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中顿时一阵窃窃私语声,似乎对于这个爆炸性的消息一时半会儿还很难接受。
萧量简又缓缓说道:“在下并非诳语!当初鬼谷派被立为国学的时候,王道派宗师周文旦、大贤孟万章、曾如晳等也曾向我鬼谷钜子苏在秦、张天仪、鲁地连问学求教。如今王道派被立为国学,我鬼谷派为何不能向他们学习?何况王道派经典中也说过‘三人行,则必有我师’、‘是故无贵无贱,无长无少,道之所存师之所存也’,想来王道派不会拒绝在下的诚意吧?”
就在这时,有个穿着破烂流丢衣物的老乞丐拄着根一端开裂的枯竹竿,捧着缺了三四个口的破碗凑到近前,似乎想用昏花的老眼看清楚鬼谷钜子是什么模样。萧量简刚从怀里掏出一点碎银子准备布施,就听那个老乞丐用两人勉强能听见的声音说道:“咦,鬼谷钜子不是那个姓经的棺材脸小娃娃么?怎么变成了这个笑里藏刀口蜜腹剑的家伙?”
萧量简一惊,正要示意卢量功、顾量衷等人跟住这个老乞丐,那个老乞丐手中的枯竹竿在他的飞骥上一戳,飞骥顿时浑身瘫软扑倒在地,萧量简猝不及防,也随之滚倒在尘埃中。等卢量功赶紧跳下马扶起他在看时,那个老乞丐早已在人群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二十三、事在三人()
进京前萧量简曾设想过无数种在帝京民众前露脸的法子,但绝对不包括在众人面前摔个狗啃泥,成为京城上下茶余饭后消遣的话柄。
然而他不想,不等于事情不会发生,所以他对那个让他出了大丑的老乞丐恨之入骨!
可是恨又有什么用?帝京近百万人,每天进进出出的更是不计其数,仅凭自己手下那些个废物点心,想从茫茫人海中找出那个毫无特征可言的老乞丐,简直是难于登天!正因为如此,萧量简愈发恨得咬牙切齿。
萧量简心中愈恨,脸上笑得愈发灿烂,还反过来劝方量才、宗量揆等人:“都说‘吃亏是福’,出丑何尝不是一种福气?王道派见我在大庭广众之下出丑,以后再碰面,对咱们肯定是嘲讽多过敌视。对了,王道派弟子是怎么编排打趣我的来着?”
仆人在旁边低声答道:“王道之学,天下宗派。鬼谷钜子,望尘而拜。”
“瞧瞧、瞧瞧,我都望尘而拜了,他们王道派还能再怎么折辱我?咱们来帝京之前不就一直筹划着怎样韬光养晦才能让王道派忽视乃至无视我们的存在吗?我觉得今天闹的这一出,比咱们自己费尽心机想出来的法子好上十倍、百倍,而且毫无痕迹可寻,真是无心插柳柳成荫!”萧量简笑得很诚挚,仿佛恨不得给那个老乞丐颁发一枚一吨重的大勋章:“再者说,经过这么一闹,帝京上下谁还不知道鬼谷钜子是谁?谁又不知道鬼谷钜子进京了?那些穿街过巷的小商贩是怎么说的?”
仆人又低声答道:“胡家麻糖,味道顶好。鬼谷钜子,馋得跌倒。”
“听听、听听,连卖麻糖的都替我吆喝,我在帝京想不出名都难!”萧量简虽然在笑,脸色已然变得铁青,“那天这位仁兄要是落到我手里,萧某一定要好好感谢他才行!”
说到最后,萧量简已经面目狰狞,坐在他旁边的方量才、宗量揆能真真切切听他嘴里发出的嘎吱声,还有头上突突暴起的条条青筋。顾量衷连忙起身道:“钜子此次遇险,究其根源是我等护卫不周所致,还请钜子责罚!”
萧量简摆了摆手:“萧师弟说的这是什么话?这次事发突然,别说你们,就连我也没料到在帝京之中还有经师弟的熟人。不过这也给咱们一个教训,那就是任何人都不能低估,如果不斩草除根,没准儿什么时候就暴起给你致命一击,所以追逃的事儿我会加紧,免得夜长梦多!”
“多谢钜子宽恕!”顾量衷接着说道:“就如钜子刚才所言,这事也不完全都是坏事,至少经这么一闹,大家都知道鬼谷钜子是何人了,王道派想要耍什么鬼蜮伎俩也得好好考虑考虑。不过咱们想要进入朝廷,恐怕还得尽快在帝京打出名声,而且是好的名声!”
萧量简点点头:“萧师弟所言极是!咱们要想在帝京里扎下根、在朝廷中立稳脚,好的名声是必须的,所以我们近期必须拜会三个人,首先是王道派宗师周无逸——”
卢量功突然插话道:“萧师兄,不,钜子,难道咱们真的要改换门庭,投到王道派门下?”
萧量简笑着答道:“你可以这么认为!不过‘改换门庭’这个词不太好听,咱们不妨换个名字,叫做‘转益多师’或者‘学无常师’。卢师弟你要记住,同样是一道菜,叫碧血黄沙和叫黄豆煨猪血并不会影响菜本身的味道。同样道理,只要咱们师兄弟在一起,叫鬼谷派和叫王道派也没有太大区别,只要咱们内心认定自己是鬼谷弟子就好!”
“噢。”卢量功似懂非懂地答道。
宗量揆却担心另外的问题:“钜子,只怕咱们冒昧上门,周无逸未必肯见咱们,反倒碰了一鼻子灰。到那时候,他们王道派弟子再四处宣扬,我们鬼谷派真就要名声扫地了!”
萧量简道:“我们去,是向天下表明我们诚心向学的态度;他周无逸见与不见,那是他们王道派的气度。不能因为他们的气度就影响我们的态度。——不过据我所知,周无逸学问纯粹、气度宽宏,相信我们登门拜访的时候,他肯定会见我们的。”
“那第二个要拜会的人是谁?”方量才问道。
“第二个是当朝参知政事田笑我田副相,”萧量简缓缓答道,“田副相素有爱才之名,而且有识人之能,士子只要经他品题,便可顷刻间身价百倍。更重要的一点是,他一直颇受皇上的青睐,近年来进士科的考试都是由他担任知贡举。我等想要在朝中立足,估计少不了要有个进士出身,自然也就少不了要拜会这位田大人!”
听到要考进士科,卢量功、宗量揆两人脸色顿时苦了下来,他们俩一个以武力著称,一个擅长阴阳风水,读书考试对于他们来说确实难了点,尤其还是“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的进士科。
顾量衷却没有搭理他们,继续问道:“那第三个要拜会的人又是谁?”
“第三个人乃是当今圣上!”萧量简很满意诸位师兄弟的震惊表情,“你们放心,我邯陵萧氏与皇室曾多次联姻,关系非同寻常。此次进京前,萧某更是专门向家里的老祖宗讨了封书信,到时候咱们就可以以此为由头请求陛见。当然,在此之前咱们最好有个铺垫。”
“怎么铺垫?”
萧量简道:“就是在朝野之间先闯出一定的名头,让咱们师兄弟的名字传入皇上的耳朵里,最好再有个进士出身,到时候去陛见,皇帝有所恩赏便可以直接加官进爵,也可以直接简在帝心,省得以后在官场里蹉跎浪费时间。不知诸位师兄弟以为然否?”
顾量衷连连点头:“钜子所言自然是正理,只是不知道钜子打算如何闯出名头。是像普通士子一样到处投行卷(所谓‘行卷’,就是应试举人为增加及第的可能和争取名次,将自己平日所作诗文加以编辑,写成卷轴,在考试前送呈有地位者,以求推荐)?还是拜访帝京名士请求品题?又或者参加士子雅集相互唱和?”
萧量简沉吟道:“我是鬼谷钜子,何用他人品题?至于行卷,投给田副相和其他聊聊数人就可以了,免得坠了咱们‘八骏’的名头。倒是士子雅集可以多去去,一来可以结交同侪,相互揄扬,二来自从田副相在摘星楼吟出‘大道不将炉冶去,有心重筑太平基’的诗句后,诗会已然成为士子成名的终南捷径,咱们何不效法田副相之故智?”
仆人在一旁低声禀告道:“少主,据小的打探来的消息,明天午时在摘星楼就有一场诗会,不知您——”
“好!”萧量简抚掌大笑:“刚想打瞌睡就有人递上了枕头。明天咱们师兄弟同去摘星楼,让帝京士子们好好见识见识咱们鬼谷弟子是何等的才思敏捷、饱览群书,也正好洗刷一下今天的晦气,然后乘胜去拜访周无逸,开始我们师兄弟在帝京扬威的第一步!”
二十四、士子之耻()
自从田笑我成名之后,摘星楼就成为帝京一道亮丽的风景线。
尽管吕温和田笑我这样的座主门生在白马王朝二百六十年历史中有且只有一对,但丝毫不影响摘星楼成为寒门士子心中的圣地。每位进京赶考的寒门士子都会到此盘桓片刻,希冀能沾染到田笑我的才气和运气,也希冀能在楼中碰到象吕温一样赏识寒门士子的考官,从此青云直上。
失败者或狼狈而归、或客死异乡,再也无人记起,成功者却一直被人流传,成为无数后来者歆羡和效仿的目标。于是摘星楼十天一次的诗会,也就成为士子们在帝京追名逐利、消磨时日、结交友朋的经典保留项目。
每逢诗会,就是全城士子和乞丐的盛大狂欢。届期摘星楼不仅会免费提供廉价的小菜和劣质的酒水,而且还会对乞丐们大开方便之门,以此向昔日在此乞讨的田副相致敬。有些狂放不羁的士子也会故意穿上乞丐服浪迹其间,以期博得某位大人的好感。
萧量简和顾量衷、宗量揆等人来到摘星楼的时候,整条街道上已经拥满各色乞丐,他们正手持小菜酒水大快朵颐,空气里到处都弥漫着饭菜的腥膻、酒水的酸臭以及长久没有洗澡的骚臭味,令萧量简等人闻之作呕。偏偏有些士子乐在其中,大呼小叫地和那些乞丐举杯痛饮,似乎不如此,无以表现出他们的旷达和豪迈。
因为有昨天的袭击在先,卢量功瞧着哪个乞丐都像嫌犯,但凡出现在他两米范围内的全被他一把推开。乞丐们本来还有些怒气,结果看到卢量功身高八尺、腰圆体壮的架势都怂了,只能恨恨地瞪他一眼了事。就这样,一行人等很快来到摘星楼下。
“这位是鬼谷钜子,昨天刚到帝京,想来阁下应该有所耳闻吧?今天前来参加诗会,还请阁下代为通报!”顾量衷不卑不亢地对守在摘星楼门口的两位士子说道。
其中一位士子冷笑数声:“管你是谁!就算是王道派宗师、大贤来了,照样也得作诗,诗作得好才能进去,要是诗作得不好或者不想作诗,呶,那边有菜有酒,领了之后就去旁边打牙祭吧!”
萧量简止住顾量衷的发怒,笑眯眯问道:“作诗?没问题!怎么作?以什么为题?”
那个眼高于顶的士子不耐烦地朝旁边指了指,估计像萧量简这样没见识却又充大佬的土包子实在太多,每次诗会都能遇到几十个,他已经懒得解释了。
经他这么一指,萧量简等人才发现在拐角处有二十多个人围在那里,或低头苦思冥想,或踽步念念有词,显然是在寻章觅句。不知是他们来得太迟,其他人早已吟诗上楼,还是那些大英雄总是最后出现,让这些小鱼小虾们先飞一会儿,总之参加诗会的人没有他们想象得那么多。
萧量简爽朗一笑:“走!咱们去看看今天诗会的诗题是什么,等会儿好好写几首诗,别让帝京士子把咱们鬼谷派给看扁喽!”
到了拐角处才发现那里大有乾坤。
边上横着一个大书案,上面摆着上等的笔墨纸砚,纸已裁好,笔已濡开,墨亦磨满,只待有人题诗作赋。正面则是几扇绮窗,透过绮窗可以隐约看见院子里好些个美貌少女正在调琴理瑟、端放瓜果,似乎是为即将到来的诗会做准备。窗边墙上粘着一张冰裹梅花纹彩笺,上面写着本次诗会的入场诗题:“请以此情此景赋诗一首,诗体不限,长短不限。”
萧量简正准备酝酿诗意,就听身后有人说道:“感谢诸位贤弟为我开道,否则在那些乞丐吃完散去之前,愚兄真还挤不进来。深情厚谊无以为报,不如就由愚兄给诸位贤弟抛砖引玉吧!”
萧量简等人转过身来,才发现有个三十多岁的中年男子一直跟在身后不远处,只见他面色黧黑、头鬓散乱,身上的衣服也洗得发白,袖口处因为经常被磨打了个大大的补丁,或许因为长途跋涉,衣摆和布鞋上渍满泥巴,硕大的大脚趾也从布鞋顶端探出半个头来。不过这些都无关紧要,最令他们吃惊的是,自己刚看到诗题,这个贫困没落的中年人已经想好了诗句。
难道他是第二个田笑我?
想到此处,萧量简也恭敬起来,客气地施礼问道:“兄台是?”
那个中年士子装作无意地把脚趾缩回鞋里,打了补丁的袖口也被他小心遮住,五分狂傲五分自卑地回礼道:“在下济州士子洪杨全,字火秀,见过各位贤弟!”
萧量简道:“既然仁兄有倚马千言之能,小弟自愧不如,请赐大作!”
不仅萧量简等人被镇住了,其他人也纷纷放下自己手头的豆腐渣工程凑了过来,想见识见识才思泉涌、出口成章的大才子究竟是怎么的风采。洪杨全矜持地走到书案前,拿起最大号的毛笔饱蘸浓墨,边吟边写道:
看教日夜看为天,拔扇理琴理本章。
瓜果敬爷后敬妈,二更四更琴音长。
开始写第一句的时候,众人虽然看得不是很明白,但还是连连点头,一副钦佩有加的模样。等他写到“瓜果敬爷后敬妈”,众人不仅面面相觑:哎哎哎,怎么写着写着老爹老妈都出来了?还有“二更四更”又是什么鬼?没见过古人诗文中有这么用的啊!
卢量功读完却是击节称赞道:“写的好!尤其这句‘瓜果敬爷后敬妈’,既明白如话,人人都能看懂,又将生活中的常识、书本上的伦理写了出来。写诗就得这样!”
洪杨全听到卢量功的夸赞面有得色,又持笔继续写道:
尔说夫主题诗好,各炼悠然莫作校。
坐立端庄声气细,高天享福永不老。
“好好好,写得好!”卢量功连连叫道,“我刚才说话声音确实大了点。其实作为读书人,还有闺阁女子,确实要‘坐立端庄声气细’,这样才能‘享福永不老’。对了,兄台还有什么大作?赶紧写出来,也好让我等开开眼界!”
洪杨全得意更甚,当下笔不加点又写下两首诗。其一为:
一分逆天一分哭,一分敬天一分福。
十分逆天十分哭,十分敬天十分福。
其二为:
心一惜他得上天,心一惜他福万千
心一惜他无冤牵,心一惜他万万年。
写完之后,洪杨全猛然掷笔于地,浩然长叹道:“今日才气尽矣!”然后转过身睥睨地看着萧量简、卢量功等人,眼中之意非常明显:老子写出那么惊天地泣鬼神的诗句,尔等还不赶紧跪舔!
鬼谷派诸人和边上看热闹的士子此时也是神情各异:“果然好大一块砖头!”
“能写出这样诗句还敢于自矜的,也算一代奇人!”
“特玛写这样的顺口溜还需要才气?老子一天能写一百首都不带重样的!”
“这么看来,我写诗的水平也不差啊!”
其中有人大声问道:“这位前三百年、后五百年无人能及的大诗人,敢问你也是来参加科考的士子?”
“正是!”洪杨全傲然地答道。
“那你应该是济州人吧?”
“不错!”
“那你是思安府的?”
“愚兄正是济州思安府金水县人,莫非这位贤弟之前听说过洪某的虚名?”
那人摇了摇头:“完全没听过!如果你说你是别府县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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