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进点头道:“这里是你的地头,一切都听你的,我的协办太太。来,我抱你回去。”随即就在一干女子的哄笑声中,抱起马湘兰向着卧室走去。
厨房门口,三声慢看着这对男女,目光里满是羡慕,不时用衣袖擦着眼睛,将一双杏眼揉的通红。
三声慢本就是烹饪一道的好手,在范进点拨下,上手很快,眼下在江宁城里,算是一等一的好厨娘。本来以她的身份,只负责盯火候以及最后的收尾就可以,马湘兰也没想过真让她一辈子待在厨房里。酒楼现有的厨娘也勉强可以撑住,她随时可以离开。
可是自从张居正从江宁离开之后,三声慢就把自己关在厨房里,从切菜备料到煎炒烹炸都亲历亲为不假手于人,从原先的玩票变成了真的厨娘,谁也拦不住。至于原因也很简单,她需要找到一件事麻醉自己,否则就不知道怎么才能活下去。
三声慢并不是真的热爱烹饪,她最早学这个,只是为了自立给张家人看,让他们知道,自己即使不进相府也不会从操旧业或是饿死,只是如今的她,怕是这辈子都离不开厨房了。
这次张懋修随父北上,预备下科下闱,在范进的安排下,特意给两人一个重叙旧情的机会。本来应该是小别胜新婚,两人热情如火一发不可收拾,可结果却并非如此。
张懋修并不排斥在三声慢身上发散精力,但是说到给她名分,接她进府时,却不似当初给她赎身时表现的那么痛快。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是范进,出身名门的张懋修被三声慢拉进床帏时,还是个青涩少年,对于男女之事还是一知半解。还是三声慢把他从一个男孩变成一个男人,对于这高大丰满的北地胭脂充满迷恋,乃至不顾一切的取钱为她赎身,都是少年人热情上头为了爱可以不顾一切的表现。
当时如果在京师,倒是很有可能不顾一切后果接她过门,给她个妾侍名分。三声慢本来也是想斩个肥羊,却被张懋修的痴情打动,加上张家人的基因在那里,张舜卿是天仙般的美人,张懋修又何尝不是英俊潇洒的浊世佳公子?
郎有情妾自然有意,张懋修为她赎身,三声慢就真心想要从良。乃至为了张懋修闭门谢客洗尽铅华,从一口荤话的以媚术成名的女人变成了个本分妇人。
但是时过境迁,随着张懋修进京,两人分手时间一长,事情自然便有了变化。三声慢越来越像个良家妇女,乃至住在衙门期间都主动避免和范进见面以免闹出嫌疑,又写了不少书信求郑婵交给范进,让他设法把信送给自己的心上人。张懋修这边的情丝却渐渐淡了。
年轻人的热情来的快去的更快,何况三声慢只是给了张懋修从未有过的身体享受,心灵上沟通不多。一旦分开,这种牵扯就很一般。张居正回乡路上,已经安排好了张懋修的前途,从赶考到定亲乃至于成亲,人生之路都已经规划完毕。
未婚妻乃是名门闺秀,相貌未必及得上三声慢,枕席之间自然更是不及,但是绝对端庄贤淑是个温柔体贴得女人。张懋修自己的功名前程也不会差,虽然不大可能接父亲的班,但是安排进翰林院却无妨碍。张居正对这个儿子的文采很认可,在几次私人聚会里都说过,自己的儿子有状元才。
这条金光大道不容有丝毫瑕疵,从小受过良好教育的张懋修,在很短的时间内就权衡出了利弊。自己的功名事业不应有任何瑕疵,尤其是这么个艳名远播乃至有些俗气的伎女,不能成为自己的拖累。
是以他只愿意在三声慢身上继续品尝那别的女人无法给予他的快乐,却不愿意给她名分,甚至不愿意她出现在京师。当然,张懋修还是本着世家公子的品行,愿意给她一些钱,弥补她这些日子未曾接客的损失。
在张居正饮宴幽兰居的晚上,三声慢拿出了自己的全部积蓄又向马四娘借了些钱,把张懋修为她赎身花的银子都退了给他,当场割断了衣角,表示与这位三公子彻底断绝关系。
从那天开始,三声慢就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厨娘,乃至酒楼里的人也习惯叫她的本名:蕊珠,三声慢这个花名随着时间推移,多半就会从记忆里消失,就像这个女人一样。她的人还在,但是也只剩了个躯壳。
想娶她的男人总是有的,别的不说,就她这一手炒菜的手艺,就有不少酒楼的东家想要纳她做小。只是曾经沧海,与堂堂相府家三公子都睡过,她的眼里也看不上那些俗物,这辈子多半就是这样。
本以为天下男儿皆薄幸,马四娘也注定是个苦命人,未来也就是和自己抱团取暖的命。没想到她居然守得云开见月明,心中既是甜蜜又是羡慕,回到厨房里施展出周身解数,从切到炒绝不假手她人。
看着她那用心模样,几个女子打趣道:“蕊珠姐,你再怎么拼也没用的,范老爷家已经有厨娘了,不会因为你手艺好,就让你进府。”
蕊珠白了来人一眼,“你们懂什么?我们这个出身的女人,遇到一个肯对自己好的男人是造化,我愿意为了四娘高兴不行啊?这个世上总算有个男人不是薄幸之人,我就愿意显一回手艺,还不赶紧送酒席去?”
被训了的女子撇着嘴举了托盘离开,过了许久不见回来。蕊珠摇头道:“干点什么都要偷懒。”
自己向房间处走去,却见托盘放在地上,那女子则聚精会神地站在后窗处巴望,蕊珠走过去,人都没发觉。离得近了,就听到阵阵铃铛响动,如同天籁之音送入耳鼓。
蕊珠猛地一拍女子肩头,把那女子吓了一跳,回头才看到是蕊珠。连忙比了个手势,又指着窗户,蕊珠探身看过去,很快便也呆住了。心内暗道:四娘不愧是秦淮河成名的前辈,穿着衣服的舞蹈也能跳得这么媚,这么迷人?与她相比,自己这点微末道行,简直就是笑话。便是得到高僧,怕是也受不住这样的舞蹈迷惑,只是此前怎么从未听说马湘兰有这手艺,难道这是第一次跳?
第四百八十五章 兰花开()
按照大明体制,教坊司的女乐在天子祭祀时,还要承担表演任务,舞乐都是必修课程。是以很多清楼女子身上都有舞蹈功底。当然具体个人的天赋悟性不同,技艺有高有低。马湘兰在这个领域的修为一如凤四之于武道,都算是当世宗师,放眼天下,在舞蹈一道上能胜过她的女子怕是也没几个。
虽然她没学过武功,在身体素质方面不及薛五。但是从小练功,柔韧以及敏捷方面也足以完成动作。在高难度动作上肯定不如身轻如燕武艺高强的薛五,论到舞步优美,身形眼神的配合,则是马湘兰更为出色。
清楼的舞蹈,本来就比正常的舞蹈奔放,在马湘兰精心设计下,这场舞蹈对于男性的杀伤力堪称致命。薛五为了取悦范进表演的赤身舞剑,把飒爽英姿与妩媚动人结合一处,本以为达到了这一道的极限,可是到了马湘兰这场演出,范进才承认,一山还有一山高。
她的举止眼神里并没有多少妩媚妖娆,反倒是满含羞涩,尤其是在一些大胆动作时,粉面通红欲说还休,十足是个良家妇女在深闺中小心翼翼地讨好自己的丈夫。既想要吸引丈夫的注意力,又觉得自己的行为太大胆,生怕引起丈夫的反感。
这种感情拿捏到位,又能以极具渲染力的方式表现出来,在这方面正经妇人反倒是不如清楼女子来得专业。马湘兰从舞蹈编排到情绪掌握都用了心思,演绎得出神入化,在那一身鲜艳的衫裙之下,纤足金铃时隐时现,阵阵铃声配合舞姿,把范进的目光牢牢吸附在她身上。他看过的舞蹈很多,自己也是此道高手,但是如此曼妙舞姿,却是生平仅见。
直到马湘兰以一个卧鱼的方式作为结尾,范进一时还愣在那里,回味着方才的种种动作。马湘兰朝着范进温柔地一笑,“范郎,我累了,抱我起来吧。”
范进走上前刚一伸手,马湘兰却顺势抱住他,将他拉到自己身边滚做一团。
“当初湘兰初入行时,妈妈曾经教过我,人前贵妇,闺中当妇,才是男人的恩物。良家女只能做到前面一条,能做到后面一条的寥寥无几。我们这些女人,要想做成行首,不但要练就十八般武艺,还得比良家妇女更像个当家娘子,否则就会被人看小了,斗不过当家大娘。当时听妈妈这样说觉得好有道理,后来才知道她是骗人的。你想想,我们成名的时候只有十六、七,就算是妖孽也修不成这样的道行。等到这本事练出来,人也成了老太婆,练成也没用了。所以这手段不是在清楼争行首的,而是从良以后,讨丈夫欢喜的。毕竟我们这个出身,嫁了人家若是没有手段,一味靠着皮相也没几年好日子过。不过妈妈心眼多不想说明白,全让我们自己悟,能悟出来的算是有慧根,悟不明白的,这辈子也就出不来了。我比其他姐妹精明些,道理很早以前就悟了,至于手段也算是精熟。只可惜,始终遇不到对的人,这本事也就是个屠龙术,全无作用。过去把心思都用在王穉登身上,可是他从不提纳我过门,这手段我也就没舍得拿出来,准备留着过门后再用。”
范进眼前一亮,“湘兰,你是说这舞?”
“没错,你是这个世上第一个看到这支舞的男人,也是最后一个。虽然我这辈子不能进范家的门,也入不得范家坟茔,可是知道退思心中拿我当个良家女看待,不以伎女视之就已经足够,我在心里已经把自己当做范家的媳妇。就算没有任何仪式,我也是你的妾侍,此生不变!之前的男子包括王穉登在内,只能做秦淮行首马湘兰的入幕之宾,而范郎则是幽兰居东家民女马氏的相公”
螃蟹图的墨汁早已经干了,但王穉登依旧没有离开。他在等待,等待的对象不是范进,而是马湘兰。他是名士性子,固然为了钱可以为宋国富奔走一番,也可以为了事情成功而努力交涉,但不代表非要做成不可,失败也就失败了,没什么大不了不会往心里去。他真正在意的,还是马湘兰的问题。
他之前对马湘兰其实是有些厌倦的,可是今天的马湘兰让他重新升起了兴趣,王穉登第一次发现,这个女人居然这么美,这么动人。让这么个尤物落到他人怀抱里,自己的面子又往哪里放?即使马湘兰说了那么绝情的话,他也想要等下去,等一个重修旧好的机会。
那些旧衣服旧首饰大多保存完好,足见马湘兰对它们的重视。两人毕竟有多年交往,对这个女人他很清楚,她是个念旧的人,也是个聪明人。两人十多年的恩情,不可能绝情到说断就断。人在气头上会发脾气,但总归会回头。
湘兰终究是个三十多岁的女人,不再是那个冲动无知的花魁行首。她应该清楚,自己的条件和范进不合适。说到底范进年少有为,想要女人不为难,何必找她这个过气女子?充其量就是玩玩,用不了多久就会抛弃她,唯一有可能做她归宿的,其实只有自己。这么浅显的道理湘兰不会不懂,她会回头的,一定会
王穉登扪心自问,也觉得自己对待马湘兰过分了一些。其实她想要的只是个名分,自己给她就是了,大不了就在江宁设个外宅,不让她到家里去。她为自己做了这么多,自己也该对她有所表示。于王穉登而言,到了这一步已经是所能做到的极限,相信马湘兰也能理解他的难处,不会无理取闹。
可是等待的时间远超出他的想象,而且在待遇上也不似平时那么热情,根本没人过来送茶水点心。口越来越干,肚子也越来越饿,他有些沮丧地走到门口,准备让人给他送吃的过来。人刚一到院子里,就被金宝看见。她显然已经从姐妹那里得到消息,脸色远不似平时好看,冷着脸朝王穉登走来,哼了一声。
“王大爷还没走呢?要不说您这读书人命好,闲工夫是真多,一待一天都不带着急的。要是我们可不成,这么长的时间待下来多少事都耽误了。这画的墨早干了吧?您也该回去复命,总在这待着可别误了东家的公事。您是不是饿了?这样吧,您请到前面去,不管是喝酒还是吃饭只管吩咐,我安排人给您做就是了。”
王穉登皱眉道:“金宝,你不要变着法子赶我,该走的时候,我自己会走的,但不是现在。如果不见到四娘一面,我无论如何也不甘心走。我有些话要跟她当面说清楚,她现在糊涂着,你们不要跟她一起糊涂。”
金宝噗嗤一笑,“您说糊涂不糊涂的,我们可听不明白。我们就知道得听四娘的,她让我们干什么我们就得干什么。要是连听谁的都不知道,那才是真糊涂呢。您要想见四娘,对不起,这个办不到。至于原因么,您跟我过来,就什么都清楚了。”
她脸上满是笑容,拉着不明所以的王穉登向着另一间房间走去,来到后窗处,金宝做了个听的手势,却不让王穉登上前。隔着房间还有一段距离,但是声音总可以听得见,一阵阵铃铛响从房间里传出。这声音王穉登很是熟悉,分明就是马湘兰方才身上带的那金铃所发出的动静。也就是说,四娘就在这?
他刚想到这,就听到一阵阵呢喃夹杂在铃声里传出。声若黄莺,婉转动人,王穉登对于这声音极为熟悉,在年少时也曾经为这样的声音而兴奋着迷,自是知道这种声音是在何等情况下发出。只是近年来,自己的身体每况愈下,即使女子再怎么温柔,也发不出这样的声音。只听声音就知道里面的战火到了何等热络的地步,王穉登的心头酸意更盛,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更重要的是,夹杂在这一声声无意呢喃中,那“相公”、“夫君”的叫声格外刺耳,即便过去两人最为情热之时,马湘兰也不曾如此叫过王穉登。更别说这种叫声的亲热劲头,即便是在王穉登与马湘兰关系最密切那几年,也不曾体会过。
自己输了马湘兰不会回头了。王穉登木然地后退几步,转身到房间里卷了螃蟹图向外就走,金宝在后面大声道:“王老爷,您忘了那些衣服还有首饰。送到当铺里,还能给您换几天饭钱呢!”
王穉登一语不发低头疾走,可是终究是书生,快也快不过店里那些大脚护院女人。还不等他走出幽兰居,几个身强力壮的女保镖已经抢在他前面,把那些旧衣首饰像丢垃圾似的丢到墙角。
金宝摆弄着手帕靠在门首,用下巴指着王穉登道:“王老爷,这就走了?不多留一会了?那我也就不留您了。晚上路滑,记得朝前看,千万别回头。好马不吃回头草,何况是好念书的,就更不能回头了。今后有时间记得常来光顾,我们这的酒菜最好,到时候给您老算便宜一点啊。”
王穉登一语不发,也不曾去捡那些被扔掉的衣服首饰。他孤单的身影踉跄着前行,虽然衣着光鲜,可是看背影其落魄程度与街头乞丐也没什么区别。一个女子有些惋惜道:“要说也是怪可怜的。咱做事是不是太绝了一点?”
金宝哼了一声,“你懂什么?对付这种人,就得把事情做绝,这样才能让他彻底死心,了断个一干二净。四娘心善,万一他将来上门纠缠,一时糊涂,好不容易过上的好日子就又完蛋了。她做善人,恶人就得我来当,这个孽缘,我替她了断!耽误了四娘这么多年,早就该滚蛋!也不看看,他都老成什么样了,又没钱。哪里比得上范大老爷年少丰流,富贵多金。只要不是瞎子,就知道该怎么选。范大老爷那样的男人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