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说这个,那人去的方向,我怎么感觉是……进城?这么晚了,他能叫开城门?”
“猫有猫道,鼠有鼠道,大概爬城吧。不过这么晚了,他进城去干什么?”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想起一件事,杀手进城,自然是要去杀人。这回的广州,八成要出大乱子。想到与这么个修罗般的人物擦肩而过,夏日的夜晚,两名公人只觉得周身发凉,一人默默念叨着:“不光是喝汤了,这回必须找个神婆收惊才行啊,太吓人了。”
半个时辰之后,肥佬王骂骂咧咧地打开了房门,准备教训一番这个深更半夜砸门地不速之客,不管是谁,也先骂他个七荤八素再说。可是门刚一打开,一个皮囊就递过来,在一声惊叫声中,皮囊落地,人头在小院里来回滚动。房间里,披衣而起的梁二姐已经问道:“这么晚了,谁啊?”孩子的哭闹声,也随之响起。
阳光普照。
于码头的变故,或是两名公人的遭遇以及锦衣卫对码头帮派的整顿,与范进实际都已经没了关系。虽然人回了城,萨世忠也想着干大事,可是范进却以大收试在即,读书备考的名义在凌云翼那里告了假,回到家里读书。以退避的方式,躲开暴风眼。
随着林凤的被拿,围绕着利益的争夺也变得更为直接。固然由于读书人的身份,大家不好像武人那样攘臂挥拳的搏斗,但是无形刀剑杀伤力未必就小过真家伙。范进这种出头鸟,自身又没有功名根基,更容易成为众矢之的。
像是陈璘被参,显然就是凌云翼身边的人与罗应鹤合作的结果,借打击陈璘以打压范进的势头,不能让他蹿升的太快。至少也要给巡抚留下一个范进为人见识短浅,行事乖张的印象。
范进如果选择反攻回去倒也不是不行,靠着自己的知识见识以及萨世忠等人的力量,未尝不能和那些幕僚见个高下。不过敌死一千自损八百,自己肯定也要付出代价。更何况那些幕僚或是跟随凌云翼多年,或是同乡,真到了取舍的时候,范进也说不好凌云翼会舍弃哪边。再者给东主留下一个自己咄咄逼人见功即抢的印象并不明智,之前维持的形象也会打折扣,考量再三还是选择了退。
当然,给萨世忠那边出的主意也是要出,偶尔锦衣卫也会送些情报来,大家分析该如何抓人。范进本来就不是这方面的专业人士,所能提出的意见,未必算多高明,只是参与进去,分些功劳罢了,日子过的反倒是比眼下巡抚衙门清闲。比起衙门操劳埋身文牍,还是这小院里的风景更为迷人。
“进仔,三姐这衣服好看不好看?颜色可能艳了些,不过好在只在院子里穿就没关系,穿出去就被人家笑话,说我是妖怪了。”
头上插着范进送的木簪,身着大红袄裙的梁盼弟,整个人如同一朵怒放牡丹,在范进面前转了两个圈子,随后又学着大家闺秀的样子,飘飘一福。“怎么样,三姐美不美?”
自从上次被砍之后,梁盼弟对待范进的态度就大为改观。以往的她虽然与范进相好,但是在亲热上总是有所避忌。或是碍于身份,或是考虑到年龄的差距,显得很被动。两人相处模式基本都是范进进攻,盼弟逃避。可是自从这次从乡下回来,梁盼弟一改往日风格,转守为攻,如火热情让范进心神皆醉,半步都不想离开她。
看着她那一身大红,范进拍手道:“美,当然美了。什么老妖婆,三姐你今年还不到三十岁,正是女人的好年华,如同鲜花怒放,不要把自己说老了。不过平时三姐不是总要我多读书么,怎么今天反倒不要我读书了?”
“上吊也要缓口气,今天我不去盯粮仓,你不读书,咱们两个谁也不叫,好好说说话好不好?就算大姐儿来,也不许你开门!只要进仔你觉得好看,我这银子就没白花,我跟你讲啊,我买了好几件衣服,你等着,我一件件换给你看,你看看美不美。”
“美当然是美的,就是这衣服那么好,簪子太旧了,拔下来换个新的。”
“敢?谁敢动我的簪子,我跟他拼命!我现在要说买首饰呢,是能买不少的,也有人愿意送我些东西,但是于我而言,就算把天下的首饰都堆到我面前,也换不回这一根簪子,只为它是你送的就是最好的。你坐着不要动,我去换衣服。”
第九十四章 花烛()
在夏日的上午,穿着一件夏布短衫,躺在安乐椅上,摇着扇,惬意地前后晃动着身体。石桌上放一壶香茶,眼前美艳佳人如同献宝一般,一件件更换衣衫,又做出诸般媚态,所谓女为悦己者容,大抵如此。
梁盼弟等到将所有衣服在范进眼前逐次穿了一遍,又按着他的要求摆出各样姿势,她与范进之间相处,半似爱人半似姐弟,总是处于较为强势地位,这种要求通常是不肯的。可是今天她却一反常态,按着范进的要求摆姿势,还主动学起大家闺秀。
“我见到人家大户人家小姐,就是这个样子的,可是我做起来就不好看。真是的,明明功夫可以打的出,就是到做淑女时就不灵光,真是气死人。”
“话不是这么说,要我看还是三姐你这样子最好看了,那些大户人家的做派,我反倒不喜欢。”
衣服换了一轮,梁盼弟又换回了一开始那件大红,为范进摇扇扇凉,头上的木簪在男子面前晃来晃去。
范进问道:“粮行那边,今天是二姐在管?”
“没啊,二姐这两天说是不舒服,在粮行请了假,肥佬王也没去衙门上工,大概两人又吵架了。自从林凤被抓之后就是这个样子,原本以为二姐有福,找了个好归宿。哪知这个男人到事情上也是靠不住的,官府一吓人就软了,如果不是进仔你帮忙,他怕不是要把二姐送到衙门去。二姐帮他生了个仔啊,结果他说翻脸就翻脸,简直不是人啊。那次两人就大吵了一架,全都破了相,接着就三天两头吵架喽。姐夫不喜欢姐姐帮我做生意抛头露面,姐姐担心他靠不住,就想自己赚几个傍身钱,我想准是又动了手,只好养伤吧。”
“这也不好怪姐夫,通匪的罪名可大可小,陶简之又是出名铁面无情,公人犯法罪加一等。当时差点把姐夫也抓进去吃牢饭,他是怕了。”
梁盼弟微笑着抱住范进道:“可我的进仔就没怕啊,不但没怕,还为我写担保,我知道一字入公门,九牛拉不出。你保了我和二姐,自己也担着好大干系,两下一比,肥佬王这头猪,就越发显得不是东西了。算了不提他,提起就烦,随他怎么都好。过几天我去看看二姐,如果他对二姐真的不好,就让他们和离,二姐跟我做生意就好了。”
“他跟我不能比么,我在巡抚身边做事,他只是一个小小班头,大家站的位置不一样,能做的事就不一样多。再说他跟前面的老婆有两个孩子,跟二姐有一个,三个孩子要管,考虑的问题就比较多。当然,他的胆子不如我大,这倒也是没错的。”
由于范通的罪名是参与谋反,细究起来,就要株连全家。他一进锦衣大牢,就招出了梁盼弟及其姐妹,这下就连二姐都要受牵连,肥佬王被革了职,就想着把老婆送到监狱里去领罪,两下打了好大一场饥荒。最后还是范进出面具结担保,才免了两个女人的罪过。
提起这事,梁盼弟脸上笑意更浓,
“是啊,你色胆包天么。我这个反贼家眷你也敢包庇,二姐后来跟我说,老天爷最公平了,先是让我被爹卖了,后又让我嫁给范通这样的人,但是却把你补偿给了我,总起来看,我们一家四姐妹,以我的命数最好。”梁盼弟略一沉吟,看看范进道“我前两天去了次衙门,看了看……范通。”
范进倒是很大方,笑道:“一叶夫妻百日恩,去看看他也是应该的。他怎么样?那么乱的场面居然没被砍死,真是乌龟命,这样都收不走。”
“如果不是跟他嫁到范庄,就不会遇到进仔,虽然气他拿枪打你,但是我终究也是对他不住,所以去看看他,如果能帮,我也会帮一些。他虽然没死,其实也比死好不多。那么大把年纪了,锦衣卫又给他上了刑,哪里扛的住,人不人鬼不鬼,说是不死,也就是熬时间而已。他脑子已经被打的不大清醒,嘴里反复念叨地就是在咒我们,那样子很可怕……吓的我赶紧去庙里烧了香,又给你请了道符来。”
她找出一个拿了根红绳子栓的护身符,亲手给范进系在脖子上,“我知道你们读书人有文昌大帝庇佑,百邪不侵,可是听说恶鬼咒人很凶,还是小心点好。这是请王尼姑开了光的,收了我三两银子呢,一定很厉害的,你戴着包你没事。”
范进没有接护身符,反倒抓着梁盼弟的手,“他活着我都不怕,真变成了鬼,又能把我怎么样呢?以后不许你和王尼姑来往,什么尼姑啊道姑啊,一律不许往来,下次再听说你跟这个尼姑来往,我就去砸她的庙。”
“我也知道,她多半是骗人的。可是你没看见,范通那扑街当时样子多吓人,身上都招了苍蝇,说话有气无力,还在那里咒我们。他要咒我没关系啊,为了你就算下让我下十八层地狱也没关系,可是他在咒你啊。哪怕是花钱买心安,只要你没事就好了。你现在前程似锦,正该发达的时候,对这种事还是要小心。”
她挂上了护身符似是无意地问道:“你这次回家发了大财,是不是有好多人给你提亲,你有没有……中意的?跟姐说说,看看姐认识不认识?广州城里也有好几家员外想要招你做女婿,像是木商李老爷,还有做绸缎的黄老爷他们,都让你画过喜容,知道你生的样子好,现在又有了前途,都想把自家家的女儿许给你。还愿意出……一大笔陪嫁。”
她顿了顿,又笑道:“他们也有人托到我,让我关说一下,答应给我好处。那些好处我是不要的,只是你也该考虑成家立业讨老婆了。你说说看,你中意什么样的,三姐帮你守关。那些女子我见过几个,面皮白白的,说话声音很细,人很乖,走路像风摆杨柳,才不像三姐我这样的男人婆。”
“所以你才要学她们的样子?买她们一样的衣服,学着她们走路说话。其实我说这是没必要的,她们有她们的特点,你有你的长处,没必要学,也学不来。”范进捧起梁盼弟的脸,朝着她亲了下去,
“最好的就在我眼前,那些就没必要看。至于将来成亲,看情况吧,广州城这些富商……他们不够资格。我这次回乡,不是去讨老婆,而是去报仇的。洪家的事差不多解决了,顺带还交了个好朋友,这个朋友未来对你对我都很有用,这个人你也认识,陈龙崖……”
等听到范进说了与陈璘结交的情形,梁盼弟的嘴巴在不经意间慢慢张大,。
“你是说,那位陈将军,想要拜你为师?这……这他的年纪也太大了点,收这么大的徒弟,会折阳寿的。”
饶是梁盼弟见多识广,听了范进的介绍,也是大吃一惊。作为武人,她还是比较习惯于按照武艺来决定一个人的地位,陈璘的功夫是她亲眼见到的,是一刀一枪的军班武艺,不是她这种江湖手段所能颉颃。在梁盼弟心里,对于这位将军的看法,反倒要在一干文官之上。
更何况不管怎么说,其也是三品武官,年纪更是到了中年,范进一个毛头书生,不过是讲些洗手喝开水外带着针线缝伤口之类的话,对方就想要拜师,未免有些匪夷所思。
这些知识,在村子里范进就向她讲过,也正因为得来过于容易,在梁盼弟心里,并不真的认为其有多了不起。只因为是范进的教授,才愿意记在心里并将之当做生活指南,并不代表真的认可什么。只将其看做是极寻常的学问,从未想过仅靠这些,就能折服一个武将。
范进笑道:“陈龙崖这个人有毛病,贪财,而且非常贪,属于见钱不要命。另外对部下约束的也不得力,他的兵军纪涣散。可是这个人也有优点,比如他尊敬知识,也在意部下的性命。我这些知识三姐是挺得久了,再加上毕竟不是军人,自然不当一回事。在他听来,这些东西可以换回他部下儿郎的性命,让部队少一些伤亡,便是万金不换的金石良言。”
“武人得军功当然是最主要的,可是如果可以弄出一套方法,让部下减少死伤,便是巡抚也要为他上报。靠此一事叙功,他也可以升个一两级前程,就算是大柱史的本章,也会因为这功劳而减弱分量。更何况,我是书生啊,别看他是武将,比起文官来,分量差的远呢。我如果中了举发过了,再中了进士,将来做了文官,他反倒是要指望我来当靠山。光会砍人是没前途的,一定要能读书,才能站的稳。”
梁盼弟点头道:“那他拜你为师,就是为了偷你的东西归自己用?那这人就很不好了,居然想着夺功。既然那些缝合啊,护理什么的,可以立这么大的功劳,为什么你不自己要?”
“不是偷,是送。其实拜师这话说说就算了,我又不是什么广东名士,连功名都还没有,如果真答应下来,陈龙崖嘴上欢喜,时间一长就会觉得吃亏,心里反倒会不高兴。就算真的指望我当靠山,不会说什么,心里总是不痛快。所以我压根没同意他拜师,只说大家以后以朋友身份来往,这些东西我写给他,他誊抄一份以自己的名义上报,将来如果用我帮忙的时候,我不会有二话,这样相处对谁都好。我给他这个东西,也没什么大不了,我压根就不想在军队里做事,这些军功上的东西让武人去报最合适。再说陈龙崖是场面上的人,不会不懂投桃报李的规矩。比如我家里的房子,他就派了一队兵专门来负责营造,连当保镖再当苦力,一举两德,这就是他的报答之一。再说粮食收支上,他也派了人关照,今后三姐军粮生意也不用那么辛苦了,看看你的手,都多了好多茧子。”
梁盼弟脸微一热,“为了进仔啊,就算再辛苦也没有关系。再说我就是个劳碌命,辛苦一点多做一点累不坏的。现在生意也上了轨道,眼看着银子自己跑到我口袋里来,饮水思源,还不都是进仔的功劳?你为我做的那个什么规划啊管理啊,我也都用上了,现在生意越做越顺手。外人都说我梁三姐本事,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的进仔才本事。”
“哦,我这么本事,那有什么奖励?”
“奖你一顿好东西。快放手了,姐去叫菜,再去买些好酒,今天我们两个好好喝几杯,就算是神仙来,也别想打扰我们。”
梁盼弟是个手脚勤快的女人,往日整治酒饭都是自己动手,可是今天她似乎是顾忌这身大红新衣,并没有下厨去整治,而是到了酒楼叫菜。如今她生意做的顺,手上颇有几文钱,于范进身上更是不吝使费,天到了下午,就将一桌酒席另带一坛上好南酒摆到卧室里。
两人推杯换盏说着闲话,谈着广州城里的见闻,又或者是生意上的事,仿佛一对了老夫老妻在闲话共饮。梁盼弟混迹于市井,喝酒的时候猜拳行令,跟男人其实也差不多。可是今天她喝的却很斯文,偶尔与范进对视,还会娇羞地侧过头。
往日里豪爽的女子,忽然变成了这么副样子,更让范进觉得有趣,于是这酒的味道就越喝越甜。时间在两人的谈笑间飞逝,太阳趁着这对男女不注意悄悄溜走,乌云遮住了月亮的眼睛,不让其偷看。
眼见天黑了,梁盼弟忽然放下酒杯对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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