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盖瑞?我听说过他,这个人很有意思,他曾竭力地支持过‘寻找失落的世界’计划,他毫不吝啬地出资想要从恐龙蛋里提取DNA,克隆恐龙,然后建一个什么‘侏罗纪公园’之类的度假村。经过社会各界讨论、争吵了好一段时间,最后政府还是下了禁令。嗯,还听说他是一个收藏家,常到世界各地游览、收购珍奇古玩。瞧,我说远了,总之,祝贺你,小榛!”
苹果花在四月间开放,漫山遍野飘动着粉红色的轻纱。红色的花苞会在夜里绽放,“嘭”的一声打开。第二天才发现娇嫩的粉红色已经变得洁白,一夜间铅华尽去,展现出最纯真最真挚也是最执著的生命本色。
D市的海港正从睡梦中醒来,蓝色的波涛轻轻拍打着泊船。她的长裙已变成了白色,她在七彩霞光中站在盖瑞先生的豪华游轮前。
“Angel!”盖瑞先生情不自禁地赞叹,他正在用美学家一样的眼光看着光彩夺目的她,就像在审视一件巧夺天工的工艺品。盖瑞先生满头银丝整齐地梳在两边,他虽然年事已高,可依然风度翩翩。
“白霜小姐大驾光临,不胜荣幸!您瞧,您一来,我的船一下子光亮了许多,您真是一颗少见的深海夜明珠呢。”
“您太夸张了。”
“不,我从不轻易夸奖任何人。您的美丽真的与众不同,不是通常那种很浅的浮在表面的,而是深藏在内但绚丽的光芒总也遮不住。好了,您是来同我签约的,不是吗?您喜欢这个签约地点吗?噢,摄影师已经来了,很荣幸你们选择了这里,我相信你们在这里合作,一定会拍出最完美的照片。那么,我就不耽误您的时间了,待会儿见。”
盖瑞望着她的背影,不住地赞叹。她隐隐听见:“真完美……还有那件长裙,天哪,连我这个服装界老手也甘拜下风了。”
盖瑞先生的游轮可谓是豪华至极,也极富古典风格。置身其间,她的思绪常穿过时空,仿若徜徉在蔚蓝的地中海岸旁的神殿中。
她同盖瑞先生的签约很顺利,双方都很满意。盖瑞先生对她和她的长裙赞不绝口,并且热情地邀请她参观他的游轮,一个彬彬有礼的高个子金发青年充当向导。这艘排水量14000吨的游轮实在是很大,决不亚于一座小规模的宫殿。
那金发青年不断向她颂扬他的老板:“盖瑞先生非常喜欢旅行,尤其喜欢游弋在海上。他常常盯着蔚蓝的海水,一看就是好半天,他的许多灵感都来自大海。”
他们走近一扇有着精巧雕花的门前,非洲黑木的门显得有些阴郁。金发青年把钥匙插进门上的锁孔,微笑着说:“这里是盖瑞先生的收藏品陈列室,他非常珍视它们。这里本是除了他和我任何人也不能进来的,可是先生今天对您却破了例。”
她有点受宠若惊。
门打开了,她吓了一跳,大厅的中央岿然立着一头雄健的非洲象!定睛一看,原来只是一个栩栩如生的标本。象扬起的前蹄和甩起的长鼻子被一个金属架支撑着,被换成了白玉的长牙闪着寒光,让人不由自主地生出一种敬畏。抬头望去,天花板上悬着两只天鹅,一只纯洁典雅的白天鹅,一只雍容华贵的黑天鹅,它们的眼睛均被换上了钻石,它们舒展开修长轻盈的双翅定格在空中。大厅里陈列着各种各样精致的动物标本,各种飞禽走兽,琳琅满目。整个大厅寂静得出奇,时间好像在这一瞬停止了。
她觉得胸口有些压抑。而她身旁那头眼睛已被换成了水晶球的梅花鹿牙齿上竟沾着一点褐色的血迹,更让她头皮发麻。她更觉得,把这些在大自然中根本不可能出现在同一时空的动物凑在一起,实在有些滑稽。
一个角落里有只中国古典风格的紫檀木柜,金发青年带她走过去,缓缓打开柜门。她惊叫一声,脸色顿时变得煞白。她看见了一双人的眼睛正从里面望着她!柜子里面站着一个姑娘,准确地说,是一个年轻姑娘的人体标本。她有一头长长的微微拳曲的金发,浓密的睫毛下是一对深蓝色的可是却呆滞的眼睛,没有光泽的脸上毫无表情。她分明看到,那毫无表情的眼睛透过水晶罩正忧郁地看着她!她目瞪口呆,浑身猛烈哆嗦,喉咙涌上一股又腥又咸的味道。
“那姑娘要活到现在的话,早已失去那如花的美貌了。”盖瑞先生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她不由自主地猛烈哆嗦了一下。转过身去,她看见盖瑞先生的灰眼睛里闪出一丝歇斯底里的狂热。她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强烈的恐惧,便不自觉地后退。
“多美啊!”盖瑞上前一步,撩起她的长发,“就像黑色的丝绸;多美啊!还有这皮肤,像晶莹的冰雪;这眼睛,像深不见底的湖水……天哪,这样的美,怎能让它流逝!”
盖瑞围绕着她细细端详。
“知道吗,姑娘,总有一天,你会变得像我这样苍老的。你的皮肤不再有光泽和弹性,而且布满皱纹,像老化的橡胶一样;你的眼睛,那双忧郁的黑眼睛,也会黯淡无光……不,不,我不能让它们像河水一样流走,我要留住它,让它永恒,明白吗?永恒!还有,你看那里,那张照片。瞧,那个少年,他多美,就像熠熠生辉的阳光和洒脱的风!没有人不为他惊叹,没有姑娘不为他着迷,人们都说他就像传说中的太阳神阿波罗。可是,可是他的美还是一点一点逝去了,再也找不回来。知道么,我希望你能像精美的雕像那样永存于世。”
“不!”她猛地喊起来,她随手抓起旁边一只花瓶,拼命扔过去。花瓶却砸在一只白鹭上,那只硬邦邦的白鹭带着固定它的架子一头栽倒在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板上。
“别这样,白小姐,发脾气是容易衰老的。阿历克斯,让白小姐安静点。”
她感觉到有针扎入她体内,很快她便全身气力尽失,感到浑身软绵绵的,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她努力睁开发沉的眼皮,十几秒钟后才看清了眼前的东西。一簇明丽的鲜花刺痛了她的眼睛,怎么回事?这里是……难道我在天堂吗?不,不对!她想起了什么,一下子坐起身,随即惊叫道:“天哪!”她身上那件无与伦比的长裙已被另一件普通的长裙取代!那早已习惯的温馨没有了,就像失去了自己的皮肤。她的心猛然缩紧了,身体不断痉挛。巨大的愤怒升腾起来,她心如刀绞。她一把掀掉身上的被子,跳下床向门口跑去,扑向房门把手,任她摇晃、踢打,可是门纹丝不动。
盖瑞先生的声音又在身后响起,她扭头看去,墙上宽大的投影屏上盖瑞露出难以捉摸的微笑,他的手里正捧着那条光彩夺目的长裙!
“还给我!那是我的——”
“我要感谢上帝,他让我见到了我有生以来见过的他的最美的杰作。白霜小姐,您和它,多么完美!你们将成为我最美的收藏品。实际上,这也是您的荣幸。我希望您能明白,不要再作无谓的反抗了。早点休息吧,晚安。”
盖瑞的影像消失了。她顺着门缓缓滑下去,一颗泪珠顺着脸颊滴下,落在地上,摔碎了。天花板上蜡烛形的巨大吊灯发出耀眼的光芒,整个房间里堆满了鲜红的花,像一团一团鲜血。
她呆呆地坐着。
不知过了多久,响起了钥匙开门的声音,接着一个穿白围裙的年轻女仆出现在她身边。她依旧坐着不动,呆呆看着女仆将精美的银制餐具和早餐一一摆在桌上,然后再把房间内的鲜花全部撤掉,换上新的。那个说着生硬汉语的亚洲籍的女仆轻声地唤她用早餐,可她依旧呆坐着,仿佛没有听见。
他们走后,她关掉了所有的灯,拉上厚厚的墨绿色天鹅绒窗帘,把自己投入在无尽的黑暗中。以后,那位有着温和的浅褐色眼睛的女仆每次来送饭,总要坐在她身旁,对她说话,摇她的手,甚至有一次都急哭了,可是她依然无动于衷,像一尊石雕。
在黑暗中,可以感到时间。是啊,翔哥说过,只有当心境无比清静的时候才可以感到时间。时间,像一股水流,从身体上轻柔地滑过。汩汩的水流声,还有清脆的水泡破碎声。人就像一条鱼。她看见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上,一条小鱼被怒涛卷起又抛下,身不由己地翻腾着……
“咔嚓,”门又打开了,那个女仆站在门口。
“白小姐,快点,你快逃走吧!我偷来了钥匙……盖瑞先生心脏病突发,现在正忙着抢救呢。船上已经乱成一团了,你快点逃吧,不然就来不及了……”女仆不由分说,一把拽起恍恍惚惚的她就往门口跑,她觉得像在梦里一般,眼前的一切摇摇晃晃、飘忽不定。她什么也不想,只知道不停地挪动脚步……没多久,她就感受到迎面吹来的又咸又凉的海风了。这时,她们身后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她一回头,看见了阿历克斯在风中飞舞的长风衣。她飞快地翻过甲板上的围栏,长风衣猛然停步。她俯身看下去,微波起伏的海面银光粼粼,美丽极了。多好啊,多美啊!大海,竟是这样宽阔,这样温柔,这样安全!她松开手,闭上眼睛。清新的海的气息迎面扑来,她迫不及待地扑向大海安详的怀抱……
一年后的一个早晨。
晨曦初露,大地披在一片霞光中。一个白色的身影在一片郁郁葱葱的灌木间飞跑着,黑丝般的长发在风中飘曳,被朝露打湿的长长的裙摆贴在小腿上。她跑得那样急,以至于差点和一个人撞个满怀。
“翔哥哥,好消息!”她上气不接下气,脸颊通红。
他笑着摇摇头,耐心地等她把气喘完。
“真想不到,最近几个月销售额直线上升。你听,我给你念。”
她晃动手里的报纸:“……‘天韵’在一片惊叹声中问世,立刻就陷入一片争论。它的前景曾一度黯淡,不少权威人士认为它是‘不合社会实际的,将会被社会经济规律所淘汰的一项发明’。然而,事实证明完全相反:我们发现许多新娘身披‘天韵’,光彩照人地出现在婚礼上;越来越多的年轻妈妈为自己刚出世的宝宝选择了柔和贴身、非常适合婴儿娇嫩肌肤的‘天韵’……当记者采访一对新婚夫妇时,新郎说他用‘天韵’代替了传统的钻戒作为礼物。记者询问为什么要选择这‘片刻的美丽’时,新娘回答说,在它生命完结时,用一种附赠溶剂把它溶解,加在附赠的一盆花里,这样,‘片刻的美丽’就会化作‘永久的幸福’……目前‘天韵’正逐渐为大众所接受。这一社会现象引起了有关专家的兴趣和关注……”
她得意地歪着头:“怎么样,奇迹出现了,我又赢了!”
他很潇洒地一扬头:“说吧,这回要什么?”
“我要好好想一想。”
“好了,再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昨天晚上,基因改良方案已试验成功,现在‘花之衣’可以延长生命期至一个月。并且,新营养基的配方也试出来了,这下就有经济来源支撑改造‘云之裳’了。”
“翔哥哥,人们已经开始理解你的想法了。你看,人世间尽管有太多不尽如人意的事,但与其用酒精用毒品麻醉自己,倒不如从大自然中找慰藉,对吧?”
“嗯,你看眼前这些植物:发芽、生长、枯萎、死亡,化作春泥,生命何其短暂。不过,它们毕竟为生长努力过,飘过清香,见过阳光——这也就够了。我最高兴的还是人们通过‘天韵’能读懂美的真谛:美是流动的,谁也别想把它留住,否则那就不是美了——这让我想起了盖瑞。那可憎而又可怜的老头,他捧着枯萎的‘花之衣’大叫着‘不可能’,竟然心脏病突发,一命呜呼了……小榛,对不起,我不该提这些。”
“我才没那么脆弱呢。不是给你说了吗,我只当那是一场噩梦,一场荒诞的噩梦!你接着说呀,每天听你一小时演讲,不出一年我就可以出一本‘自然哲学散文’了。”
“哦,你干脆一直留在我身边得了,那样你不就可以成一个哲学家了?”他随口而出,脸却马上红了。
她偷偷瞄他一眼,忍不住“噗嗤”笑了,却也感到脸颊发烫。她低着声说:“不过,我会渐渐变成老太婆的……”
“那又有什么!是的,我们会一点一点变老。那时,我们乘坐一只小船,在海上随波荡漾……”
“再慢慢回忆曾经怎样畅快地呼吸过的阳光……”
“一言为定——不过,你可别忘了穿救生衣。”
作者小传
王晓仍,生于1981年,西安籍。有西安人普遍的怀古情结,因而张口就是:“想当年……”
高二时迷上科幻,忍痛放弃原喜爱的文科,不知深浅轻重地转向理科,结果高三一年倍受煎熬。
因常惊叹生命的奇美,上大学便选择了生物专业。可每当将解剖刀对准某个无辜的生命时,良心却都要受到折磨。
最喜欢沙漠和大海,感觉二者同样浩瀚和壮美;坚决拥护和平,却又常常神往战争那无与伦比的震撼和对心灵的涤荡;对于生长所在的这颗蓝星,虽然觉得是个是非之地,却也颇为依恋——若将来的一天,我在探索宇宙途中不幸牺牲,被哪位看见,请帮我魂归故里,拜托了……
曾礼 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