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挥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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挥钺-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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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吃了一冬天干草的飞骥猛然闻到嫩草和紫花苜蓿的新鲜味道,一个个都赖着不走,蹄子不停地刨地,晃着脑袋直打响鼻。要不是贺绝早前提醒他们下马牵好,说不定现在这几匹飞骥就跑到青黍田里大快朵颐,为禹族人白白贡献一堆肉食了。

    “这些水车真是你们最高司令官发明的?”马尕娃一边拽着坐骑一边指着水车问道。

    “当然!”贺绝一脸骄傲,“我们最高司令官可是天生星宿下凡,世间的事就没有他不会的,以后肯定能进京考进士、中状元、当宰相、做太尉。所以你们识趣的话尽早离咱们金鸡寨远远的,免得将来他一生气,提兵灭了你们苦水塬!”

    “癞蛤蟆打呵欠——好大的口气!就凭你们金鸡寨连个识文断字的人都没有,还想进京考状元?你是昨晚睡觉到现在还没醒吧?”毕仁才冷嘲热讽道。

    确实,想考进士首先你得识字,连教你识字的人都没有,怎么考进士?识字又不是天赋技能!苦水塬的娃子们顿时捧腹大笑,贺绝却梗着脖子说道:“这可是白露镇上李相师说的,你们不信就拉倒,当时候可别后悔!”

    “李相师那张破嘴你也信?他还说马尕娃能当大将军呢!”毕仁才挖苦道。

    贺绝看了一眼马尕娃,发现他没有半点当大将军的王八之气,就没有再辩解下去,但他对自家最高司令官能够考进士、中状元、当宰相、做太尉依旧笃信不疑。

    说话间,马尕娃一干人等在越来越多的金鸡寨孩儿军护送下来到寨北石桥,就看见一个衣着整洁、眉清目秀的男孩负手站在石桥中间,身后还跟着两个身强体壮的半大少年,不远处金鸡寨的孩儿军手执荆棘杆儿排成笔直的八列,在料峭的春风里纹丝不动。——显然当头的这个男孩就是孩儿军口中的最高司令官唐虞舜。

    马尕娃在看唐虞舜,唐虞舜也在看他。

    平日里大家见面,不是鸡飞狗跳的你追我赶,就是极力表达自己想和对方女性直系亲属发生超友谊关系的强烈意愿,像这样平静的对视还是第一次。

    马尕娃瘦瘦黑黑,个子比同龄人略高,破旧的羊皮袄挂着他身上有着摇摇欲坠的感觉,偏偏他还故意敞开怀,也不知道是真的不怕冷,还是为了有意展示自己的英雄气概——反正像他这种中二年纪,干出任何超出人类正常思考范围的事情都很正常。

    他穿的棉裤不知原本是什么颜色,反正现在只能看到磨得锃亮的油黑外壳,甚至大腿内侧磨出的棉絮都是灰黑色。脚上不知什么材质的皮靴已经开线,露出小半个脚掌。传闻他父母在他3岁时死于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雪,此后一直跟着他又老又聋的爷爷过活,靠着给村里有钱人家放牧游羚、收割牧草勉强维生。尽管家世如此悲惨、衣着如此破烂流丢,但马尕娃依然从容自信,没有半点自卑和阴暗,有着与其年龄不符的沉稳大度。

    马尕娃走到近前,以手抚胸朝唐虞舜微鞠一躬:“愿无上上主赐福于你!老早我就听过你的大名,可一直没机会见面,谢谢你慷慨应允我鲁莽的求见,并让我如愿以偿。”

    唐虞舜也抱拳道:“马兄客气了!我对你也是闻名已久,听说你有事找我,立马丢下手里的事情赶了过来。只是不知道马兄有什么指教?”见面纯粹就是好奇,跟一个十来岁的小屁孩实在没什么好扯淡的,不如直接开门见山,聊完了还能回去再补一觉。

    “我知道我即将要说的事情有些太过无理,但恳请你一定要听我说完!”马尕娃似乎有些难以启齿,“唐兄弟应该知道,去年雪下得特别早,九月间就下了场齐膝深的鹅毛大雪,把草场上的牧草和田里种的苜蓿全都捂了,虽然我们冒雪极力抢收,却依然没有准备足够牲口过冬的口粮。好不容易熬到二月里,以为草场马上就要长出新草,谁知又来了场倒春寒,彻底断了我们的指望!

    “现在苦水塬每家每户每天都有大批饿死的飞骥和游羚,这要是等新草长出来,估计苦水塬也没几头能喘气的牲口了!虽说我们苦水塬和金鸡寨有些仇隙,但大家毕竟是近邻,你们禹族人不也经常说‘上天有好生之德’吗?何况这么些年来北方发生兵灾战乱,哪次不是我们苦水塬首当其冲?所以我今天厚着脸皮想请唐兄弟帮个忙,救救我们苦水塬!”

    出乎马尕娃的意料,唐虞舜不仅没有当场发飙,甚至连疾言厉色都没有,只是淡淡问道:“怎么帮?”

    “很简单,就让我们苦水塬的人进来割些野菜野草什么的回去喂牲口,勉强撑到新草出来就行!”马尕娃急忙说道,“唐兄弟你放心,我们可以向无上上主发誓,绝不动你们寨子一棵青黍!故意毁坏你们青黍并有真凭实据者,一切任由你们处置!怎么样?”

    “那条件呢?”

    “什么条件?”马尕娃有点跟不上唐虞舜的节奏。

    唐虞舜道:“我的意思是,如果我帮你们这个忙的话,能得到什么好处?虽然我们禹族人有乐于助人的光荣传统,但我却不能当做好事只留在日记里的呼延雷锋,毕竟金鸡寨和苦水塬是多年仇敌,总不可能就这么相逢一笑泯恩仇吧?何况我也需要一些东西向那群小混蛋证明,我帮你们不是叛族资敌,而是简单的利益交换!”

    “你想要什么?”马尕娃反问。

    金鸡寨又不是什么善堂,凭什么答应帮忙?所以在他来之前已经洗干净脖子等着唐虞舜一刀宰下。——不过他的脖子黑乎乎的,貌似没洗干净。

    唐虞舜笑道:“既然马兄让我说,那我就不客气了!我的条件是三公三母共计六匹一岁口的飞骥,再加上六条刚出生尚未认主的纯种狼狗。怎么样,不算过分吧?”

    索要飞骥是题中应有之义,至于纯种狼狗则纯属唐虞舜的个人爱好。苦水塬人在草原上放牧,牧羊犬是他们最得力的住手,尤其是与草原上野狼杂交后生出的纯种狼狗,既有牧羊犬聪明温顺的一面,又有野狼狠厉野性的一面,实在是杀人放火、居家旅行的必备利器,唐虞舜垂涎已久。

    “这还算不过分?不过是割你们几筐没用的野草而已,居然敢要我们六匹飞骥、六条纯种狼狗,你这简直就是讹诈!”马尕娃大叫道。

    “错,我这不是讹诈,应该叫趁火打劫!”唐虞舜笑眯眯地纠正道,“你刚才不是说现在苦水塬每家每户每天都有大批饿死的飞骥么?反正饿死的飞骥对你们来说也是用处不大,与其眼睁睁看着它们饿死,不如干脆转手给我们做个人情。至于野草,也不能说没用吧?对我们金鸡寨来说,新春的野菜野草可是肥貘的最爱;而对你们苦水塬来说,飞骥和游羚有此一口则生、无此一口则死,就是这么简单的道理。”

    “那你开价也太狠了!”马尕娃说话时都是咬牙切齿。

    “关键是机会实在难得啊!有这么好趁火打劫的机会,如果是你,你会不狠狠咬上一口?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唐虞舜看着无闾河日渐丰盈的水量,淡淡地说道:“这样吧,看在你马尕娃的面子上,一岁口的飞骥只要一公三母共计四匹,刚出生尚未认主的纯种狼狗也只要四条,到时候我再偷偷给你们点青黍秸秆,让你们熬到新草出来。你要是还觉得不行的话,那咱们就一拍两散,我且站在桥上观风景,看你们如何度过这段兵荒马乱的日子!”

    马尕娃权衡再三,才点点头道:“好!不过你们每天得给我们20筐青黍秸秆,反正对于你们来说秸秆也就只能烧烧火!”

    “15筐吧!我怕偷得太多,寨子里的人会有意见!”

    “好,那咱们击掌为誓。如有违背,祖父灵魂不得飞升,坠入地狱日受煎熬!”

    “好。皦日在上,河水在下,今击掌为誓,以志不悔。如有违者,有如此日此水!”

三、水边救人() 
唐虞舜和马尕娃立完誓,转身就把合约的内容告诉了孩儿军成员。

    在他看来,马尕娃之所以能过来和自己商谈,就算没有得到他们家长的授意,也是得到默许了的,没有理由让金鸡寨的人蒙在鼓里。更何况他还要孩儿军偷青黍秸秆,苦水塬的人也会越界过来割草什么的,这些都瞒不住别人。

    “禀最高司令官,我有话说!”红旗旗长方环高高举起了右手臂。

    “说!”

    方环摇头晃脑地说道:“我觉得咱们不应该让苦水塬的王八羔子来割草,也不应该给他们青黍秸秆,而是应该直接饿死他们,以后就再也没有飞骥和游羚来啃咱们的青黍,咱们便彻底清净了!我们还可以向北开更多的田、种更多的地,以后就能天天吃油炒青黍饭了!”

    “对、对,饿死那帮小王八羔子!”

    “我们要吃油炒青黍饭!”

    孩儿军中顿时一片鬼哭狼嚎,吵得唐虞舜心烦气躁:“停!李镇嵩、李镇岳,你们要是看到谁再吵,直接拖下去打二十军棍!”

    “是!”唐虞舜身后那两个身强体壮的半大少年顿时挺胸收腹齐声应道,吓得方环等人赶紧闭嘴收声。

    李镇嵩、李镇岳这两个夯货是孪生兄弟,不仅力气大,而且是唐虞舜的死忠粉,向来对唐虞舜惟命是从,数次镇压反抗唐虞舜的战斗中他们都是冲在最前面,惨遭他们毒手的孩儿军可不是一个两个,都晓得他俩的厉害。这要是挨了二十军棍,三五天内都别想坐板凳了!

    当然,唐虞舜历来主张要文斗不要武斗,能理据服就不要暴力镇压。

    为什么不直接饿死苦水塬的人?首先来说,是眼下这点困难只会让苦水塬数百户居民日子难过一些,要说饿死,还言之过早。毕竟无论遇到什么灾难,人类应该是最后灭绝的几种哺乳动物之一。既然饿不死他们,那么趁机捞足便宜才是最合理的选择。而且马尕娃有句话没说错,这些年来历次北方发生兵灾战乱,苦水塬总是首当其冲,作为金鸡寨的北方屏障,苦水塬的存在对金鸡寨来说并非全是坏处!

    更重要的一点是,最近几年平均气温较二十年前有显著降低,冬天更寒冷,夏天更干旱,霜冻时间更长,灾害发生更加频繁,像去年九月份就突然下了场齐膝深的暴雪,据唐虞舜询问寨子里的老人家,此前还从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情。而且沧水和无闾河的水量也较往年逐渐减少……所有的这些迹象都隐隐指向同一个结论——星球的小冰河期已经到来!

    小冰河期就是星球一直温和平稳的气温发生偶然变动,平均气温降低几度而已,这对于寿命动辄数十亿年、气温可以在零下一百多度到零上几百度之间大幅变动的星球来说简直不算什么事儿,但对于寄生在星球上的大部分动植物,尤其是娇贵的人类来说,这却是致命的!

    唐虞舜能够想到的灾难性后果就包括旱涝灾害不断,粮食大幅减产,——事实上,如果不是他发明了水车,估计去年金鸡寨的青黍就要减产五成以上——然后民众流离失所,流寇应运而生;北方草原上逐水草而居的游牧民族、黑山白水间出没的狩猎民族,当面临草场枯萎、猎物减少的窘境时,他们会毫不犹豫把目光投向遍地黄金、民众却懦弱如肥貘一样的繁华中原。最终社会剧烈动荡,战争此起彼伏,帝国改朝换代,人口数量锐减,直至小冰河期过去,星球重新恢复正常。

    每每想到此处,唐虞舜便浑身冰凉,做梦也会吓醒。所以他必须得提前做点预备。

    好吧,想要跟一群毛都没长齐的小屁孩解释清楚小冰河期理论实在有些强人所难,所以唐虞舜决定换种更容易理解的方法:

    “想饿死苦水塬的王八羔子?你以为他们都和你一样傻吗?活人不会让尿给憋死,更不会看着吃的活生生饿死。咱们要是不让他们来割草、不给他们青黍秸秆,难道他们夜里就不能偷偷跑来割咱们的青黍苗,或者直接把飞骥、游羚赶进咱们田地里?到时候咱们怎么办?”

    方环奋力挥动手里的荆棘杆儿:“那咱们就和他们决一死战!”

    “对,决一死战!我们可不怕苦水塬那帮混蛋!”

    唐虞舜道:“你们不怕,我更不怕!但是决一死战的好处在哪里?就算咱们赢了,田里的青黍也没了,说不定还要死好多人,何不像现在这样,让他们帮咱们割割野草、再送几筐青黍秸秆把他们打发了,我们还能赚四匹飞骥骑骑?难道你们不想骑飞骥?”

    “想!”众人齐声叫道。看到马尕娃、毕仁才那些苦水塬的混蛋骑着飞骥四处撒欢,大家早就眼馋得眼睛要喷火,怎么可能不想骑?

    唐虞舜挥挥手:“既然如此,你们还鬼叫什么?从明天起,黑旗第一、二哨负责监视苦水塬的人割草,不要让他们践踏了咱们的青黍。白旗第一、二哨负责扯18筐青黍秸秆给马尕娃他们,别弄虚作假给他们半筐或者故意支楞起来凑足一筐的。咱们金鸡寨都是说一不二、吐口唾沫能砸个坑的好汉子,别让他们苦水塬的人笑话,听到没有?”

    “听到了!”众人都情不自禁挺起了胸膛。

    “那好!咱们总共八哨人马,以后每两天轮换一次。”唐虞舜说完看了看天,天色还早,回家吃中饭还得一两个小时,然后吩咐道:“走!咱们绕寨子巡查一圈,看看风车是否都正常。”

    众人齐称“遵命”,唯独贺绝一脸欲言又止的便秘模样,唐虞舜瞧着都替他难受:“贺绝,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说?”

    小孩子肚里藏不住话,就像狗窝里藏不住隔夜的馒头。贺绝终于逮着说话的机会,开口便直奔主题:“最高司令官,白露镇上的李相师不说你能考进士、中状元、当宰相、做太尉的么?那你什么时候进京赶考啊?我们可都等着呢!”

    唐虞舜顿时一脸吃屎的表情。

    自打来到这个世界,唐虞舜就一直在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根据他目前掌握的情况,现在的白马皇朝应该约略相当于隋唐时期,有门阀,也有科举,而且基本典籍也大体相似。只是文字非常怪异,跟韩文、西夏文或契丹大字差不多,笔画是汉字的笔画,可完全和他熟悉的汉字对应不上,所以就算他英法德日精通、行楷篆隶皆能,还是光荣地成为了一个文盲!

    作为生在春风里、长在红旗下的有为青年,他深知“知识改变命运”的道理。这些年来一直寻求学习知识、改变命运的机会,可残酷的现实却给了他沉重打击。首先整个金鸡寨没有一个人识字的。在这荒凉的西北边地大家能有条活路、有碗饭吃,已经是苍天保佑了,还想着读书识字,青黍糊糊喝多喝傻了吧?

    金鸡寨没识字的,那咱们可以从外地引进师资嘛!谁知唐虞舜出门一打听就被吓傻了:知道这年头请个教书先生有多贵吗?最次最次的、估计连《论语》都没读完的教书先生,每个月工资最低1贯钱,逢年过节还得另外加钱送礼。对于州府里的贵家公子来说,1贯钱根本不算钱,买壶酒都不够;可对于金鸡寨的居民来说,那可是全年缴给官府的赋税总额!

    请个教书先生等于一年缴12次以上的赋税,谁家受得了?

    不过没关系,遭受打击的唐虞舜马上就振作起精神。说什么咱也是高级知识分子,想想前辈们凭借一堆破纸、几张拓片就能把灭绝成百上千年的死文字给释读出来,如今破解一门正在使用的文字还算难事么?阿基米德说,给我一部毛片,不,给我一个支点,我就能撬起整个地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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