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见驾()
几个人正在尽兴时,忽然见大太监于经从外面走了进来,于经是朱厚照身边的贴身太监,平素甚得朱厚照喜爱,他面色白净、身材微胖,脸上是雷打不动的一团和气,于经轻手轻脚进来,凑在朱厚照耳边低低说上几句话,朱厚照眉毛一挑,若有所思地看了丁德武一眼,双手一拍,歌舞应声而止,江彬等人喝得正酣,不知道为何朱厚照停了歌舞,丁德武正挽着袖子,手中捏着酒杯,也不由疑惑地望着朱厚照。
朱厚照冲丁德武一点头:“你爹要来了。”
听朱厚照这么一说,丁德武酒意霎时便消散个一干二净,他瞪大眼睛,一脸不可思议地说:“我爹怎么知道我跟皇上交好?我在家里从来没露出口风来。”他愁眉苦脸地说:“皇上,你是不知道,自从我爹退下来后,就把所有精力放在训斥我上了,天天在耳边跟我说些大道理,我本是偷偷摸摸来这里的,他怎么就知道我来这里并且还有胆子进这里呢?”丁德武一反刚才勇斗猛虎的英雄气魄,整个人局促不安,颇有些无路可逃的情形。
朱厚照见丁德武苦恼万分不由乐得哈哈大笑,一边笑一边说:“还没见过你如此狼狈的情形,不过你不用着急,你爹来这里不是为了你的事。”他说完这句话眼睛不由眯了起来,待沉思一会儿才缓缓说道:“他是奉了太后的手谕找我的。”他身子向后略靠了靠,然后又说道:“当年我爹突然病故,太后一直怀疑有人动了手脚,前不久不知谁向她泄漏了张瑜、刘文泰等人没被处死的事儿,她心里一直耿耿于怀,生怕我是受了别人的糊弄。”他眼睛垂了下来,长长的睫毛掩住了活力无限的眼眸,然后才长叹着说:“我估计你爹十有**是为此事来的,不过那么久的事,过去了就过去了,何苦要再翻出来呢?”
江彬等人听到此事涉及先皇都不敢说话,倒是丁德武知道父亲到这不是寻自己麻烦的,不由长出了一口气,又回过头一想,向着朱厚照求情似地说:“皇上,我爹这人颇有些古板,若有些得罪的地方,还请皇上体谅些。”
朱厚照听他这样说,向他一摆手说:“你爹跟我爹也是有旧情的,他又是受了太后之托,你放心,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怪罪他的。”他又眼睛看向丁德武,有些戏弄似地问道:“丁德武,你要留在这里等你爹进来吗?”
丁德武一下子把头缩了回去,把手摇得像把扇子一样说:“算了,我还是偷偷溜走吧,要不然,我爹又是一阵唠叨。”说完后也不客气,站起来向朱厚照一抱拳:“皇上,江兄、洛兄、张兄,你们继续,我先告辞。”然后便一阵风似地从侧门溜了出去。
江彬几人哈哈大笑,笑声中,朱厚照将手一摆,吩咐道:“传见。”
于经赶紧领命出去宣丁四见驾。
没多大功夫,丁四已从外面走了进来,此时江彬等人都躲到了一边去,美人歌舞也都撤了下来,只有朱厚照一人手持美酒,一边似是欣赏牢笼里的老虎,一边轻轻啜上几口。丁四见此情形,眉间微不可见地皱了一下,他素日常听旁人说朱厚照骄奢淫逸,今日见豹房关着一溜猛兽,空气中又弥漫着一阵沉重的酒气和脂粉气,不由心里有几分不满,心想朱祐樘这般克制守礼之人,怎会如此离经叛道的儿子?
朱厚照早觑见丁四眉宇间一丝失望,他浑不在意地一指前面座榻,随随便便说道:“丁捕头,莫要客套,坐——”
丁四哪敢托大在朱厚照面前坐下,身子站得笔挺,不肯落座,朱厚照笑兮兮看了一眼丁四,似乎有意无意地说道:“我曾经也从别人那听到过你的事儿,知道当年你是有胆量跟什么红莲圣女有些首尾的,怎到了现在,反倒越活越正经了呢?”
朱厚照这句话一出口,丁四脸不禁就是一热,他没想到朱厚照竟是没正形到如此地步,一点也不顾及自己的年纪和身份。他心里不禁有些烦躁,不过很快将这情绪压了下来,毕恭毕敬地说道:“少年往事,如今提起颇觉恍然一梦,不曾想被皇上见笑了。”然后不等朱厚照开口又接着说了下去:“今日面见皇上,实是奉了太后之旨。”他目光炯炯,浑身正气,无端就让朱厚照有些不太舒服。丁四不知道朱厚照所想,依然自顾自地说道:“前日太后宣我进宫,实是想——”
“想查明先皇真正的死因?是吗?”朱厚照目光如隼,凌厉地盯住了丁四。
丁四一怔,随即毫不在意地点头:“皇上英明,太后正是此意。”
朱厚照冷笑一声,语带不满地说:“丁四,我来问你,你是不是觉得张瑜、刘文泰都被砍了才算解气,最好是将他们一族都诛了去,这样才算是替先皇报了仇,这样才算是称心如意,是吗?”他说到后来语气已是越来越重。
丁四态度恭敬,但语气里仍有掩饰不住的坚持:“不敢作此想法。”
朱厚照不屑地说:“你莫要在此口是心非,当时我虽年纪小,可是查得清清楚楚,先皇身体孱弱,就算是御医,谁又能做到药到病除、妙手回春,他们又不是天上的仙人。”
丁四吃惊地看向朱厚照,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朱厚照见此情形,又从鼻孔里“哼”出一声说:“你们的命是命,这御医和太监的命就不是命吗?”
他这话刚说完,丁四忽然开口问道:“皇上还记得先皇吗?”
朱厚照一愣,然后静了片刻,声音就有了几分叹息:“自是记得的。”
丁四听他这样说心里稍安,心想:这朱厚照也不算是无可救药,还知道记得先皇,总算没有辜负朱祐樘对他的疼爱。他声音有些低落,一字一句清清楚楚说道:“我记得有皇上那日,先皇是极为高兴的。当时我已有了大儿丁德文,先皇对我慨叹说,总算是后继有人了,他那日高兴,不免多喝了几杯,因此倒说了许多肺腑之言。”
朱厚照颇有兴趣地看向丁四,示意他继续说下去,丁四沉思着继续说道:“他说他六岁前根本没见过自己父亲,就算是认到了先太上皇跟前也不敢和他过于亲近,这是他每每想起来遗憾的地方,因此他有了儿子,便不会再让这样的遗憾发生,他说,他说,他要亲自教养皇上,让皇上成为一介明君,去完成他许多没有机会做的事情。”
丁四说到这里,眼睛不禁又浮现起朱祐樘欣喜若狂的面容,心里却是一酸:世间事,不如意者十有**,朱祐樘如果知道现在朱厚照成了这个样子,不知道他会作何感想?
十五 旧事()
屋内一片安静,朱厚照不言,丁四也不语,两人都不知如何开口,过了半天,才听到朱厚照淡淡的声音:“丁捕头,你说当年先皇希望我成为一介明君,那你跟我说说,何为明君?”
丁四一愣,这问题问得他一下子不知该如何回答,过了半晌,他才犹豫着说:“先天下之乐而乐,后天下之忧而忧,以百姓黎民为己任,知人善任,爱民如子,我认为做到这些便是明君了。”
朱厚照听完却不由大笑,如同听到什么笑话一样,在丁四莫名其妙的眼光中,朱厚照傲然说道:“要你这样说,这皇上也太好做了,整天挤出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嘴上说着冠冕堂皇的话,这样便是明君了。”他话音一转,声音低沉有力:“我与你说说史上的明君,秦代始皇帝,统一六国、改革积习,可谓之明君;汉代武帝,雄才大略、击退匈奴,可谓之明君;唐代太宗,胸襟开阔、从谏如流,可谓之明君。所谓明君,必先是铮铮男儿,有热血、有抱负、有能耐,不畏惧流言蜚语,不被名声所累。所谓明君,必是有鲜明的个性,而不是人说长便长,人说短便短。”他说完这些话,又不无骄傲地说:“我自认为我做得并不差。”
听完朱厚照这长长的一席话,丁四无言以对,他忽然发现,他所了解知道的朱厚照,都是大家传来传去的朱厚照,至于朱厚照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从来都不知道。
这时又听朱厚照略有些疲惫的声音响起:“既然太后派你来问我此事,这也是她一桩心事,我就跟你说说当年的情形吧。”他目光深邃,仿佛又回到了朱祐樘逝世时的情形,丁四听到他略带惆怅地说道:“弘治十八年,我那时还不到十五岁,先皇突然病故,我登基第一件事便是要彻查此事,先皇毕竟是我爹,我又怎能让他死得不明不白?”
此时豹房内忽然一声巨吼,原来是刚才那只猛虎缓过了劲,此时正精神奕奕地望着笼子外的朱厚照和丁四。丁四被吓了一跳,待看到笼子关着一只吊睛猛虎时不禁暗叹朱厚照荒唐。朱厚照却像是根本没听到这叫声一样,他忽然抬头望向丁四,嘴里问道:“你既是先皇好友,应该知道他身旁近侍李广吧?”
丁四当然知道李广此人,这人本是宫内太监,后来被朱祐樘宠信,他就渐渐引着朱祐樘做些斋醮烧炼之事,原来有几次也让他碰了巧,求雨时恰得了雨,问吉凶恰应了准,朱祐樘便深信李广是有法术之人,再加上李广又颇为机灵,一直小意伺候着,日子长了,朱祐樘便觉得他是有本领的人,对他便有几分纵容。没想到李广便骄纵起来,时不时做些贪污受贿之事,丁四当时曾向朱祐樘进谏过,没成想李广知道后恼羞成怒,竟和张延龄、狄出尘等人勾结陷害丁四,还意图置他于死地,后来李广事败,朱祐樘派人搜他家,竟搜出一本帐本,上面清清楚楚记录了他收贿的帐目,朱祐樘大怒,使人斩了李广。
此时朱厚照提到李广的名字,不由让丁四又陷到往事的回忆里,笼子里猛虎又吼一声,把丁四从往事拉回到现实中去,他定定神对朱厚照说:“不止知道,我和他之间还有段恩怨。”
朱厚照并不关心丁四和李广之间到底有什么陈年旧事,他单刀直入地问道:“当年李广巧舌如簧,诱骗先皇炼丹,你可有听说过?”
丁四一怔,犹豫了一下才缓缓说道:“我只听说李广甚得先皇欢心,并不曾听先皇提起修炼丹药之事。”
他这边刚说完,那边朱厚照就叹息着说:“你不曾听先皇提过,所以也不知道先皇因出身冷宫就有些不足之症,而李广进言说道教的丹药有延年益寿、强身健体之功效,于是先皇一时糊涂,便跟着吃了些丹药,这本是宫内秘事,我原来也不知晓,只是那时审问太监张瑜、太医院院判刘文泰才知道的。”他一声长叹,有些愤懑地说:“当年秦皇汉武,虽然极富勇才大略,但可惜都妄求长生不老,结果乱服仙丹妙药,白白送了性命,除了这二人外,晋代哀帝司马丕,唐代太宗李世民,都是因此送命的。道家称‘假求外物以自坚固’,认为金丹可固元,本是无稽之谈,为何这么多人都轻信此言呢?”他话里似是有几分愤怒,又有几分无奈。
丁四沉默不语,似是并未对朱厚照所说之事有太多的震惊,他眼中似是一片清明,但掩饰了太多的东西,教人看不甚清楚。
朱厚照既说破此事,索性挑明了说:“我知道,先皇在世时名声甚好,虽然他当年宠信李广之事大家颇有微辞,不过本着为尊者讳的想法,大家并未敢多传,都说是李广太狡猾,所以才误导了先皇,但没人想想,如果尊者不是糊涂,又为何会受了侫人的骗呢?”
他这番话显是指责朱祐樘轻信小人,虽然他话里意思不错,但丁四却有些听不进去,无论如何,子不言父过,朱厚照竟在话里轻轻巧巧说了出来,颇令丁四心里不爽,他一时激愤,不由脱口而出道:“皇上当年宠信公公刘谨,是不是也是一时糊涂呢?”他说完才觉得有些造次,刘瑾是当年朱厚照最为宠信的公公,向来是翻手云覆手雨的,后来被人告发有不臣之心,朱厚照才硬了心肠将他处死,这事向来无人敢在朱厚照面前提前,今日丁四义愤之下说了出来,不过话既出口,他就准备等着朱厚照的勃然大怒。
没想到朱厚照并不为忤,他看了一眼丁四,眼睛里有不屑也有冷漠,随后才淡淡说道:“刘谨臭名远扬,可有谁记得他当年行的罚米例?”原来,当年刘谨为了打击官吏失职和贪污,特别施行了罚米例,并且执法严厉,从不循私,经此一治,官员中渎职贪赃便少了许多。
丁四一怔,又听到朱厚照冷静地说道:“当年浙江饥灾,他降徭役,轻赋税,又拨调银子赈灾,大家也都忘了吧?”他张张嘴,好像要再说出几桩事来,到最后却有些索然无味,又怜悯地看一眼丁四说:“他一介宦官,却严禁太监专权,只是重用焦芳、刘宇、曹元、毕亨、朱恩等人,你又知这是为何?”
他这一番话问得丁四一片茫然,丁四正在模棱两可时忽见朱厚照微微躬起身,紧盯着自己说:“丁四,你不要太轻信别人说的话,这背后有许多事情是你不知道的。”又似是有些讥笑似地说:“皇上这位置也是不好坐的,只会忧思难忘怕最后被活活累死,没些手腕跟谋略又怎能做稳这江山,如果坐都坐不稳,何谈百姓?”
不知为何,丁四听完他这番话无端有些震惊,他看着朱厚照一张无所畏惧、年轻气盛的脸,仿佛从来不认识这位行事乖张、肆无忌惮的皇上一样。
十六 信否()
朱厚照说完这番话后就缄默不语,他嘴角微微上撇,似乎显得有些无情。过了好大一会儿他才有些疲惫似地说:“算了,这些跟你说没用,先皇应该从来没跟你说过这些话,反正你永远不会懂这些的。咱们还是来说说先皇的事吧,先皇宠爱李广,跟着他做些道蘸炼丹之事,自然也服了不少金丹,明着看身子还不错,其实内里早就不行了。当年他祷雨斋戒,偶感伤寒,张瑜赶紧着刘文泰、高廷和等人问诊开药,刘文泰之前曾诊过宪宗病情,哦,宪宗也是生前信番僧、方士服了不少丹药,结果伤了身体,体内积热不下,那时刘文泰和施钦等人想以祛火积寒之药治之,最后却寒不克热,宪宗病逝,刘文泰从此便心里有了计较,先皇病情发作,表面看是伤寒,其实也是被丹药伤了身体,你若与先皇当年有往来,应该知道先皇后来总是口干舌燥,常出大汗,刘文泰等人知道治伤寒易,但治这热症却是极难,当时他们遍查古籍,竟看到以热袪热的方子,他们跟先皇商议后,先皇也同意一试,最初刘文泰等人不敢用太多药量,只用了十一的剂量,可先皇服用药后,身体就比以前好了许多,于是他们大喜,就用了五成的剂量,没想到先皇当晚就鼻血不止而亡。”
丁四听他这段话说得甚是流利,知道他当年也是下了一番功夫的,对朱厚照稍多了些好感,这时又听朱厚照说:“当年先皇跟母后甚是亲密,所以才没把自己身体情况跟试药的事儿跟她说,没想到母后一直耿耿于怀,这么多年了还是不忘。”他目光似炬,紧紧盯住丁四:“丁四,我来问你,你觉得张瑜、施钦、刘文泰等人,真得应该诛九族吗?如此一来,谁还到太医院任职?先前宪宗不治先皇尚未治刘文泰的罪,如果我真让人砍了他们的脑袋,你觉得先皇在天之灵会瞑目吗?”
他一连串反问问得丁四哑口无言,正当丁四犹豫着如何开口时,朱厚照又淡淡说道:“张瑜、施钦等人当年戎边时就已经死去了,现在只剩下刘文泰一人在世,只不过他从边境回来后就隐姓埋名,有人说曾在城隍庙附近见过他,后来便没了消息,你要是真想查就去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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