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自己?没有家人了吗?”
“以前有我娘,现在……”小丫头深吸了一口气,努力的扯起嘴角,“没有了。”
少年将桔瓣送入口中,抬头看着叶昭青。
“没有内伤,额头上的口子擦点药就好了。肚子上可能会有淤青,慢慢揉揉就散了。”虽然叶昭青觉得给这个小丫头看这点伤是侮辱了自己的医术,可是面对少爷的要求,他又无法拒绝。
“你,愿意跟我走吗?”
话音刚落,邵锦华和叶昭青同时开口劝道:“少爷……”
少年左手轻抬,阻断了他二人的劝说。
三人的目光都落在那个正捏着自己衣角的女孩子身上。
“跟你走?”
“对,跟我走。”少年也无法清楚的解释为什么自己会有这个决定,只是心里有个不甚清楚的感觉,“我给你可以给你一个家,给你家人。”
那女孩子没有说话,仍然低着头,捏着自己那本就破了的衣角,过了好久,才抬起头,眼里的泪珠前一秒还在打转,此时已经随着抬头的动作滑落脸颊。她用手背抹掉腮上的泪水,对着少年狠狠的点头。
在其他二人不赞同的眼光中,少年将她抱到自己腿上坐着,掏出手帕替她拭干泪:“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秦筝。”
“我叫墨临渊。”
他捻起她额上一丝调皮的发绕到耳后,那手指上沾染的淡淡桔子香气顺着他的动作,将她环绕其中。
第二章
秦筝不自在的扯扯自己的衣襟,看着上面用金银丝缠绕的蔓草纹,再次忍住了将它们一把扯下的冲动。身旁的嬷嬷还在唠唠叨叨的说着什么,无非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应有的礼仪和规矩。她跟在自己身边已经七八日了,每天来来回回就是那么几句话。秦筝有些不耐烦的应付着,心想这日子比自己在安乐镇时候还要难熬呢。
“小姐,不是说过了吗,坐下的时候要双膝并拢,脚要收回去藏在裙后。”
随着嬷嬷的话,秦筝努力的收了收小脚,用力夹紧了双腿。奈何椅子太高,双腿完全没有支撑和借力之处,如此动作没多久,便感觉双腿酸麻胀痛。一个放松,两只小脚失了禁制,在宽大的裙下一晃一晃的。
嬷嬷手上的戒尺啪的一下就打在了穿着藕色绣鞋的脚丫上。
突然传来的疼痛让她心里惊了一下,大眼睛眨巴眨巴硬是将泪水忍了回去,抬起头,迎着嬷嬷的目光看上去。然后用力的并拢双腿,两手交叠搭在身前,挺直腰背,两肩略沉,下颌微收,目不转睛的看着前方反着光的青石地面。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到原本安静的院子里起了一阵声响,却没扭头,仍然如刚才的姿势坐在椅上。
有人向房间走来,秦筝估摸着来人是邵锦华或者是叶昭青,因为她隐约听见嬷嬷问安的声音。却没成想,下一刻站到眼前的人竟然是几天不见的墨临渊。
要知道自从将她带回府里,安排了丫鬟和嬷嬷伺候她管教她,秦筝就再也没有见过他。偶尔能远远见得叶、邵二人,但也只是匆匆一瞥,似乎她和这府里的一草一木没什么区别。
然而此刻见着墨临渊,秦筝心里竟然涌起一股异样的感觉,有点开心,又有点委屈。
墨临渊看着眼前的女娃穿着崭新的衣裙,头发利索的束起,安安静静的坐在宽大的圈椅中,尽管低着头,他仍能看到那白净的脸庞上一抹淡淡的红晕。
“还挺有样子的。”略有些低沉的声音缓缓的传来,似乎带着一丝笑意,“今天就到这里吧。”
怯怯地抬起头,秦筝发现房间里只有墨临渊和她两个人,那嬷嬷不知何时已经退了下去。
一只手伸来,就停在眼前,她能清楚的看到圆润的指尖和平滑的甲缘,那里透出健康的粉色。此时,秦筝仿佛又闻到了在安乐客栈时那股淡淡的桔子香气。
小小的手在放到大掌中的瞬间便被包裹,温暖的感觉沿着手心传递到四肢百骸。借力下得椅子,双腿因为用力太久而微微抖着,在落地的时候晃了一下,吓得她连忙抓住墨临渊的衣服稳住身体。
好看的眉头略微皱了一下,秦筝看到了,赶忙松开手,又认真的抚平锦袍上因为抓握而起的小褶皱。
“很累?”
摇摇头,秦筝不想让他觉得自己不听话。
墨临渊一把抱起她向外走去,再次感觉到以一个五岁的孩子来说,她真的太瘦了。
沿着回廊走了没多远是一个凉亭,除了北边有回廊连接,周围一圈都是池塘,零星的浮着荷花,大片的荷叶铺在水面上,一眼望去是油油的绿色。
趴在那虽不宽厚却结实的肩膀上,秦筝很享受这个高度看到的景色,也很喜欢鼻端传来那人淡淡的发香。
入得凉亭,墨临渊并没有将她放下地来,反而往石凳上一坐,就这么将她放在自己腿上坐着。伸手顺顺她被风撩起的发丝,看着她天真清澈的眼睛,不知道自己这么做对不对。
“秦筝,这些天都做了什么?”
“学规矩、学认字、还看姐姐们做针线……”小丫头很认真的掰着指头数。
“喜欢这样的生活吗?”
秦筝没说话,看了他好半天才摇摇头:“不能做自己,好累。”
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墨临渊有些怔愣。是啊,每天带着面具,带着身份生活,真的很累。
“在这里生活,是这样的。”他耐心的解释,“这里是隽王府,当然不比你在安乐镇,什么事都是要有规矩的。”
“隽王府?”小小的嘴巴无意识的圆张着。
隽王府?是她以为的那个隽王吗?当今圣上的弟弟,传说五岁能骑射,十岁能布兵,十三岁上阵杀敌擒下敌方大将,之后立军功无数的那个隽王?
“怎么了?”
“我……你……”秦筝咽了下口水,似乎要把不安咽下肚子,“要是被人知道你带我回来,你不会被隽王爷责罚吧?听说他很凶的!”
“凶?你听谁说的?”
“我们村口那个说书的先生啊,他总是说隽王爷怒目圆睁,只要一个眼神,敌人就吓破了胆,屁滚尿流的奉上自己的人头。”
忍不住轻笑出声,墨临渊还是第一次听到坊间这样评价他。
“你觉得我凶吗?”
看着眼前的人微挑的嘴角和眼中闪过的光华,秦筝也放松了许多,傻傻笑着答道:“你怎么会凶啊,你又不是那个家伙……”
她忽然发现不对劲,两只小手匆忙交叠着捂住嘴巴,却没来得及掩住那话尾,只能使劲摇头,两只大眼睛不安的眨着。
看到这丫头害怕的样子,墨临渊突然觉得有趣极了。
他笑着将她的两只手拉下来捉在手中。
“当心将自己憋死了。我就这么可怕啊?”
秦筝没说话,事实上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她是真的没想到眼前这个说话声音缓缓的,笑起来暖暖的人,竟然就是传说中那个骁勇善战的王爷。是真的吗?这个抱着自己,拉着自己手的人,就是那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隽王爷?可是,他叫墨临渊不是?当今皇姓是君啊……
“丫头别怕,我不会对你那么凶的。”他将她揽进怀里,“我带你回来,就会好好待你,好好教你。但是你要知道,帝王之家有很多事情,好的坏的都存在,很多时候是躲避不了的,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忍受住这些风风雨雨。”
似懂非懂的看着墨临渊变得悠远的眼神,她并不知道他的用意,却也没有打断,只是默默的听着。
“也许现在与你说这些为时过早,你不懂其中的含义。但是你只需要谨记,若你不想过这种生活,便明明白白的说出来,我会给你另外的安排,莫要勉强了自己。”
用力点点头,尽管不是很明白他说的话,秦筝仍然相信,他是不会害自己的。
看着明明才五岁的小丫头,脸上那像是大人一般的郑重,墨临渊心中一紧,拍拍她的脸。
“回房间去吧,可认得路?”
“嗯。”女孩回想着嬷嬷教的,向他福了福身子,转身要走。
“丫头。”看她行礼时那不甚自在的样子,又想起她说的话,忍不住开口叫住她,“那些规矩,不想学便算了。”
秦筝听他这样说,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笑弯了眉眼,痛痛快快的答应了。
向前走了两步,又忍不住回头。
“你真的是隽王爷吗?”
“要怎么样你才相信?”
“你说的,我就信!”
随着话音落下的还有一串笑声,然后那个小小的身影蹦跳着出了凉亭慢慢远去。粉色的裙角随着脚步翻飞,明快了那一片沉沉的绿。
“王爷。”叶昭青悄无声息的踏进亭子,出声打断了墨临渊的沉思。
“查的怎么样了?”
“很干净。”不慌不忙的在石凳上坐下,迎上身旁少年探寻的眼光,“她娘似乎是未婚生子,五年前到的安乐镇,落户没多久就生了她。一年前她娘得了痨病去世,剩下她一个人靠着邻里的接济活着,后来便去山上采点水果去集市卖钱。”
没有说话,只是略略点头。倒是叶昭青忍不住了。
“王爷,何必将她带回来呢?就算带回来,当个丫头使着便是,为何要如此上心?”
墨临渊看着眼前的人。叶昭青跟在他身边已有十年之久,名为主仆,实为好友。虽然只年长他八岁,却被他固执的按照辈分称一声叶叔。当年娘亲带着自己往京城来的时候,若不是他,恐怕自己早已经投胎几次了,又怎么会有如今的墨临渊?
“叶叔,当年遇到你的时候,我也五岁。”他对着叶昭青笑笑,“若没有被父王寻回,我恐怕未必能像她一样自己想办法活下去。”
他还记得娘亲临终前拉着他的手说,帝王之家人心险恶,要小心防范,但自己切不可存有害人之心。无论如何,都要想办法让自己活下去。
“我不想让她像我一样,我想让她少吃点苦。”墨临渊自顾自的说着,“我当年也有你照顾,不是吗?”
叶昭青似乎也想起了初遇时那个美丽的女子和那个玉琢一样的娃儿;想起了那女子去世时对他的交代和嘱托;想起了那些年他每每受了欺负时咬紧嘴唇隐忍的模样。
是了,那天在客栈外,小丫头握着桔子从地上爬起来的倔强样子,与那时的他如此相像。
他想他懂了,为什么墨临渊会有如此决定。可是理解是一回事,真正放心是另一回事。叶昭青没有办法对一个路上捡来的丫头彻底放松警惕。
“还是再看一段时间吧,总归她现在还小。”
墨临渊没有反对,他明白叶昭青的顾虑。
“赶明儿问问锦华愿不愿收个徒弟。”他想,也许丫头该学点武艺。虽不指望她在武功上有何造诣,但生长在这样的家族里,有点武艺防身还是有必要的。可是脑海里闪过那小小身影的时候,又不禁皱了眉头,“叶叔,有空开个方子吧。那丫头太瘦了,得调理一下。”
上一刻还在猜想邵锦华那若是知道自己要教小毛丫头学武该是什么表情,下一刻叶昭青已经开始无奈的叹气。想江湖人称叶圣手的自己,竟然要给一个刚捡回来没几天的丫头片子开方补身体。他们的王爷,是否不知道何为大材小用?
第三章
“古者生女三日,卧之床下,弄之瓦砖,而斋告焉。卧之床下,明其卑弱,主下人也。弄之瓦砖,明其习劳,主执勤也。斋告先君,明当主继祭祀也。”
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夫子一手执书,一手背于身后,没有起伏的声音一字字的念着书上的内容,不时抬头看一眼面前敛坐着的诸位大家闺秀,但是目光触到角落上那正兀自低头玩着手指的身影时,雪白的寿眉微微抽搐了一下。
“秦小姐,是否老夫所讲有误?”
原本比划着手指演练剑招的秦筝有些意外的抬起头,看着前方瞪圆了眼睛的老夫子,再看看旁边正掩着嘴角偷笑的诸家小姐们,茫然的摇摇头。
“既非老夫有误,那秦小姐为何不肯认真随老夫学习这古人之理?”
为何?因为比起这些沉闷死板的大道理,她更喜欢剑法和骑射。不不不,这话可不能说,若是将这理由讲出来,怕是眼前这位老夫子得活活气死过去。
眼见秦筝低头不说话,夫子眉目间闪过鄙夷之色。想他来到这家专教官家小姐的书院已十年有余,却是头一次碰上这样的学生。虽不算顽皮,却总也不把夫子的话当回事。早就听说这秦小姐是隽王爷捡回来的野孩子。如此看来,假的就是假的,跟其他的大家闺秀比起来,还是少了那么几分贵气。
“三者盖女人之常道,礼法之典教矣。谦让恭敬,先人后己,有善莫名,有恶莫辞,忍辱含垢,常若畏惧,是谓卑弱下人也。晚寝早作,勿惮夙夜,执务私事,不辞剧易,所作必成,手迹整理,是谓执勤也”那平板的令人瞌睡的声音再次响起,老夫子将目光自秦筝身上移回手中的书,继续念着刚才未完的道理。
秦筝撇撇嘴,伸长了脖子看看夫子桌上的漏壶,估摸着还有一盏茶的时间就能结束这种折磨,心里顿觉轻松了不少。浑身不自在的她扭头四处打量,无意间捕捉到了身旁一个女孩子的目光。
那女孩子身着鹅黄色的罗裙,衣领处绣着淡淡的芍药花,衬着红扑扑的脸蛋,显得格外的娇俏。见着自己悄悄打量的目光被人捉个正着,她并未慌乱,而是对着秦筝眨眨眼,然后调皮的笑了笑,偷偷看看夫子并未留意这边,又转头对着秦筝绽放了更加灿烂的笑容。
印象中,这似乎是乐家的小姐泠然。父亲乐颂亭是刑部侍郎,祖父乐礼岩更是贵为兵部尚书,真真的金枝玉叶呢。
秦筝也对她笑了笑。
像乐泠然这样单纯的,不含讥诮和鄙夷的笑容,秦筝这是第一次在这里看见。
来这书院已经两月有余,尽管自己每日与这些官家小姐们在一处听夫子讲学,她还是知道从夫子到那些小姐,都是瞧不起她的。虽没有明着欺负自己,那也只是因为碍着隽王爷的字号。暗地里对她冷眼相待,甚至在背后说些她的是非。这一切她心里都明镜儿似的,只是想不通怎么这些成日家口不离诗词歌赋,手不离琴棋书画的大家闺秀们说起是非来,比安乐镇的大婶们还要长舌。
她虽不知道所有流言的版本,却知道传的最凶的是说她是隽王爷的私生女。据说这消息一出,不少小姐们的芳心碎了一地。当然也有不在乎给她做“后母”的,毕竟那人是隽王爷啊!
思及此,她忍不住偷偷笑了出来。
若让他知道自己想这些事情,恐怕又要捏着她的鼻子让她不准胡思乱想了。
之前他说要去北边巡视军队,结果一走就是两个多月,其间写过两封信回来,都是问她过得【奇】可好之类的。算算【书】时间,这几日应【网】该就能回来了吧。
下学的时候,夫子果然将秦筝留了下来。对于此,她并没有惊讶,也不是第一次了,顶多被啰嗦两句,倒是不必担心会被夫子打手心,能来这书院里上学的可都是娇滴滴的大小姐们呢。
夫子坐在圈椅中滔滔不绝的说着什么,秦筝在他面前低着头,看似是认真聆听,实则正数着夫子一根根微微抖动的长须,数着数着便乱了,又重新来过。
好不容易等到夫子训完话,秦筝一溜烟的飞奔出去,全然不在乎身后气的吹胡子瞪眼的老头子。在院子里转个弯,却看到那乐泠然正等在回廊边,心下不禁疑惑。每到下学时刻,书院外的轿子就沿着院墙排成一排,都是等着接自家小姐的。这乐小姐呆在这里干嘛?
正想着,脚步未停,刚好来到她身边。
乐泠然抬头看见秦筝,又甜甜的笑了起来。秦筝看着,也跟着傻笑着。
“你怎么不回家?”
“不想回去。”乐泠然低下头,轻轻地叹了口气,“每日除了书院就是家里,一点意思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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