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派兵剿灭他,或者以眼还眼以牙还牙。”经量力面无表情地答道,“道理就是这样,如果你武力强盛,可以让高车人感到痛、感到怕,他们自然会收敛,要城墙何用?若是将怯兵弱,就算有城墙阻拦,还不是形同虚设?或者用他们王道派的话来说,在德不在险。”
“现在白马王朝军队战力如何?”唐虞舜刚从金鸡寨走出来,对此还没有一个直观的认识。
“就如你这一路所见,边境数十里内已经没有一户人家。你觉得他们现在战力如何?”
十九、乞丐副相()
经量力用最直观的形式向唐虞舜展示了现今白马王朝军备的衰败与虚弱。
唐虞舜知道,小冰河期就是帝国的坟墓,而帝国的衰亡往往伴随着军队的糜烂,就像一个人进入暮年,力量总是随之减弱。但他更知道“宁为太平犬,不做乱世人”的道理。如今他已找到识字的机会,相当于获得了进入中上层社会的入场券,只要时节太平,凭着自己的见识和学问,谋个一官半职并不算难事,然后升职加薪,迎娶白富美,走上人生巅峰,想想都有些小激动。可是乱世呢?乱世人命贱如草,就算你知道浮力公式F浮=ρgV排、就算你能翘起整个地球,照样逃过敌人士兵的一刀!
唐虞舜忍不住问道:“难道朝中衮衮诸公、各州都督、各郡节度使就眼睁睁看着北疆兵力日渐松弛,高车匪徒肆意妄为?”
“怎么可能?任谁也知道军力才是维护皇朝统治的根本,所以从皇上到公卿大臣、再到各州郡的都督节度使都一再强调加强武备,可军队是钱堆出来的,自从新帝登基以来天下水旱不节,灾害频仍,国库里干净得能饿死老鼠,哪来钱更新甲兵?哪来钱犒赏将士?”经量力不掺杂任何感情,平静地叙述道:“那些师团都统、大队队长、中队队长都还好说,就算朝廷三年不给他们发饷,他们照样活得很滋润。可那些底层士兵呢?本来是靠那点微薄的军饷养家糊口,结果连自己家人都养不活、喂不饱,还能指望着他们卖命?”
唐虞舜马上想起了北宋时灾年征募灾民入厢军的故智:“那就招灾民的丁壮入军呗!或就边军屯,或兴修城防,以此抵御高车人的蚕食;一旦高车人入侵,还可以作为各地驻军的助力。另外一点好处就是可以借此稳定灾区的民心民情,所谓‘每募一人,朝廷即多一兵,而山野则少一贼’,因为丁壮进入军队有了军饷收入,可以养家糊口;同时受军纪约束,不会成为流民,也就不会对社会政治稳定造成威胁。就算有野心家趁着灾荒挑起祸乱,朝廷手中掌握大半丁壮,也可以随时扑灭,避免事态扩大。”
“在这一点上,你和当朝副相田笑我倒是英雄所见略同,不过他的观点更为偏激,是募灾民为兵,北上与高车人决战,狠狠教训他们一顿。”经量力好像天上的事他知道一半,地上的事他全知道。
唐虞舜咂了咂嘴:“天笑我?这位副相大人的名字倒是霸气的很。”
经量力纠正道:“是田地的田,不是天。他名笑我,字狂生——”
“天笑我狂生?牛叉!光听这名字,就想和他见面好好聊聊!”
经量力嘴角抽了抽:“天下想和他见面聊天的人海了去了,估计能绕着帝京围三圈,你去后面慢慢排着吧!看看能不能在他过世之前见着他?”
“我觉得我和他很有缘,以后肯定有宿命相逢的时候!”唐虞舜振振有词地答道,“对了,为什么那么多人想见他?难道就因为他是副相?”
经量力回答得很干脆:“当然不是!那么多人想见他,是因为他是寒门出生,而且也喜欢提携寒门出身的士子,于是很多自认为有才却又受到世家大族排挤的读书人便蜂拥而至,天天往他府上投名刺和诗作,希望能够得到他的青睐,一举而登龙门。”说到这里他冷笑数声,语气中尽是讥讽之意:“那些蠢材也不想想,像田笑我这样的奇才世间有且只有一个!”
“这田副相有何奇特之处?”唐虞舜颇为好奇。
经量力道:“这位田副相据说从记事开始就一直在全国各地流浪,无名无姓,也不知是哪里人。后来在鄯州嘉应郡常乐县,一个无子无孙的老秀才看他聪明伶俐就收留了他,故而他一般自称是鄯州人。谁知没过两年,老秀才便归了天,老秀才的远房侄子过来争夺家产,要把他扫地出门,他二话没说,只拿了几本书便飘然出门,一路乞讨至帝京。
“刚到帝京的时候,正赶上赴考的举子们在摘星楼饮酒高会,席间吟诗助兴,田副相在楼下乞讨,随口说出‘大道不将炉冶去,有心重筑太平基’的诗句。偏巧被微服私访的主考官吕温听见,认为此人虽是乞丐,但胸襟气度非凡,将来必定可以做宰相,便赠银三十两,劝他入场考试。结果下场一考,果然中举成进士。
“因为寒门出身,成进士后他也没有得到什么好的差事,一直在翰林院里编书、校书,或者给那些不受重视的皇子当老师,然后他就遇到了当时的舒王、也就是当今的皇上。结果水涨船高,一路青云直上,短短十年间就从翰林院校书做到了现在的参知政事。要不是他是寒门出身,身世又太过寒碜,受到世家大族的一致排挤,早就出任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同中书门下三品了。不过不要紧,他才五十出头,应该还有机会。”
听得出来,经量力对这位乞丐出生的副相很有好感,甚至可以说是带有几分崇拜。
唐虞舜道:“原来这位田副相还是皇上的潜邸旧人,难怪爬得那么快。不过我觉得他募灾民为兵可不是教训高车人,也不是为了开疆扩土,而是想让天下多死些人,最好再乱上一乱。”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听到唐虞舜污蔑自己的偶像,经量力也有些薄怒。
唐虞舜解释道:“你不是说有白马王朝享国二百七十年的说法?现在三九之厄已经近在眼前,天下民心思变,而且灾害频仍、国库空虚、军备松弛,这一切都是乱世的前奏。你我能看到,相信那位田副相更能看到,他是皇上潜邸旧人,自然要全心全意为皇室考虑。怎么办呢?
“他肯定会想,既然要乱,不如先乱起来,把混乱控制在一定程度,等天下的人死得差不多,民众心中戾气也发泄殆尽,再回过头慢慢收拾,未必没有王朝中兴的可能。若是老这么耗着,等到三九之厄到来时所有危机突然同时爆发,只怕神仙来了也救不活了。这就像吹猪尿泡,老这么吹下去,肯定有吹爆的时候,不如趁着没吹爆之前在上面扎几针,把里面的气儿给放出来,至少以后还有得玩。”
经量力默然片刻:“这些都是你的揣测之辞,未必是田副相心中所想,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也是有的。话说回来,你个小屁孩,怎么肚里尽是这种隐私刻薄的东西?谁教的你?”
“不是你么?”唐虞舜笑着答道,“那他的建议有没有获得皇帝的同意?”
经量力摇摇头:“没有。这封奏折敢送进宫里,皇上还没有御览,不知怎么就传得沸沸扬扬路人皆知,结果参知政事府马上就被一群灾民堵得严严实实,说是要田副相寝皮食肉、挫骨扬灰,最后连帝京守卫师团都惊动了,皇上也出来辟谣说没有此事。这个提议也就不了了之了。”
唐虞舜道:“看来皇上不仅要让田笑我做纯臣,还想让他做孤臣啊!如此说来,他这辈子算是没希望当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或者同中书门下三品了!”
“不可能!我曾见过田副相一次,那时候我眼还没瞎,他绝对是位置三公、封侯拜相的面相,我师父也是这样觉得,绝对错不了。”经量力驳斥道,“还有做孤臣是什么意思?”
唐虞舜道:“但凡在官场上混,最重要一条就是多结交人、少得罪人,因为你想升官或想做事,必须得有别人的襄助,所以官场中结党营私屡禁不绝。但也总有部分不与人结交、特立独行的官员,这就是‘孤臣’。这种不合群的官员,或是耿傲秉直的本性使然,或是忠于皇上使然,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他受到其他官员的排挤,随时可能被他们构陷或落井下石;皇帝虽然欢喜,但不会重用,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被推出去做了挡箭牌。
“这个募灾民为兵的建议,其实皇上是颇为心动的,但他也知道其中的凶险,尤其是在三九之厄迫在眉睫的时候,稍有不慎就会激起民变,所以他现在便把主谋田笑我先透露了出来。以后真要在募灾民为兵时出现什么意外,就是他田笑我落难之时。信不信,我赌五毛钱,这个消息肯定是皇上放出来的!”
二十、皇帝勤勉()
良久经量力才说道:“反正坊间传闻是清流们泄露出来的,那些清流也没有否认这一点。”
“真是笑话!皇上让他们背黑锅那是看得起他们,他们还敢不背?”唐虞舜讥笑道,“对了,那些清流又是什么货色?”
“清流啊,”经量力仰起头一副思索状,“刚才我应该有跟你说过,田副相是在翰林院的时候和当时的舒王、也就是当今的皇上认识的,其实皇上在翰林院结识的并不止田副相一个人,还有很多郁郁不得志的青年士子。于是这些青年士子便在各种场合极尽鼓吹之能事,大力揄扬舒王,同时攻讦检举其他皇子的不法行径,使得舒王短短数年之间便声誉鹊起,渐渐有了问鼎的实力。
“等到皇上登基之后,当年那些青年士子也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纷纷占据朝中要津。流风所及,那些皇子们也有样学样,极力网罗各种人才作为自己的班底;而年青的举人、士子们则依循前辈们发现的终南捷径,纷纷托庇于不同皇子的门下。因为这些青年士子大多出身翰林,喜欢褒贬时政,而且持身颇正,官位不显,多是给事中、监察御史、各部院郎中等小官,故而自称‘清流’。
“早先的时候,这些清流多半是寒门出身,尚能体恤民生疾苦,故而颇受前辈,尤其是田副相的照拂。发展到如今,原先的清流派早已分崩离析,而是根据所拥戴的皇子分为二皇子派、五皇子派和八皇子派,平时朝议不管对方观点是否正确、是否合理,只看对方是属于哪个派别的,大张旗鼓党同伐异,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哪天皇帝桌上要是不收到三五十封弹劾奏折,那就真是天下太平了!”
唐虞舜笑道:“天天收到三五十封弹劾奏折?咱们皇上居然能坚持下来没动杀心,也真够难为他的了!”
“没耐心又能怎样?当初可是打破头才抢到手的,到手之后发现是个烂摊子,难道还肯丢掉?”经量力刺了当今皇上一句,“也不知是他在夺嫡之中颇有失德,还是白马王朝气运将近,总之自从登基以来就一直灾荒不断,不是今儿夏州发水,就是明儿穹州大旱,再不就是岐州闹蝗灾,好不容易把事情勉强解决,又帝京沧水河堤决口、剑州遭遇百年不遇的暴雪,草原上的高车人、黑山白水间出没的鞑虏也会抽冷子洗劫几个郡县,朝中清流还早弹劾晚检举的,要是没点耐心,早就自挂东南枝了!”
唐虞舜问道:“那坊间对这位皇帝的评价如何?”
经量力摇摇头:“这个不太好说,因为他即位这些年根本无暇他顾,全都忙着救灾了。不过有一点坊间是公认的,那就是当今圣上至少是个勤勉的皇帝。”
唐虞舜苦笑道:“勤勉的皇帝?那可不是什么好消息!”
“你也这么觉得?”
“这不是和尚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吗?”
经量力奇道:“和尚是什么?”
“哦,这是折密野教里对秃子的一种称呼,不用太在意。”唐虞舜信口胡扯道,“如今的白马王朝就好像是重病缠身的老年人,要是镇之以静,慢慢培植元气,没准儿熬过严冬还能再多活几年。假如一味逞强,硬要顶风冒雪到处去求医问药烧香拜佛,整天瞎折腾,越折腾死得越快!”
“可是不折腾的话,皇上心里又岂会甘心?”经量力反问道,“这些年来救灾平乱的事虽然烦心,终究还是有办法解决的,无非就是拆东墙补西墙呗!最难熬的还是即将到来的三九之厄。别看现在四海宾服,九州一统,其实大家都在等!就好像一只行将就木的老虎周围环伺着一大群饿狼,它们个个都眼睛通红、垂涎欲滴,但慑于昔日虎威,没有一个敢轻举妄动的。而且大家都知道,最先动手的那个肯定是死得最快的那一个,所以大家都在等。等到某个合适的时机到来,某个饿昏了头的家伙扑上去咬第一口,然后众人以各种名义蜂拥而上。到那时候,就该是白马王朝寿终正寝之日了!
“能从诸多皇子中突围而出荣登大宝的人,肯定不会是个傻子。而且皇家之人论起对天下情势的把握,也肯定比我们普通人更胜一筹,所以当即圣上不可能没有意识即将到来的危机。意识到危机而不采取行动,眼睁睁地坐以待毙,这种事情谁能做得出?或许在咱们看不到的地方,他老早就在秘密布置,就像你刚才所猜测的,随时准备募灾民为兵,北上与高车人血战,也随时准备把田副相推出去,当作此事的替罪羊。”
见经量力有些疲倦,唐虞舜把铺盖从飞骥身上拿下来,铺在火堆旁边:“有道是‘无情最是帝王家’,发起狠来,就算是亲娘老子、同胞兄弟,该捅刀子的时候也不会有半点含糊,何况只是未登基前帮过自己的臣子?在那些高高在上的帝王看来,朕对你有知遇之恩、恩赐之荣,你个作为臣子的,还不应该乖乖把性命交出来?再说了,田副相也是个聪明人,岂会不知道皇上的用心?无非就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罢了!咱们这些看热闹的瞎操什么心?”
“说得也是。”经量力意兴阑珊地说道,“不过周瑜和黄盖又是谁?”
“噢,他们是苦水塬的俩熊孩子,一个能打,一个会耍心眼,都特闹腾,曾经和我联手烧掉了曹操家的草堆。”唐虞舜随口答道:“辅之先生,赶紧睡吧,别咸吃萝卜淡操心了,明早还要早起赶路呢!”
“好!”经量力刚刚躺了下去,又突然坐起身来,很郑重地对唐虞舜说道:“唐虞舜,你以后要是考进士、中状元、当宰相、做太尉,乃至南面称尊,可不能像你说的那样无情!”
“……”唐虞舜定定地看着经量力,轻声嘀咕道:“这是发癔症呢,还是在梦游?要是梦游的话,没听过有谁沾到枕头就发作啊!辅之先生,您老实说,你有癫痫病史么?我年龄小,身子骨弱,急救常识也近乎为零,等会儿你要是咬到舌头,我可没法救!要不你先在嘴里塞个东西垫着?”
“你才有病呢!”经量力没好气地骂道:“我正常得很,快点回答我刚才的问题!”
“苟富贵,勿相忘。这总行了吧?”说着唐虞舜软塌塌地躺了下去,心里却随即冒出一些乱七八糟的问题:貌似说出“苟富贵,勿相忘”这句话的家伙,最后把昔日一起耕地的家伙全都砍了吧?还有,颠簸是不是容易导致癫痫患者发作,出现幻觉?看来明天得注意,万一……
还没等他想出个所以然来,一阵困意上涌,顿时酣然入睡。
二十一、“钜子”入京()
嘉平九年四月二十五日,宜纳采订盟、祭祀斋醮、出行移徙,忌嫁娶开市、安葬合寿木。
此时帝京阳光和美,清风骀荡,花开似锦,绿柳成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