他的帝王之姿尽显无疑,只听那冷冷的声音传来:“叛将秦筝,投敌卖国,又企图谋害王妃,罪无可赦,三日后问斩!”
“皇上,曾经有人告诉过我,无论做了什么,自己知道,天知道,问心无愧便可……谢皇上成全。”
不出所料,秦筝并没有听到回话,可是她却在黑暗中启唇轻笑,满意地听着那有些凌乱的步伐渐渐远去。
永祯廿九年,九月初一。
清晨,夜露未尽,本应是安静的时候,大街上却熙熙攘攘,不复往常的静谧,早起的百姓将通往东广场的路堵得水泄不通。
今日,曾经的先锋将军秦筝,将会在这里受刑。
对于秦筝这个人,京中的百姓可以说是极为熟悉的,也许他们并没几人见过她的模样,也没同她说过话,可是自从她被隽王爷带回来的那一刻,就已经成为了京中百姓注目的焦点。她顽劣野蛮却独享王爷专宠;她打架滋事却与皇上成为至交好友,她不懂琴棋书画却能够披挂上阵保一方平安,秦筝身上发生的每一件事都令百姓津津乐道。
很多年前,人们经常对自己的孩子说,若是不好生听话,便会成为秦筝那样的野丫头。可是后来,大家最常说的,却是要像秦筝那样建功立业,报效国家。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在众人注视下成长起来的骁勇之将,今日却落得一个身首异处的下场。
随着日头的升高,聚集的百姓也越来越焦躁不安,却不知是因为这秋天的烈日,还是因为那逐渐逼近的时辰。稍远处传来一阵喝斥声,随后便是车轮滚过石板地的隆隆声,紧接着一阵喧哗自远处爆开……
秦筝跪坐于囚车之上,颈上锁着沉重的枷,脚上拴着生铁镣铐,面色平静地看着周围的人群,心里忍不住有些激动。
她不怕,因为她知道墨临渊不会让自己有事,她信他。可是看着这些一早便聚在这里为自己送行的百姓,她却无法抑制心情的激荡。秦筝从来不知道会有这么多人记挂着她,还记得当年出征时那些沿街百姓的目光,多是不屑和怀疑,可是今天,她却在他们的眼中,读到了不舍和心疼。
听着耳边隐隐传来的啜泣声,秦筝才明白,当年自己那任性的出征和战场上所经历的一切,改变了众人对她的看法。
随着囚车的移动,人群越来越拥挤,耳边的啜泣声渐渐转变为哭喊声,听得秦筝也跟着红了眼眶。
“秦将军!秦将军!”一名白发苍苍的妇人跌跌撞撞地冲出人群,扑倒在囚车前面。被那押解的士兵一把搡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
“住手!”秦筝怒目而吼,声音无力却足够震慑,“难道你家便没有父母吗?怎可如此粗暴?”
那不过十几岁的士兵闻言,怯怯地看了她一眼,上前弯腰将那妇人扶起,又沉默着退回原先的位置。
“秦将军……”那老妇人上前几步,颤颤巍巍地举起手中一直抱着的食盒,“我们都知道你是好人,定是被奸人所诬才……可怜我们平头百姓没有本事替你伸冤……这是我们亲手做的包子,只求……只求你吃饱了再……上路……”
几名押解的士兵互相对视一眼,其中一个领头的略一思索,点头应下,随后那小小的食盒被仔细检查过后便递到了秦筝的面前。
含着泪,秦筝张口衔住先前那少年士兵喂过来的一只大小刚好入口的包子,咬了两口便顿住了,然后不动声色地细嚼慢咽。
“谢谢大娘!”秦筝留着泪开口微笑道谢,“谢谢大家来送我,秦筝这一生,值了。”
囚车继续前行,身后是震天的哭喊,隆隆不绝。
车辕吱嘎的转动声骤停,秦筝看着于汹涌人潮中被隔出来的一块空旷,默不作声地跟着押解来到正当中的台子上跪下。
这一举动,使得原本就为秦筝不平的百姓更加忿忿,恰在此时,不知是谁在人群中高声呼喊:“昏君无道,残害忠良!”
“昏君无道,残害忠良!昏君无道,残害忠良!”一呼百应之下,汹涌的人潮不断爆发出呐喊声,群情激荡的百姓不顾守卫的阻拦向着秦筝的方向冲去。
宫中派来的监斩官惊慌失措地看着眼前失控的局面,慌乱地指挥士兵上前镇压躁动的人群。正在此时,人群上方传来一声长长的虎啸,紧接着一只白虎自高处的房檐上一跃而下扑入汹涌的人潮,激起千层浪。一声声凄厉的尖叫响起,随后喝斥声伴随着惨叫声不绝于耳,此时的人们已是无法控制,他们不再一力向中央靠近,而是如流水般向四处涌去,转瞬之间便突破了守卫组成的人墙……
“盯紧人犯!”监斩官只来得及高喊一声,便不知被谁推倒在地,慌乱奔跑的人群转眼间就将他吞没,不知是死是活。
此时的广场已尽数被恐慌的人群所占领,秦筝冷冷地看着不断有人自身边跑过,却始终都小心地将她避开。她是何等聪明,自然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于是双眼不断在人群中搜寻着熟悉的身影。但首先引起她注意的,却是方才推搡老妇的那个少年士兵。只见他不知自何处寻来一把板斧,不同于众人的慌张,而是一步步沉稳地走到她的面前,低声道:“得罪了。”下一刻,沉重的板斧被这看上去弱不禁风的少年高高抡起,准确地劈在秦筝的枷锁上,木枷应声而裂,那少年将斧子随手一丢,头也不回地投入了人群中。
顾不得多想,秦筝舌头一转吐出了方才一直含在口中的钥匙,迅速地开了脚上的镣铐,还不等在这人海中辨明方向,便被人一下子捉住了手臂。
她下意识地撤肘屈膝顶向来人下腹,却被那人躲了过去,随即回手横劈,正正击在那人胳膊上,唤来一声闷哼和低声咒骂。
“这真是好心换了驴肝肺,早知道你这般凶狠,我便不来救你!”寒子祎一手抓着秦筝的胳膊,一手持剑护着周身,五官却因为挨了秦筝那一下而疼的有些扭曲。
见寒子祎还有心思说笑,秦筝便知道事情不算棘手,于是反唇相讥道:“那你走啊,我可没让你来!”
“别,我承认自己熊,没本事降服你家那个疯丫头,董夫人都快被她折腾死了!”
想到自己的女儿,秦筝心里一软,也不再同他耍贫嘴,老老实实地任由寒子祎护着于刻意制造的混乱中退了出来,与常远和叶曙会合,一同离去。
而此时的宫中,君非宁看着那丢了帽子破了衣裳的监斩官,狼狈地汇报着刑场上所发生的一切,心中却并没有他想象中的盛怒。直到那人的喋喋不休让他有些烦躁了,这才挥挥手将他赶走。
秦筝果然被救走了,可是若此时立即下令关了城门派人去搜捕,也并非抓不住她。但是,要这么做吗?
想想今早接到的军报,远方战场上的士兵听闻秦筝将被斩首的消息,有志一同地扔了手中的兵器,喊着要同秦筝共存亡,而在军中坐镇的乐礼岩对于此事的态度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过君非宁明白,如果他真的斩了秦筝,恐怕那铡刀上的血未冷,他永祯的大门就对金蒙大开了。而一旦金蒙踏入了永祯的土地,西南诸国便会随后而至,对永祯展开全面的进攻,只是那时,他又哪来的本事同人对抗呢?至此,君非宁才明白,当日为何墨临渊欲擒故纵地将年迈的乐礼岩送上了战场。
他早该想到的,墨临渊那样高傲不容侵犯的人,怎么可能任由别人欺负呢?
但若没有这一层威胁,他真的会要了秦筝的命吗?
君非宁深深地陷在龙椅之中,闭目而思,眼前掠过一幕幕回忆中的画面,但脑中回响的,却是秦筝同他说的最后那句话。
问心无愧吗?君非宁苦笑着张开眼,对随侍的小德子道:“传令下去,命兵部侍郎乐颂亭带兵追捕人犯,擒拿后不必带回,就地正法。”
小德子躬身行礼领命而去。看着那微躬的身影渐远,君非宁感到一直压在心口的那块大石一下子被卸掉了。乐颂亭,你若是个聪明人,应当知道怎么办才是……
与君非宁的烦闷不同,墨临渊始终面无表情的坐在隽王府的大门内,听着外面人群的骚乱,从日出坐到了黄昏,然后映着晚霞,脸上浮起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
第三十七章
望着窗外潺潺的秋雨,墨临渊的心中被雨滴那吧啦吧啦的声音惹得有些烦躁。这雨自秦筝离开的那夜开始下,至今己沥沥啦啦近三日,他也瞧了三日。每一天,他都这样坐在窗前,看着雨,等着秦筝平安无恙的消息,却始终没有等到。
就在他有些气急败坏地摔上窗扇的时候,身后的门却吱呀一下开了。
早已经吩咐过下人不准前来打扰,又是谁如此大胆竟敢不经通传便擅自入内?眉头微皱随即又惊又喜地扬起,墨临渊迅速转动轮椅迎向来人。
不若先前那般可以换了衣裳掩饰自己的身份,今日的寒子祎穿着一件月白嵌银丝的长袍,乌黑的发丝因为行色匆匆而散在肩上,面色凝重,直勾勾地盯着墨临渊瞧。
“秦筝怎样了?”此时的墨临渊一心只惦记着秦筝的安危,哪里还记得先前自己同寒子祎剑拔弩张的情形,他满怀希望地看着对方,见他半天不说话,不由得心中一沉,“她怎么样了?一切顺利吗?”
“顺利。”
听他这样说,墨临渊放下心来,长长舒了一口气,感觉到后背不知何时出了一层冷汗,此时亵衣黏答答地贴在身上,被风一吹凉飕飕的。
“顺利就好,顺利就好。”
眼前的男人丝毫没有先前的紧张,兀自出神,嘴里喃喃地念叨着,脸上不时浮起一丝微笑。寒子祎心中一酸,压抑着心中的感情开口:“你可知道她受了伤?”
想起先前秦筝硬生生受了那一掌,吐着血趴在地上不能动弹的样子,墨临渊倒抽一口冷气,惊恐地望着寒子祎,等着他接下来的话,可是他却偏偏住口不言,只哀戚地望着墨临渊。这样的沉默令他愈发心惊,颤抖的双手交握在一起,想要互相安抚却发现抖得更加厉害。
“你……你不是说……”
“我们很顺利的甩掉了追兵,去了常远事先安排的住处。但是……”寒子祎别过头,不去看墨临渊,“她伤得太重,又一路颠簸,当天夜里便……”
话音渐渐消散,房间又重归寂静,甚至这寂静中透着一丝诡异。
寒子祎垂在身侧的双手握紧了拳头,半晌后又松开,转头望向墨临渊却被惊得说不出话。
他斜斜地靠在轮椅中,面无表情,鲜血不断自他紧紧抿着的唇缝中涌出,沿着尖削的下巴一滴滴落到胸前,将那紫色的衣裳浸得乌黑。
“你……”寒子祎短暂的怔愣之后上前两步,在轮椅旁蹲下身子,清楚地看见墨临渊脸上的两行清泪,在烛火的映照下闪着光。他看着那赤红的双眼局促地安慰道:“别这样,她……她没受什么苦……”
然而此时的墨临渊却完全沉浸在悲痛中,根本不理会寒子祎说了什么,只是目光呆滞地默默流泪。
见他这样,寒子祎有些犹豫,最终还是自怀中掏出一个小瓷瓶,塞在墨临渊手中:“她之前一直惦记着你,你若是不放心,便陪陪她吧……”
不知道寒子祎是什么时候走的,也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若不是腰背的疼痛拉扯着墨临渊的神智,恐怕他仍是处在方才的一片空白之中。看着自己不断抽动的双腿,他却只是苦笑,没打算制止。便是这样又如何呢?现在无论做什么也改变不了秦筝离开的事实。他墨临渊自恃深谋远虑,却终究是因为过度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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