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范进道谢之后,张氏又道:“二哥还有句话托我带给世兄,得饶人处且饶人,万事不必做得太绝。毕家兄弟于大同终究是有功之臣,而且与代王府颇有交情,打狗也得看主人。如果随便处置了他们,只怕将来代王府要说话。”
“他们与代王府的关系很亲厚?”
张氏摇头道:“这我就不知道了,我大多数时间住在蒲州,来大同的时间不多。那位代王府的小王爷风评不好,我不想见他。好在宗室不能离开藩地,我待在家里就不用担心。这次听说范世兄来,我才求老爷允准,让我来大同走一趟。所以这边的事我知道的有限,只是听二哥说这毕家兄弟与小王爷很有些交情,也是小王爷的座上宾。一个赳赳武夫能得小王爷赏识,自是莫大光彩,想来必然是心腹或是极好的朋友,才会有这种待遇。”
范进点点头,“多谢世伯提点,改日范某必然登门道谢。”
“退思是自己人,不能看着你吃亏,提点几句,也是做长辈应尽责任,不必这么客气。”
“谢总是要谢的,即使不谢提点之恩,也要谢过对嫣红的救命之恩。”
张氏看看范进,“退思与嫣红姑娘很投缘?”
“初次见面,这一层还谈不到。”
“那我怎么看退思对嫣红格外关照,甚至为了她不惜请出尚方宝剑。”
“我请尚方剑杀人,不是因为嫣红自身,而是因为她是无辜。”
范进看着张氏,面色严肃道:“嫣红因何被害,我心知肚明。人们叫我白面包公,这句话我是不敢认的。包待制是神,我不过是个凡夫俗子。既没有只手挽狂澜的才干,更没有那份雄心壮志。我所求者,也就是做出点功业,让老百姓不至于听到我的名字就心惊胆战或是咬牙切齿,自己也能落个荣华富贵。你好我好大家都好,所有人过各自的好生活,有怨气也不要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就好了。我来山西肯定是要做事,否则对不起尚方宝剑。但是从没想过要把事情做绝,大家各自退一步,对谁都好。可是这不代表我没有脾气。一步都不肯退,把我的退让当成软弱步步紧逼,乃至戕害无辜来吓人,这些事让我怎么忍?如果嫣红有了意外,第一对不起我的良心,第二也等于落我的面子。我连一个弱女子都保不住,有什么资格帮所有人申冤做主?所以我谢你,也谢世伯,既是谢你们帮我保全面子,也是谢你们帮我保住一个无辜的生命,免得我背负太多罪业。”
说到这里,范进又叹了口气。“其实我的事大家都知道,我是家里独苗,到现在还没有子嗣,自然想着多积点福报,让范家早点开枝散叶。这也是我的一点私心。”
张氏看着范进,“若是没有这些原因,只单纯是为了一个无辜女子,退思会做到哪一步呢?”
“这……很难说,我不是一个侠客,我有我的家室我的牵挂,所以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这种事肯定做不来。匹夫一怒血溅五步也办不到,不过力之所及范围之内,我不会让凶手和幕后主使好过。人说文人无胆,或许没有说错,让我提着刀从门口砍到府里,再从里面杀出来,这种本事我固然没有,即使有也不能做。”
张氏嫣然一笑,“退思说的都是实话。如果你拍着胸脯保证会让凶手血债血偿,那就是有意骗我了。你肯对我说实话,我很欢喜,证明我没有帮错人。退思下一步,是不是就准备为嫣红姑娘报仇了?”
“算是吧。其实不光是为了嫣红,也是为了我自己。不管怎么说,他们自己送到我手上,就别怪我不客气。”
张氏道:“你应该知道,做这件事很难。”
“当然。我的对手是何等强悍,自己心里是有数的。我是个独官,除了一口宝剑以外,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权柄。要想在这里斗倒这么一头庞然大物,实在太难了。”
“所以退思需要盟友。”张氏微微一笑,“我们会帮你。”
大同,张府内。
张四象看着老神在在的叔父以及二哥,很有些不解地问道:
“其实这一局如果我们一开始帮代王府,是不是容易一些。包括那么多付出和代价,都可以省下来。犯不上花这么大本钱,捧那个广东蛮子。”
张允龄摇头道:“别人给的,跟你自己拿的,总归是不一样。张居正春秋正盛,天知道还能做多久首辅。我们这次的事情如果做得太极端,等于挑明了和张江陵打对台,不但对我家没有好处,还会影响你大哥的仕途。所以我们必须要范进拿我们当自己人,包括给张居正的书信里,也要拿我们视为盟友。只有这样,张居正才会相信你大哥,他在朝中的日子就好过一些。大明的商贾永远受制于庙堂,如果没有你大哥遮风挡雨,没有几家合作,我们连维持这份家业都困难,更不要说其他。”
“可是……我们早晚要和范进翻脸。”
“所以才要找个人承担罪责。”张四端接过话来。
“咱们抓他的把柄,他不敢和张居正提一个字,否则保证死得很惨。如果再有一个人刻意跟他为难,乃至要对他下杀手,范进就算真的死在山西,也和我们没有关系。代王府世居于此地连阡陌,整个山西的膏腴之地,代王府就占了两成以上。虽然有一部分寄存在我们名下,但是收益总归有限。于其受制于人,不如自己拿在手里。可是抢夺宗室田地这种事,麻烦很大的,搞不好就要惹怒朝廷自身遭遇不测。让范进和张居正顶在前面,替我们承担责任,我们自己拿好处不是更好?”
张允龄道:“朱鼐铉这个人,也不是一个可以合作的对象。最早他有求于我们,还算是恭顺。这几年他羽翼渐丰,原形毕露,已经有些不受控制。私下里甚至还想要搜集我们的把柄作为要挟,这个人不除,早晚是我们的心头之患。这次把他和范进一起解决,最好不过。”
张四象道:“这么一说我倒是明白了。只不过范进那愣头青若是只知道拿尚方剑杀人,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
张允龄摇头道:“如果他只有一口尚方剑,我根本不会理他。可是老夫看来,这个人并不简单,这次朱鼐铉逼出了他的真火,我们正好看看他的成色到底如何。是龙是虫,这次正好看个明白。”
“我相信大同城里等着看我怎么解决这件事的人很多,有些人事想看笑话,也有些人是单纯觉得我做不来或是太荒唐,准备等我搞糟以后出来收拾局面,也有些人是想看我的成色,如果我表现得够好,或许会多出很多盟友。反过来,就真的举步维艰,什么事情都做不成。”
由于嫣红的伤情要有四个时辰观察期,张氏就理所当然的留了下来。范进对于她的情绪大概能揣摩出几分,但是也不太完全。这女孩对自己有好感毋庸置疑,但是好感到了哪一步现却说不好。给自己上药时,那种强行表现出来的亲近,就像一根刺横在心里,让他对于这个女子的用心和真实想法总是有所怀疑。
现在两人虽然同居一室,张氏的态度也远比上次热情,但范进依旧保持着距离,没有与她过分接近。这种疏离感对于双方而言,似乎都非常舒服,让彼此的交涉更为融洽。
心中这些分析算不上机密,即使自己不说,那些人也是这么想,索性就把这些都说了出来。一般到女子对于这种算计谋略并不感兴趣,才子应该谈风花雪月,讲这些东西会严重损失好感度。但是狂粉的价值就在于,不管偶像谈什么,她都会有兴趣,之前徐六如此,如今张氏也如是。而且张氏来察院衙门的目的显然并不单纯,除了救人以外,还承担着信使的责任,对于范进这些话她不但听得津津有味,显然还记在心里。
她问道:“那退思可曾想到了什么法子?难不成是要毕守信招认幕后主使?”
“我把他大哥杀了,他怎么可能还跟我说出幕后主使?这条路走不通了。”
张氏道:“原来退思早就猜出这一点了?那为什么还要杀了毕守忠?”
“大概是因为涵养还不够吧?”范进一笑,“我虽然知道事情是这样,可是当时看到嫣红那个样子,就有一股火升起来,不杀了毕守忠,这股火就没地方发散,所以一时控制不住自己,也就做了件糊涂事。”
张氏摇头道:“这件事并不糊涂。如果退思不杀毕守忠,或许是个智者,但是绝不是个父母官。父母看到子女被伤害时,不会理智地去考虑得失,只会想着报仇。正因为你杀了毕守忠,我才相信你是真有可能为百姓出头,去对付那些大人物。我这么想,百姓也会这么想。有些人可能会疏远你,但是接近你的人只会更多。”
范进一愣,打量张氏的眼光也有些不一样。他原本看来,张氏也就是徐六那种大家闺秀,家学渊源之下,比普通的劳动妇女见识修养都高些,但是格局也就是那么大。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就是她们的全部世界,于外界的事所知不多。可是现在看张氏说话时的神态以及交谈内容,其分明是个极为聪慧通晓事务的女子,与之前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形象完全不同。
看他的样子,张氏叹了口气。“我知道退思在想什么,其实今天也是我第一次不再装傻。如果今天在我面前的不是退思,或者退思不曾拔出尚方剑杀人,我都不会说这些,也不会把这一面给你看。退思既然肯保护嫣红,想必也不会害我,你能答应我,不把今天我们谈话的内容告诉任何人么?记住,我说的是任何人。”
范进看她神色郑重的样子,与之前呈现在自己面前的解语娇花完全不同,心内越发生疑。点头道:“可以,我答应小姐的要求,但是你能告诉我原因么?”
“这……现在还不是时候。”张氏羞涩地一笑,“容我卖个关子,到我能说的时候,自然会说。我现在倒是想问问退思,你可曾想好了破敌之策?”
“如果我说想不出,难道小姐要帮我?”
“不。我只会离你远一些,而且今后在你面前,永远都是之前的样子。”
范进点头道:“这么说,这是一道考题了?”
“算是吧。如果是考题的话,退思可有答案?”
“攻城为下,攻心为上。我在敌人的心里早就埋下了一颗毒种,今天的事算是浇水施肥,我想接下来,就到了这朵毒花开放,夺取敌人性命的时候了。”
“好,那我拭目以待。”
第五百五十八章 报仇雪恨(上)()
其实正如张氏所说,大同作为边陲之地,人们的思想与腹里大为不同,比如在对人命的看待上,大同这边不存在人命关天这个说法。对于这帮人来说,人的生死一如花开花谢,都是极寻常事。疾病、战争、打斗又或者为了确定一个女人、几间房屋的归属,都可能导致生命的消逝。每年防秋摆边,都会有人一去不回,人们早已经习惯。与那些消失的边军相比,嫣红终究只是如尘埃般渺小的存在,没人在意她的死活,她的冤枉。
是以,当范进剑斩毕守忠随即于次日宣布处斩毕守信的消息传开,所有听众的反应都惊人的一致:察院疯了?
总兵府内,十几个武官围着总兵郭琥喋喋不休,希望他代表武人说一句话,向范进讨人情。
这些人与毕氏昆仲谈不到交情,有些人甚至与他们以及他们背后的人交恶,可是份属武人,此时不免有兔死狐悲的感慨。谁手上没有几条冤魂,如果按这个标准执行,大同武官基本就得整体更换。
“镇台,这事真不是小事。毕守信无非砍伤了一个娘们,有什么要紧?他可是立过战功,为朝廷受过伤的。一个乐户女子,就算是一刀杀了,也不过就是几个钱的事,现在人还没死,就要毕家两条人命偿还,这未免太重了。”
“是啊,这事您得说话。否则的话,以后咱们的儿郎谁还敢上街?咱谁还敢去乐户喝花酒?喝多了打一场架,就可能落个死罪,这日子还让不让人活了?”
郭琥看看众人,一语不发。几个军官被他的眼神扫过,心里打了个突,说到一半的话又咽了回去。能在大同这里当总兵,自己先要镇得住场子。郭琥在大同颇有勇名,这些军官倒是不敢不买他面子。方才七嘴八舌的喧嚣,在他那严厉的目光下,渐渐消失,房间内归于平静。郭琥这才开口道:
“你们说够了?胆子倒是不小,一群人围着我吵吵嚷嚷,不知道还以为是要哗变。若是让按院老爷看见,怕是要多砍几个脑袋才行。你们让我去说,好,那你们告诉我,巡按老爷是克扣了犒赏,还是从你们手里拿走了钱粮军资?又或者是要我去告诉巡按,你们这些人准备跟他对着干,只要他斩了毕家兄弟,你们就带兵哗变。如果你们有这份胆量和本事,这个人情我可以去讨!。”
几个武官没人言语。
郭琥的面色一寒,巨大的巴掌拍在桌上,震得壶碗乱动。
“胡闹!毕家兄弟因为什么掉脑袋,自己心里没点数么?神仙打架凡人遭殃,我们这些武人躲还躲不及,你们还自己往刀口上凑,是该说你们胆子大,还是该说你们蠢?这件事也是你们能掺和得起的?那边给了你们什么好处我不知道,也不想打听,只想劝你们一句,钱财再多也得有命花,如果把自己脑袋玩掉,就算万贯家私自己也享受不到。”
“镇台……我们没这个意思,只是这个口子一开,我们只怕……”
“你们只怕自己伸手拿钱,从军户手上夺地,盗卖军资、杀良冒功那些事也被拿出来,然后一个个被砍了脑袋对吧?”
郭琥哼了一声,目光中满是鄙夷。“我不说你们做的这些事是对是错,只说你们的脑子简直白长了!眼下有这么个人顶在前面,替咱们遮风挡雨,范进的力气都花在他身上,也就看不到我们。一个人的力气是有限的,范进也不是三头六臂,盯着他就不会盯着我们,这是傻子都能明白的道理。现在你们跳出来,要保下毕家兄弟,不等于是主动跳出来和那边结盟,要联手对付范道长?你们是觉得自己够资格参与到这种事里,还是觉得自己比别人多几条命?”
几个武官尴尬地低下头,不敢作声。郭琥的语气略放平了一些。“我既然是大同总兵,就是你们的挡风墙,如果有人想要动你们,我肯定要出头说话,不会让你们随便被人收拾。可是人家要是什么都没做,咱们也不能自己跳出去找死,你们说是不是这个道理?不管谁说了什么,你们都给我记住,范道长不是朝咱们来的,咱们也犯不上跟他结仇。这个人对咱们丘八还算有恩,咱们即使没资格帮他,也不能坏他的事。再说,眼下行刺巡按的案子还没破,你们要是上赶着求个死罪,我也拉不住,不过别想牵扯上我。”
一人道:“镇台,那听您的意思,范道长不会拿尚方剑砍我们的脑袋?”
郭琥道:“尚方剑肯定要见血,但是见谁的血就难说。山西这地方藏龙卧虎,范道长不是海笔架,不会想着斩虎屠龙杀个干净。适可而止的道理我懂,他自然更懂。只要你们不自己出来寻死,我就可以在道长面前保下你们的性命。”
“那就好,那就好。”一个武官长出一口气,随后笑道:“是我们几个一时糊涂了,镇台别见怪。今晚上去吃花酒,我请客……”
“给我滚回营房带兵去!从今天开始,谁要是再随便出去吃花酒,不用尚方剑,我的军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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