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道两字。清流中人如果守不住清贫,就意味着他不能控制自己的玉望,连自己的玉望都控制不住,又怎么保持公心?为师做方面时,可以让自己过的舒服点,百里侯应有体面。但是做了清流,我便要安心做个穷官,这是做言官的规矩。”
范进若有所思,沉默一阵道:“恩师所言让弟子茅塞顿开,您是说,您做什么官,就要像什么官?”
“在其位,谋其政,如是而已。我做方面时,可以为你考功名行方便,可以容忍洪承恩那等人横行乡里,只要我的官可以做下去,这些都不算什么,天下的亲民官都是如此。但是做了清流言官,就要有一颗铁心,一身铁骨,这是做言官的本分。天下言官都是如此,我自当从众。”
范进笑道:“恩师这句从众,如同醍醐灌顶,弟子明白了。但是如今朝政不是前朝可比,即便是清流也少不了同僚应酬,这些使费,总是要有的。再说恩师进了京,总要找房子住,也要添置些家什,哪一项都离不开银两,总要留些金银以备不时之需。”
侯守用将三锭黄金朝范进一推,“我收下一锭黄金,算是收下了你的心意,亦是应付必要之费,其他的你自己留下吧。你与为师的想法不同,所求也不同,少年人好美食好华服好美人,都需要金银使费,而为师无此三好,有一锭黄金便足够了。再者佛山与南海不同,这里重冶铁轻农桑,商贾发达,衙门里的公费银子不缺,为师进京,资斧倒也不至于匮乏。”
见他心意坚决,范进就不好再坚持,侯守用又道:“为师听说,陶简之被逐,归根到底不在为师与他的争斗,而在于广东将行的一条鞭法。他的为人,肯定会阻挠此法实行,所以便先把他调开,为师所知,一条鞭法事与你有些关系?”
“算是吧,弟子于大中丞那里提了几句,写成禀贴上报朝廷,没想到朝廷果然恩准,这事真的成了。”
“一条鞭……你可知这法要想推进下去,有多困难,又要付出多少代价?广东一省胥吏粮长,全指望吃些耗羡维生,你这法一行,他们从中做手脚的余地便小了,没了这些手脚,当差成了无利可图的事,你说他们还有什么心思办事?”
“恩师所言弟子已经想过,但是不管怎么做总是会有人不高兴。要么是胥吏,要么是百姓,胥吏不高兴总比百姓不高兴好些。”
“胥吏不高兴,百姓就很难高兴,任何新法,总是要胥吏去执行。他们只要稍稍更易一分,或是一分不更易,只按着条例执行下去不肯通融,百姓的日子就没法过。前朝王荆公行新法,又何尝不是为了救大宋,救万民。可是青苗保甲,最后成了害民之政,这责任在谁?在百姓?在荆公?还是在胥吏?我做了这么多年方面,何尝不知胥吏盘剥百姓之害,但是总算可以维持住局面,不至于生出大乱,国家便也太平。只要国家太平,百姓的日子艰难些,也还可以生活。这一条鞭法太过激进,如久病之人妄用虎狼之药,救命还是害命,现在却是一言难决。”
范进笑了笑,“恩师所言极是,是弟子把事情想简单了。今后不能在恩师面前聆训,弟子甚是遗憾,只求早日进京,向恩师请教。”
“是啊,咱们师徒这一别,便不知几时才能重见,你如今在大中丞身边效力,说是指教,其实这话是过于抬举为师。不管学问还是做事上,我怕都很难再指教你什么,只是分别在即,跟你说几句肺腑之言,就当是几句废话吧。范进,你的前程总在功名上,不管立多少功,做多少事,最后也是要在场中得出身,那为师就问问你,你觉得八股是什么?”
范进先是一愣,沉吟半晌才道:“弟子认为,八股是绳墨,是规矩,亦是给为官者的一个框子。”
侯守用点点头,铺了张纸,又拿起一根铅笔。由于锦衣卫合作,铅笔在广州附近衙门里已经开始流行,尤其是做记帐之类的工作,都已经开始使用铅笔。侯守用拿着笔在纸上画了一个方框,然后道:
“为官者由科举出,这是前朝就有的事,而科举由八股制艺,则是本朝首开先河。读书人先要做好八股,才能做官,其用意便在于规矩两字。我们做学问,心里始终会有一个框子,告诉我们题目是什么,不能侵上,不能犯下,不能漏题……当我们心中把这些规矩记得牢固,乃至一言一行都先要遵守规矩时,这个框子便算牢固,这个时候才可以去做官。”
他在纸上又画了一个框子,这个方框比方才的方框大了一些,将原本的方框套在里面,又道:
“做官与做文章一样,最重要的同样是规矩。你要让别人守规矩,自己也一样要守规矩。当官的人权力大,规矩比做文章的规矩要宽泛,因为毕竟官场上没有考官来罢黜我们的卷子。只有先学好了八股,自己用绳墨控制住自己,做官时,才有可能约束住自己的言行,不去坏规矩。先读书后做官,最大的作用实际是律己,而非律人。有人说八股文章不务实务,实际上做官要考的东西,本就不必与实务有关,真正有关联的,是你自己的心。只有你有一颗守规矩的心,才能保证任何时候都不逾矩。本来你科举不第,应该闭门苦读,以求下科高中。可是机缘巧合,你现在便是想闭门,怕也不能,这律己一事,就很难靠读书做到,只有靠你自省!”
“恩师教导的是,弟子一定牢记教诲……”
“当日你与洪家结怨,为师如果想帮你敲打一下洪家,也并非不可能。可是如果想要为你出头,就要坏了心中规矩,是以为师不愿为,也不敢为。所怕的,就是一旦人习惯了破坏规矩,就会不再把规矩当一回事,自己的心冲破了牢笼,再想把它抓回来就很难了。而为人者不守规矩害己,为官者不守规矩,便要害天下。”
“你未来的前程为师也不好限量,只希望你记住一点,不管到了什么时候,不要忘了自己的初心,也不要忘了我们是读书人。读书人要教别人守规矩,自己也要守规矩,这个天下人都守住规矩时,便是太平盛世,否则就要天下大乱!”
他看看范进,问道:“你到现在是不是还没取字?”
“正是。”
“既然如此,为师就送你个字。退思……范进,字退思。以后你多想想我送你的字,便知道为师的期许所在。”
范进也明白,侯守用并不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清官,但同样也不是酷吏或是贪官。他更像是这个时代大多数官僚一样,按照官员的标准行事,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追求的是四平八稳,安稳着陆。自己灭了洪家满门,又在南澳岛上发财这些事,在他看来,实际已经超越了底线。
这里面更为严重的还是一条鞭法,在嘉靖年间甫推即废的新法,于民间以及基层而言,自然是有很多负面看法,否则也不至于推行不下去。自己撺掇着凌云翼推行新法,连带陶简之的纱帽也因此被敲掉。不管侯守用看陶简之如何不顺眼,这种手段,都是他所不喜欢的。送自己这个字,也就是在提醒自己,多考虑一下退路。
不过能提点就证明还是拿自己当弟子看,如果是个路人,就连提点都犯不上。分别在即,范进也无意争辩什么,只郑重一礼道:“弟子多谢恩师赐字。”
“你我位属师徒,不须言谢,只要你能多想想为师说的话便好。为师于京城之内,静待你高中佳音,他日同朝为官,亦莫忘今日你我之间这番交谈便好。”
十里官亭,酒残菜凉,侯守用亲乘坐骑,家人挑着行囊于前引马,范进及一干送行官署望着远去的县令,高声唱赞祝贺。望着侯守用远去背影,范进口内轻轻念起后世弘一大师所创作的那首词,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壶浊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第一百一十七章 幼学琼林()
广州城内。
南澳大捷的消息,已经在城里传开,于百姓而言,这种胜利对生活实际没有太直观的意义。最多就是有人憧憬着,既然海盗已经扫平,那前段时间为应付军饷而加征的税是不是可以免掉。
海盗被消灭对民生最大改善,大约就是物价回落,之前由于海面不靖,商贾不行物资减少,物价当然就变得高起来。既然海盗没有了,商人可以放心贸易,想来用不了太久物价就可以降低。
加上各海商家族为了庆祝这个消息,有意在城里营造喜悦气氛,于一些并不重要的小商品上给些优惠,又在家门口发放些馒头,于是整个城池的气氛终究被带动起来,百姓脸上大多有光彩,仿佛都在庆贺着林凤势力的灭亡。
噼里啪啦的鞭炮声闯进小院,惊散了这处小天地的清幽。院子里的人并未受到城市里环境感染,面上表情依旧是焦急多于欢喜。一身簇新袄裙,头上还特意插了支银簪子的胡大姐焦急地望向门口,时而看看天,时而留神倾听,但是在这鞭炮声的干扰下,实际什么也听不到的。
身着大袖衫打扮得越发像个贵妇的梁盼弟从房里走出,没好气道:“你急什么,现在是进仔的女人了,要学着体面点,稳重点,不要像个乡下丫头似的慌慌张张的,人家会笑你,也会笑进仔。你丢自己的脸就好了,不要丢他的脸。”
“可是……明明说的,进哥儿今天回来的……连锦衣卫都这么说,为什么还没回来啊。会不会被人拉去喝花酒,去那种地方啊……”
胡大姐儿既有些委屈又有些忐忑地问道,毕竟范庄富裕之后,她见过不止一个男子开始沉迷赌钱或是喝酒,还有的和些不三不四的女人来往。虽然她相信自己的进哥儿不至于如此,可是万一他要是被坏人带着去了那些地方,又该怎么是好?
梁盼弟道:“你把进仔看的太低了,他怎么可能去那种地方?再说,就算去又怎么样?他现在有钱了,男人么,就算是应酬一下也很正常。”她嘴上这么说,可是说到后一句,自己也没了底气,恨恨地踢了踢门槛,“他要是真敢去,看我回来怎么收拾他……”
“三姐,你说进哥儿有没有受伤?听说他跟着官兵去杀海盗,杀了好多好多强盗……杀海盗啊,那么危险的事他怎么可以去做?你说,海盗们会不会打他,会不会砍伤他……他是个读书人啊,怎么打的过人家,要是受伤了,会不会很疼?”
“受伤应该是不会,他这个人很聪明的,不会让自己受伤。再说他这么做,也是为了我们,尤其是为了大婶。不把那些海盗搞死,咱们都没有安生日子过,你就不要多想了,你的进哥不是小孩子,知道怎么保护自己的。他最多就是被人拉去喝喝花酒,晚上肯定会回来的,你先回房去吧,万一他要半夜回来,你在这里等到半夜啊。”
“对啊,我就是要等到半夜,我要看看进哥儿瘦了没有,有没有受伤。我要进哥一回来就能看见我,我好想他跟我说说话,不管说什么都行。”
一阵马嘶声在院外响起,紧接着院门被敲响,胡大姐儿的心陡然到了嗓子眼,虽然不知道来的是谁,但是一种心灵感应告诉她,来的就是自己朝思暮想地那个人。开口想问是谁,却发现因为紧张加上喜悦,声音闷在喉咙里居然说不出来。而方才稳重大方的梁盼弟,却如同旋风般冲出了房间,胡大姐只觉得耳旁生风,梁盼弟已经冲到门口,向外大喊道:“谁……谁啊?”
“我啊,范进了。三姐开门。”
院门打开,一身崭新衣衫,胸前还戴了个大红绸子彩球的范进站在门首,见身边无人,梁盼弟大胆地抱住范进,先是一个肥嘴之后才上下端详着,“让我看看,你受伤了没有?那些扑街海盗要是敢伤你一根寒毛,我就把他们都砍成十八段做汤。”
“没啊,我这么威武,那些海盗哪里伤的到我?你看我威风不威风?一进城啊,几位员外就带人把我围起来,披红挂彩,又拉着我说个没完,还要让我去红袖招吃酒,我是费了好大力气,才冲出来的,要不然今晚是别想回家了。我们有话进房去说,还有这马也栓在院里吧,几位员外送的,丢掉太可惜了,留着吧。”
胡大姐的个子比三姐为矮,小院的门范围有限,梁盼弟一挡住,基本就没了她的地方。饶是她又是跳脚又是左右晃,视线依旧被挡得死死的,急的几乎要哭出来。直到范进牵了马进院子,她才找到机会无限委屈地喊了一声,“进哥儿……”
“大姐儿,你也来了?乖了,怎么见面就要哭啊,难道我回来你不高兴?让我看看,越来越漂亮了,这身打扮可以比的上城里人了。”
胡大姐被他说的满面含羞低下头摆弄着衣角,“哪有,还不是进哥儿给了银子,就可以打扮一下了。其实我平时在家里也还是穿原来的衣服,要不然一下田啊,多好的衣服都要脏掉。就是为了见进哥儿,才换了这身。”
“是啊,大姐儿确实变漂亮了,女孩子成了女人,当然就好看了。村里好几个人来提亲,要娶大姐儿呢,是不是?”
听梁盼弟如此说,胡大姐儿面色大变,连忙拉着范进袖子道:“进哥儿,我没有……我真的没有,是那些人非要来提亲的,都被我骂了出去,最后一个还被我拿着刀子砍,就再没人敢来了。真的……我真的不想嫁别人,我是进哥儿的人,我谁也不嫁。”
范进笑着摸摸她的脸蛋,“我知道的,你不用多解释,我相信你的。先坐,一会跟我说说家里的情形。”
胡大姐儿被他一摸,脸上顿时满是笑意,乖巧地应了一声,又拉着范进的手上看下看,边看边道:“进哥儿你没受伤就太好了,我一直担心你被他们打伤,那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你真威风,这次灭了那些海盗,我早说过,进哥儿是大英雄大豪杰,比所有人都厉害。”
“别乱说,灭海盗是殷制军用兵有方,三军将士得力,我一个书生,哪算的上英雄,让别人听到要不高兴的。”
“我不管了,我只知道进哥儿是大英雄,反正对我来说,所有人加起来,也不如进哥儿厉害。就是不如。”
范进笑了笑拉着她坐在院里,又招呼梁盼弟过来,压低声音道:“有没有人找过你们,送什么东西。”
“有了,海盗比官府讲信用多了,你立了这么大功,官府方面也没看给多少赏钱,倒是海盗把答应的好处送来了。一千二百多两黄金,真大方。还有好几十颗珠子,几十件首饰。我算了算,怎么也能值六七千银子。就是不容易出手,你也知道,在广州想找这么个阔人,一下子兑这么多银子出来,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不急,慢慢来,我现在急着出手,也容易给人找到把柄,先留着吧。藏的稳当?”
梁盼弟一笑,“你放心吧,我也不是第一天跑江湖的,从码头运过来的时候,都埋在咸鱼下面,等埋到院子里时,都是晚上我一个人做的,没人看见。需要转移的时候,也一样来挖就可以了。”
“三姐一个人挖,又埋这么多东西,很辛苦啊。”
“我这个人劳碌命习惯了,再说晚上你不睡在我身边,我也睡不下,做点事,倒是省得自己熬夜。”
范进看看胡大姐儿,“你看,这些就是我冒险换来的,很值得啊。我们小范庄全庄子的财产加起来,也无非就是这个数了。我现在有了这么多钱,可以给你买好多漂亮的衣裳还有首饰,也不用你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