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出来的小厮在一旁吓白了脸,生怕他有个好歹无法回去交待。罗威在一旁也是吓得慌了手脚,拼命拍着张延龄的胸口,带着哭腔喊道:“延龄,你千万不敢出事,你要出事了我爹非剥了我的皮不可。”他一顿揉搓碰到了张延龄的伤口,倒使张延龄又疼了几分,恨不得破口大骂罗威一通,但觉得身上一丝力气都没有,只能“唉呀唉呀”地叫唤。
正在一团混乱时,丁四带着胡润泽来到人群跟前,他们听到人群中传来阵阵窃窃私语,有人愤慨闹市街头怎敢纵马行乐的,有人好奇问是哪家权贵子弟的,有人捂住心口大叫后怕的,如此种种,不一而足,但大多都是幸灾乐祸、拍手称快的。丁四看地上躺着一人,旁边站着一个小厮已吓糊涂了,还有一男子正半蹲着哭天喊地,禁不住把眉头一皱,走上前说:“先不要吵闹,且看看哪里摔伤了?”
罗威听有人上前说话,抹抹眼泪抬头看一名中年男子站在面前,眉宇间自有一股正气凛然的气质,一下子仿佛有了主心骨一样说:“对,对,对,看看还有救没救。”
丁四示意胡润泽上前查看伤情,胡润泽弯下腰,听到张延龄嘴里小声地哀嚎着,又看了看他身上摔伤的地方,起身对丁四说道:“大人,看伤情尚无性命之忧,但不知道是否摔坏了脑袋,若是脑袋被撞坏了,估计就成了傻子了。”
罗威闻言“哇”一声又要哭出来,但他嘴巴刚张开就听到张延龄一边唉呀一边说道:“你才是傻子呢。”随后嘴里又骂道:“罗威你个王八犊子,老子没摔死也被你闹死了。”
罗威听他骂自己,却是喜滋滋地喊道:“谢天谢地,你总算没事,都说祸害遗千年,想你也没这般容易死。”
丁四听他们说得不堪,眼里闪过一丝微不可见的厌恶,就见胡润泽已轻手轻脚把张延龄扶了起来,张延龄虽然这跤摔得不轻,但胜在年轻,并无什么大碍,他呲牙咧嘴站起来,嘴里说道:“都是你这个二货跟我赛马,若不然,老子哪会从马上摔下来。”
丁四听张延龄一说,这才恍然大悟,明白为什么刚才那马不受控制,赶情是两位纨绔公子临时起意在这街头赛马,他眉头一皱,身上泛起冷意,嘴里口气不由加重了几分:“你二人竟敢在这闹市赛马,不怕马匹受惊踏了路边行人?你们可知刚才要不是我反应迅速,有孩童就要在马蹄下丧命了?”
罗威被斥得一愣,站在那里哑口无言,张延龄正是心烦意乱、浑身疼痛时候,再加上平时根本无人对他呵斥半句,闻言不由大怒:“老子在这赛马怎么啦?别说没伤着人,就算是伤着人,又算得甚大事?唉呀——”他一急,不禁又扯动伤口,嘴里又叫了起来。
丁四闻言勃然大怒:“你是谁家子弟?怎敢如此猖狂?难道不知道我《大明律》有令:‘凡无故于街市镇店,驰骤车马,因而伤人者,减凡斗殴伤一等;至死者,杖一百,流三千里。’今日若这孩童有丝毫闪失,你可是要跟我到应天府衙门走一趟的。”他声色俱厉,倒把张延龄吓得不由向后缩了一缩。
正在这时,忽然又从外面响起了一句气急败坏的喊声:“你又是谁?敢在这街头耀武扬威、横行霸道,要知道,这是当今皇后的弟弟,你要敢动他一根毫毛,全家八代都不得安生。”随着喊声,三名少年把各自所骑之马塞到所带小厮手里,匆匆就挤进人群,正是刚才落在后面的几人,罗威与张延龄赛马,几人在后面慢慢悠悠走着,嘴里还赌着罗威与张延龄谁能赢,没想到正走着看到路旁围着许多人,又在马上匆匆看到张延龄鼻青脸肿站在一旁,正被人怒斥着,还以为张延龄与人生了口角动起手来,几人都是无法无天、不怕惹事的,当下就高喊着挤了进去。
丁四听这几人一说,倒稍微有些犹豫,脸上也露出几分踌躇的神色,暗自却是微微叹了一口气,心想:都说张皇后幼弟从小就被宠坏,在京城里素有“小霸王”一名,今日一见,果然如此,以后若有机会见到皇帝,定要将这情况向朱祐樘说上一说,免得使张皇后名声受到影响。
几人见丁四闷声不语,还以为抬出张皇后的名声吓怕了丁四,一个个禁不住洋洋得意起来。张延龄刚才还是被丁四的气势震住,现在却已是昂首挺胸、不可一世,嘴里叫嚷道:“你小子刚才不是挺嚣张吗?你嚣张呀,还《大明律》呢,你带我进应天府呀,爷还怕了你不成?”
丁四本想教训张延龄几句,使他知晓错处,再也不犯类似的错误,没想到几人更加蛮横,不但没意识到自己错处,反而恬不知耻地在这仗势欺人,禁不住心头火起,不过他久经历练,脸上神情不变,反而更加从容说道:“明太祖时,大都督朱文正为太祖嫡亲的侄儿,因违犯了《大明律》,被太祖砍了脑袋,后来驸马都尉欧阳伦又违犯了《大明律》,也被太祖活生生处死,我朝皇帝爱民如子,赏罚分明,即便是皇后的弟弟触犯了《大明律》,我相信皇帝也会大义灭亲的。另外,张皇后贤明慈悲,如若她知道自己弟弟在闹市纵马行凶,不知会气成什么样子?你既知自己是皇亲国戚,应该爱惜羽毛,为张皇后多添光彩,怎又能仗势欺人、不知悔改,生生使张皇后蒙羞呢?”他义正辞严,一席话说得旁边众人叫好不已。
张延龄被周围人的叫好声闹得很是没有面子,他平日听的都是阿谀奉承之词,哪遇到过今天情形?他本来就摔得难受,又在人前如此丢脸,不由也没了理智,昂首看着丁四说:“你说的那些话,我一句也没听懂。”周围人又是一阵大笑,连带着罗威等四人也觉得丢脸。张延龄如同战斗中的小公鸡一样,气急败坏地又说道:“我就知道,你今天敢动我一指头,你全家就不得安宁。”随即又向罗威四人喝道:“罗威,你们要眼睛出气的吗,还不上前教训这小子,出了事儿,我担着。”
罗威四人一听,纷纷摩拳擦掌、跃跃欲试,胡润泽不由大怒,当下暗暗攥紧了拳头,只要他们敢先动手,自己定要将这几人教训一顿。丁四看罗威几人情形,冷笑一声,嘴里喝道:“你们还想动手不成?”
张延龄得意地说:“你要是跪在地上,叫我三声爷爷,我就饶了你,不让他们揍你。”
丁四哈哈一笑,笑声刚落,伸手将腰间金灿灿弯刀拔出,刀刃顿时在阳光下泛起点点冷意,吓得罗威等人迈出的脚步又缩了回来,一个个看看张延龄又看看丁四,不知道是该上前还是要退后。
张延龄看几人畏畏缩缩的样子,脸上早变了颜色,也不要小厮搀扶,一瘸一拐地走上前,对住丁四说:“你还来劲儿了?你还拔刀子?你……有种你砍我呀。”说着把身子顶上去,眼睛挑衅地看着丁四。
丁四心下一思量,真地就挽了个刀花,一刀就向着张延龄劈了过去。张延龄没想到丁四会真的砍过来,看着弯刀到了眼前,只觉得吓破了胆子,浑身都颤抖起来,小腹一紧,下身湿成一片,原来他竟然吓尿了。丁四手起刀落,却只见弯刀划过之处,挑破了张延龄前襟的几粒扣子,张延龄的胸膛一下就露了出来。
丁四看张延龄抖成一片,眼看着就要哭出来,高声说道:“建昌伯,多有得罪,今日小惩大戒,希望以后能改过自新。”说完后,转身就走出人群,看也不看张延龄一眼。胡润泽两眼发亮,崇拜地看着丁四,紧紧贴在他身后。
张延龄看着丁四远去,竟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旁边罗威几人也是目瞪口呆,待过了一会儿才清醒过来,指使着小厮找轿子抬张延龄。不大功夫,一抬二人小轿过来将张延龄抬上,几人一起灰头土脸离去。
三 春 色()
三春色
旁边众人看够了热闹,都渐渐散去,两位少女看完了刚才的一幕,一边低语着一边漫步前行,这两位少女大约二十岁左右年纪,走在前面的身穿绿色褂子,只是衣服上面只有简单地装饰,与此时京城女眷喜着团花锦绣的风气格格不入,但愈显得这少女如同春日的一棵青葱一样,她身上肤色略黑,眉毛微微挑起,大大的眼睛如同宝石,让人感觉英气勃发。紧贴在她后面的少女身穿黄色褂子,圆圆的脸庞,弯弯的眉毛,弯弯的眼睛,满脸的喜庆,仿佛总带着笑一样。只听黄衣少女凑在绿衣少女耳边小声说:“小姐,刚才那人好帅呀,太爷们儿了。”
绿衣少女心不在焉地说:“是,我也没想到他知道张延鹤身分后还敢教训张延鹤,真是胆识过人。”
黄衣少女又叽叽喳喳说道:“京城果然是藏龙卧虎之地,竟有这样的人才,太让我想不到了。”
绿衣少女展颜一笑说:“喜鹊,到京城才几天,你竟也会转文,能说出‘卧虎藏龙’这样的词,倒让我刮目相看。”
黄衣少女哈哈笑道:“小姐,你别小看我,连左叔都说我聪明呢。”说完后又愁眉苦脸地说:“左叔他们早都到家了吧,咱们什么时候回去呢。小姐,我都想家了。”
绿衣少女若有所思地说:“喜鹊,咱们也快该动身了。”她看看四周后小声地对黄衣少女说:“刚才那人就是丁四。”
黄衣少女不禁“啊”地一声叫道:“小姐,那人真的是丁……”话没说完就被绿衣少女捂住了嘴,等绿衣少女放开她后,她吐了吐舌头说:“差点被人听了去。”又心急火燎地问:“真的吗?你确定?”
绿衣少女点头说:“我看过他画像,错不了的,再说,你看他腰间那把黄澄澄的弯刀,正是御赐的东西,所以江湖上才有‘金刀捕快’之称,大伙都说:‘宁遇阎王,不遇金刀’,指的就是这把金刀了。”
黄衣少女转着眼睛问道:“小姐,他们为什么这么说呢?”
绿衣少女沉思着说:“就是因为丁四缉凶捕盗时分外英勇,宁可拼了性命也要把人拿下,他任捕快这十来年,竟然没有一次失手。”
黄衣少女吐着舌头说:“他倒是厉害。”又一拍手说:“江湖上不是还传说他与红莲教圣姑有过一段恋情。”
绿衣少女转身欲拍黄衣少女的头,被黄衣少女躲了去,绿衣少女终于露出了些笑意说:“喜鹊,没想到你还真是八卦。”说完后笑意又立即隐去,略有些不甘心地说:“不过他到底最后娶了兵马司指挥关大猛的女儿,可见还是个薄情的,我倒宁愿他一直不娶,苦心等着那圣姑,等不着,就一辈子独着。”
黄衣少女看看绿衣少女,小心翼翼地说:“小姐,好像你也挺八卦的。”绿衣少女这才发现自己失言,恼羞成怒地说:“喜鹊,你不说话没人把你给卖了。”
喜鹊促狭一笑,看到绿衣少女要过来抓自己,身子灵活躲开,两人你来我往,手脚伶俐,竟不像平常闺阁女子。路边的桃花被风吹动,扬起阵阵花雨,更是衬得风光旖妮,春光烂漫。
京郊这边一片大好春色,皇城里也是春意盎然。此时,在坤宁宫,春日的阳光透过红色的纱窗在青瓷砖地上投下一片金黄,插在鎏金香炉里的安神香正袅袅腾出几丝烟雾,坤宁宫内因为春天的到来变得一片生机,两名宫女立在廊下,脸上是一脸陶醉的表情,从坤宁宫的东间房里,正传出一阵悠扬的琴声,两名宫女显是被琴声所吸引。这琴声格外悠扬动听,有若是春天泉水叮咚,声声入耳,句句含情。一曲既完,两位宫女还没来得及感慨两句,不知怎一回头见廊下不远处站着一人,就不由吃了一惊,那人三十岁光景,身着明黄色衮龙袍,头戴用金色丝线绣出二龙戏珠图案的翼善冠,眉间稍稍皱起,眼睛微微眯起,脸上露出似悲似悯的表情,这人正是弘治帝朱祐樘,时光荏苒,与当年相比,朱祐樘明显已是中年之人,两鬓也现出银丝来。朱祐樘见宫女惊慌,摆手制止了宫女上前行礼,抬脚就向屋里走去。他刚走进屋里,就见一女子在琴凳上端坐,似乎在想些什么,一见朱祐樘进屋,赶紧要站起来行礼,朱祐樘几步走上前,把她按在凳子上,一边嘴里说道:“皇后琴技又精妙不少。”
原来,坤宁宫里弹琴的女子正是张皇后张月儿,因其母金氏在生女儿时梦到明月入怀,所以才取了这个名字。张皇后圆圆的脸庞,大大的眼睛,肌肤细腻匀称,虽是快将近三十岁的年纪,看上去仍像二十岁出头一样。朱祐樘与张月儿感情甚是深厚,虽膝下只有一子,但朱祐樘后宫只有张皇后一人,连个妃嫔都没纳。张皇后性格活泼,每日常是笑声不断,只是她今日似乎满腹心事,整个人也有些少气无力。听到朱祐樘说话,张月儿强颜欢笑,对着朱祐樘说:“皇上又在变着法子夸我呢。”一边匆匆站起身说:“皇上刚上过早朝吧,等一会儿又要上午朝了,你怎地也不歇会儿就来我这儿。”一边又娇嗔地说:“皇上,你得爱惜自己的身子呀。”
朱祐樘看她神情,微微一叹说:“月儿,今天是明玉的忌日,朕怕你心里不痛快。”朱祐樘嘴里的明玉,正是皇后所生的女儿,可惜冰雪可爱一个孩子,却在去年今日不幸夭折,算起来还不到两岁的年纪。
张月儿欢颜散去,眼里露出一丝哀戚:“明玉最喜欢我弹那首《潇湘水月》,小小一个人儿,连话还说不全,每次我弹起这首曲儿,她就安安静静的,像是完全能听懂一样。”
朱祐樘将张月儿搂在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肩说:“皇后,你莫伤心,咱们还有照儿。”朱祐樘与张月儿数十年来,生有二子一女,但次子朱厚烨与幼女朱秀荣都是早夭,两人身边只有一子朱厚照。
提到朱厚照,张月儿脸上伤心稍淡了一些,禁不住附和着朱祐樘说:“对,幸亏还有照儿。”心里却想:老天对我是照顾还是不照顾呢,我出身贫寒,却有幸身登皇后之位,且深得皇帝宠幸,十多年来连嫔妃都不纳一个,历朝历代有哪个皇帝做得到呢?可惜膝下子嗣单薄,只有一个儿子。又转念一想人哪能十全十美,有所长必有所短,想必上天看自己一帆风顺,故意要自己承受一些挫折。这样一想,心里倒平静许多,只是默默祈祷朱祐樘和朱厚照身体健康,万事无忧,所有苦难都让自己来抗。
朱祐樘见张月儿脸上神色渐渐平静下来,心里也不禁放松下来,他与张皇后少年夫妻,两人相互支撑度过这么多年,感情已是非常深厚。他拍着张月儿的手说:“你这宫里摆设也忒寒酸了些,朕早就说使人布置一番,你总是推辞。”
张月儿听朱祐樘这么一说,倒不禁失声笑起来:“皇上,你还说我,你看你那双靴子,早就该扔了去,你还一直穿在脚上。”
朱祐樘闻言哈哈大笑:“你和我本是大明最有钱的两人,但偏偏却小气得厉害,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只有你这样的皇后才配上我这样的皇上。”
张月儿展颜一笑:“咱们小气点,下面官吏自是不敢过分奢华,我早年听父亲常提起白乐天的两句诗‘一丛深色花,十户中人赋’,咱们手稍紧一点,就省下了百姓养家糊口的费用。”
朱祐樘点头说:“朕的皇后真是贤明。”
张月儿冲朱祐樘似嗔还喜地看上一眼,坤宁宫内一时间春光无限、其乐融融。
四 面 圣()
四面圣
两人正耳鬓厮磨,互诉衷肠,却不防门口有人探头,似乎犹豫着要不要进来。朱祐樘抬眼一看,原来是身边大太监李广,就开口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