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帝京阳光和美,清风骀荡,花开似锦,绿柳成荫,正是一年中最好的季节。而且今日恰值官员休沐之期,按照道理,帝京的达官显贵们会在这样的天气里拖家带口,骑着漂亮的高车骥到帝京东门外不远的沧水河堤上踏青赏春。
帝京的商贩们也最喜欢这样的日子,因为那些骑着高头大马出来赏玩的老爷小姐们出手最是阔绰,往往指缝里随便漏点就够普通人家过活半个月的,谁不喜欢这样的主顾?所以他们一大早就过来占据了最佳位置,准备在盛夏到来前多赚些老婆本。
然而今天猬集在河堤上的商贩们注定要失望了。平日里日出后就会从东门中络绎不绝涌出来的马队迟迟不见踪影,直至日上三竿,整个沧水河堤上也只有小猫三两只。商贩们不禁面面相觑:今儿这是怎么了?
就在他们挠头的时候,有人远远地大叫道:“快走啊!老爷小姐们都在西门!”
商贩们愣住了:西门?西门外到处都是骚臭味的飞骥、橐驼,还有粗蛮无礼的折密野教徒和高车人,根本没有任何风景可言,老爷小姐们往哪边凑干什么?难道是珍馐美馔吃多了,想换个口味?
很快那人又传来了确切的消息,老爷小姐们之所以在那边,是因为鬼谷钜子今儿要从西门入京,故而大家都去凑个热闹,想看看当今钜子究竟是何等模样。
鬼谷钜子?商贩中知道王道派与鬼谷派之间纠葛的不多,但有见识的也不少,相互呼朋引伴道:“走啊,看鬼谷钜子去!”
商贩们眼看河堤上人影疏疏落落,来游玩的还没卖东西的多,今儿的发财大计注定要泡汤了,一个个也纷纷收拾起摊位准备去西门。能不能赶上趟儿做成生意先不说,只要能见上大人物一眼,以后在同行面前可就有了谈资,甚至可以编造出“鬼谷钜子当日进京,在西门路过我的摊子,闻香下马、知味停车,品尝之后大为满意,挥毫写下‘帝京第一美味’”之类的瞎话来,反正那些大老爷也不会和自己计较这事不是?
而在帝京崇仁坊的宗师府里,则是另一番的景象。
从黎明开始,院子里就挤满了各个年龄段的士子,他们神情或肃穆、或愤慨,或镇定、或焦急,但每个人都静静地拱立在那里,等待正堂里传出的消息。正堂里则空旷许多,只有寥寥五个人:须发皤然的王道派第三十三代宗师周无逸端正地跪坐在条案后面,手里拿着一册《家语》看得正入神;下面左右各有两人伫立在那里,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模样,也不知道他们像这样站立了多久,显然他们就是王道派辅圣、弼圣、翊圣、佑圣四位大贤。
在一片静默中,有侍从进来报告道:“禀报宗师,那人已经到了帝京西门外五十里处,正沿着驰道向帝京而来。如果不出意外,预计一个时辰后可抵达西门。”
周无逸淡淡地挥了挥手,示意自己知道了,然后接着看书,似乎书里有着无限乐趣,不可须臾或离。翊圣曾无同终于忍耐不住了,他上前一步沉声说道:“宗师,那人居然就这么明目张胆地来了帝京,难道咱们就袖手旁观,任由他们胡作非为?”
周无逸从书本里抬起头,眼睛里丝毫没有老年人的浑浊眊昏,反倒是晶莹澄澈:“帝京是天下人的帝京,又不是我们王道派的帝京,鬼谷钜子他想来,那他就来呗!难道我们还能拦着他不让进?”
“怎么不能拦着?”曾无同朗声答道,“王道庙堂三千士,鬼谷江湖五尺天,这是多少年传下来的规矩。在江湖草莽之间,他们鬼谷派就算再怎么折腾,我们王道派也不会插手。同样道理,这帝京庙堂之上就是我们王道派的天地,他鬼谷钜子敢来,就是违规,就是踩线!”
周无逸微微摇头:“鬼谷钜子怎么就不能来帝京了?咱们又不是不知道,上代鬼谷钜子楚权舆在敦义坊读书课徒几十年,不是照样相安无事?”
“那不一样!”曾无同辩解道,“楚权舆虽然也在京城,但他那是隐名埋姓于坊市、不求闻达于王侯,与在江湖草莽之间无异。但是这个萧量简呢?人还没到帝京,就已经闹得满城风雨、路人皆知,分明是包藏祸心,有所企图!”
佑圣孟无文也说道:“曾师兄说的是!传闻这个萧量简乃是出自邯陵萧氏,而且还没到帝京就闹出那么大的动静,只怕是所谋者大。宗师,所谓‘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我觉得咱们应该适当做些准备,不说是阻拦他进京,也不说是针对某个人,至少要在他鬼谷派有异动的时候,咱们能拿出应对的方略来!”
周无逸望向辅圣孔无违、弼圣颜无咎二人:“你们两个的意思呢?”
颜无咎道:“宗师,就如你手中《家语》里所说的,‘焰焰不灭,炎炎若何?涓涓不壅,终为江河。绵绵不绝,或成网罗。毫末不札,将寻斧柯。诚能慎之,福之根也’。咱们王道派能被立为国学,在庙堂之上屹立千年不倒,既是因为咱们的大道深合天地之心,也是历代宗师谨小慎微的结果。鬼谷派以前曾被立为国学,虽然如今已然式微,但能在江湖间传承到现在,要说没点野心和手段,恐怕宗师你也不信吧?何况他们选的又是这个时候,咱们不得不防啊!”
孔无违虽然没有说话,但他既然站在这里,无疑是已经表明了他的态度。
周无逸把书轻轻丢在条案上:“一个鬼谷钜子入京,就把你们吓成了这样?你们的浩然气、不动心、三省身、耳顺法呢?读书治学、格物致知,终究要落到修身正心上。而修身正心的成效在平时是看不出来的,只有到大悲大喜、大起大落的时候才会一一展露。现在看来,你们还需努力啊!”
“是!”四人恭敬地答道。
周无逸又接着说道:“至于鬼谷钜子,既然他想来,那他就来吧!反正风雨将至,落叶翻腾、沉渣泛起也是应有之相。与此相比,老夫更关心的是下一辈子弟如何,如果他们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就算天地翻覆、世道更转,咱们王道派终究不会长久沉沦。若是他们一代不如一代,即便被立为国学、为帝王百官所尊崇,其衰亡也是指日可待。所以你们真要是有这份担忧的闲心,不如学学他们前代钜子楚权舆,在这纸醉金迷的帝京里静下心来,好好读书课徒!”
“我等谨受教!”
而在皇宫里,白马王朝第十四任皇帝陆载禥今天也早早就回到了坤宁宫,这让皇后周循妙颇为惊喜。因为陆载禥与周循妙虽是患难夫妻,而且对她一直颇为恩宠,但皇帝素来勤勉,不批阅完奏章是很少回到后宫休息的。偏偏这些年来朝中相互弹劾、各地救灾求援的折子是越来越多,皇帝经常熬到半夜三更才会歇歇。所以像这么早就回来简直是难得一见。
周循妙快步迎了上去,一边接过陆载禥手中的皇冠一边问道:“皇上,今儿怎么回来那么早?奏折都批完了?”
“批完了!”陆载禥在榻上坐了下来,喝了口参茶才继续说道,“因为今儿有个大人物要进京,文武百官都有些心神不宁,连奏折都上得少了,朕也算是偷得浮生半日闲,就早点回来看看皇后。”
周循妙一怔:“什么大人物能有那么大的谱,搅得满朝文武心神不宁?”
“当代鬼谷钜子!”
“当代鬼谷钜子?”周循妙马上就想起了这是个什么样的人物,“他来帝京干什么?还如此大张旗鼓,弄得满城皆知?难不成想说动皇上立鬼谷派为国学?”
陆载禥摇摇头:“不太可能!当初高祖武皇帝起兵的时候,鬼谷钜子曾登门表示要全力支持,只求将来立鬼谷派为国学,高祖武皇帝都没有答应。如果朕身为九五之尊,富有四海,他鬼谷派能给朕什么许诺,来说动朕立他们鬼谷派为国学?再者说,现在满朝皆是王道派的士子,真要改立国学,只怕天下动荡就在眼前,仅凭这一点,他就是给什么样的许诺朕也不可能答应的!”
周循妙轻轻揉捏陆载禥的两肩颈椎:“可臣妾总觉得他们应该是无事不来!”
陆载禥闭着眼睛说道:“来就来吧,管他有事没事呢!说起来那个进京的鬼谷钜子和朕还算是亲戚,若是王道派再不听话,朕不妨趁机敲打敲打那帮王道派的士子,省得他们天天就知道引经据典乱喷口水,不干正事!”
“亲戚?”周循妙的双手停了下来,不确定地问道。
“没错,那个鬼谷钜子出自邯陵萧氏。你应该知道,邯陵萧氏在空桐王朝时就是声势显赫的名门巨族,经高阳王朝一直到现在,豪杰俊才茂郁如林,名卿贤相摩肩接踵,家族人物之盛、德业文章之隆堪称天下仅有。自高祖武皇帝以来,他们邯陵萧氏与我皇室联姻者包括皇后2人、嫔妃5人、王妃8人,以及尚公主者13人,这么算下来,你说大家是不是亲戚呢?”陆载禥的笑容旋即一敛,冷冷地说道:“亲戚是亲戚,但要敢胡乱生事,朕不介意杀一儆百,让那些蠢蠢欲动的家伙知道朕的刀剑有多锋利!”
二十二、从今日始()
清晨时分,萧量简和方量才、顾量衷等人骑着俊挺的高车骥出现在驰道上,他们今天的目的地就是前方不远的帝京。鬼谷八骏中以武力著称的卢量功在飞骥上顾盼自雄:“萧师兄,你说咱们这次进京,那帮王道派的酸秀才会不会吓得缩卵?”
顾量衷皱着眉头斥责道:“卢师弟,我再提醒你一次,以后要叫‘钜子’,听到没有?”
萧量简却温和地笑了笑:“顾师弟莫要较真,叫‘师兄’叫‘钜子’有什么区别?无非就是个称呼而已,师兄弟之间想怎么叫就怎么叫,切莫因此弄得生分了。”
顾量衷眼睛有意无意瞟了瞟萧量简把玩半片青铜虎符的双手,正色说道:“师兄就是师兄,钜子就是钜子,长幼有序、尊卑有份、上下有别,怎么能不较真?咱们鬼谷派一行五人进京,虽不是闯龙潭虎穴,但也相差不远,毕竟帝京庙堂一向是王道派禁脔,谁知道其中有多少凶险?我等如果不惟钜子马首是瞻,只怕群龙无首,很容易就被他们赶出京城!”
萧量简笑容更甚:“顾师弟就是太过讲究!要不这样,进京之后大家伙儿在别人面前请称呼在下一声‘钜子’,但咱们自己人在一起的时候不妨就随意些,像从前一样叫我‘萧萧’、‘量简’都可以。”
卢量功道:“好的钜子,不过你们说经师兄他死了么?”
话语刚落,萧量简脸上的笑容顿时凝固了,手里的钜子虎符也被他紧紧攥住。从三月份在穹州把经量力逼得跳河以来,他就一直在等家仆的消息,生要见人,死要见尸,绝不能用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来糊弄。虽然他觉得一个瞎子翻不出多大的波浪,但一天没有确切的消息,他的心就悬在半空中,他的“钜子”头衔也就有名无实。
——这也是他拖到现在才进京的原因之一。
顾量衷赶紧圆场道:“卢师弟你说什么浑话!莫非昨晚喝的猫尿到现在还没醒?从我们今天早上踏上驰道开始,经量力那厮死了是死了,活着也是死了!以后但凡有以经量力之名祸乱生事者,都是王道派阴谋,我们鬼谷派人人得而诛之!”
宗量揆也道:“顾师兄说得不错,从现在开始,那厮死了是死了,活着也是死了!只是可惜了我给他选的那块上好吉壤,还有萧师兄,不,钜子从申州带来的那副金丝楠木寿材!”
萧量简的面容才重新灵动起来,似乎有些悲戚之意:“唉,说起经师弟,愚兄真是心中有愧!经师弟他从小就绝顶聪明,论起智谋、卜筮、占相、医药等方面,我们师兄弟几个都拍马难及,但缺点是为人太过古板,丝毫不知变通。值此大有可为之日,居然持一幡旗游走天下,丝毫不顾我鬼谷派的前途。难不成找到潜龙,潜龙就一定听他的?据史料记载,当年白马王朝高祖陆白义起事的时候,时任钜子的岑审言曾拜访过他,声称鬼谷派全力支持他,只求将来立鬼谷派为国学。结果呢?被人毫不留情地拒之门外!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偏偏经师弟囿于以往历代钜子的成见,还要走那条失败的死路,为鬼谷派之将来计,也为我等师兄弟之生前荣华、死后芳名计,决不能再任由他执掌我鬼谷派的权柄,所以在下这才冒天下之大不韪,行此不得已之举。以后但有什么恶名和罪责,都由在下一人承担,与诸位师兄弟无关!”
宗量揆等人赔笑道:“钜子何出此言?此事本来就是我等师兄弟一致同意的,怎么能让你一人承担呢?”
顾量衷更是直接:“自师尊去世之后,经量力师弟便一直周游九州,天下知道我鬼谷钜子真正为何人的,除了我们师兄弟八个,绝对不超过一手之数,而现在知道萧师兄为鬼谷钜子却遍布天下。只要管好那几张嘴,还用担心其他问题?”
方量才也点点头道:“从现在开始,事实就是师尊去世之后,把鬼谷钜子之位传给了萧量简师弟,以青铜虎符为证!诸位以为呢?”
“正是如此!”顾量衷、宗量揆等人齐声答道。
驰道宽阔平坦,高车骥威武神骏,在午时一刻的时候帝京已经遥遥在望,然后萧量简等人就看见路两侧如山如海的人群。他深吸一口气道:“鬼谷派振兴从今日始,诸位的锦绣前程也从今日始,希望诸位师兄弟戮力同心,同舟共济。咱们走!”
他们几个从地平线上一出现,人群中就爆发出阵阵惊讶声:“鬼谷钜子来了!”
“原来那个满脸笑意的家伙就是鬼谷钜子!”
“跟在后面的几个都是‘鬼谷八骏’中人物!”
萧量简在距离人群三五丈远的地方勒住飞骥,潇洒地冲着在场所有人作了个罗圈揖,然后朗声说道:“在下鬼谷派第三十五代钜子萧量简,见过帝京诸位贤达。我等久处山野草莽,初来乍到,失礼之处还请诸位多多海涵!”
“你们来帝京干什么?难道嫌帝京还不够乱么?”人群中马上有人发问道。
萧量简丝毫不以为忤,笑着答道:“近来天下水旱灾厄频仍,我鬼谷一派于水利、营造、医药等救灾之术颇有心得,故而不远千里来京,希望能略尽绵薄之力!”
“救灾有我们王道派就够了,不需要你们鬼谷派插手!”
萧量简依然在笑:“这位仁兄所言过矣!记得你们王道派经典中有一句话说得好,‘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我等鬼谷派虽然僻处江湖,但也是白马王朝的臣民。现在君父有事,我等臣子服其劳,难道还要区分王道派和鬼谷派么?”
“休要狡辩!只怕你们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吧?”
萧量简道:“所谓‘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到底是善与不善,不是你说了算,也不是我说了算,而是数十年、数百年后天下苍生和史官史书说了算。你觉得我说的对不对?”
“哼哼,你们进京,无非就是想立你们鬼谷派为国学,别以为我们大伙不知道!”
“这位仁兄你又说错了!”萧量简笑吟吟地说道:“我等进京不仅不谋求立鬼谷派为国学,相反,如果可能的话我还想拜王道派的大贤为师,学习王道派的奥义!”
人群中顿时一阵窃窃私语声,似乎对于这个爆炸性的消息一时半会儿还很难接受。
萧量简又缓缓说道:“在下并非诳语!当初鬼谷派被立为国学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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